《雪国》1934年年底动笔,1937年成书,后来经作家再三推敲,1947年才最终定稿。小说一经发表,即获好评,被公认为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雪国》的素材来源于现实生活,跟川端康成在汤泽温泉结识的一位19岁的艺妓松荣有关。松荣悲惨的身世引起了川端康成的同情和感伤,尤其是她的外表、气质、品格都给川端康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是《雪国》中驹子的原型。
《雪国》写的是东京的一位依靠父母遗产过活的中年男子岛村三次到北国山村与当地一名叫驹子的艺妓邂逅交往的故事。岛村是一个生活悠闲、无所事事的享乐者,他初到北国山村,在满山新绿的登山季节里结识了美丽的艺妓驹子,驹子一往情深地爱上了这个过路游客;驹子给岛村留下的突出印象是难以想象的洁净。第二次到雪国,是在初雪之后的冬天,岛村在火车上遇到了叶子,叶子“近乎悲哀的美”使岛村为之销魂,但叶子却忙于照顾生病的行男;这一次,在那个北国山村,岛村与驹子的来往更加频繁。第三次,又是一年秋天,在蛾子产卵、草叶茂盛的季节,岛村这一次在雪国逗留了很久,他一面习惯性地等着驹子前来会面,一面又在痴情地思念着少女叶子;当岛村下定决心离开雪国的前夕,当地蚕茧仓库发生了一场火灾,叶子在火灾中坠楼,目睹了这一场景的岛村感到“一种痛苦和悲哀向他袭来”,而驹子则抱住叶子的身体,发出疯狂的叫喊。
爱情,一直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川端康成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描绘了爱情,但其爱情主题的表现与传统的作家迥然不同。川端康成既不偏重爱情的缠绵悱恻和欢乐气氛,也不侧重爱情的生离死别和悲剧结局,而是表现一种轻淡、感伤的爱情。《雪国》在这方面堪称典型。在《雪国》中,男主人公与两个女主人公之间似乎什么都发生了,但事实上又什么都没发生;作家所欲着力描写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感觉了什么”。小说通过对主人公岛村感觉的描写表现出一个完全主观的世界。小说开头以倒叙的手法写岛村第二次来雪国与驹子相会,岛村的话语和动作,都是关于手指、头发以及那种“出奇的洁净”的带有联想性的“感觉”描写,这就奠定了小说关于审美感受的基调。小说以岛村的一双眼睛观察、叙述和展开情节,也经常把驹子的外部活动与岛村的意识活动并列在一起。一方面将驹子对生活的追求描写得纯洁、执着,一方面又让岛村不时发出徒劳的叹息,目的是要在读者心中唤起共鸣,进而体味到小说的深层意蕴。
《雪国》以驹子为中心,“在她的两边安置了岛村和叶子”,表现出他们三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岛村是一个在20世纪30年代持消极人生态度的知识分子。他住在东京的工商业区,有时候实在闲得无聊,就写一些有关舞蹈方面的文章,这种所谓的研究,只是随心所欲的想象而已;同样,他到雪国来游玩,是希望在空虚的自我放任中寻找寄托,以求得心灵上的慰藉;他的思想情感自开始就充满虚无的色彩和感伤的情调,与驹子交往时,“他不想在这个女人身上去追求自己对女人的欲望,只是希望和她好好地处下去,不留什么罪孽。因为他觉得她太洁净了,所以从一开头就对她另眼看待”。此后,叶子那种难以追求到的精神的美使他又转而去追求叶子。他耽于遐想,沉溺于非现实的虚幻美里,不断编织梦幻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以他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自然无法理解驹子对生活的憧憬和对爱情的追求,更不要说领悟叶子为自己的所爱做出牺牲的那种认真了。
驹子是作者着力描写的一个女性。她最突出的特征是“难以想象的洁净”。她出生在雪国农村,家庭贫苦,虽然只是个偏僻山村的艺妓,却对艺术一丝不苟;虽然沦落风尘,却刻苦自励,有着自己的生活信念,执着地追求人生的价值;她善良纯真,知恩图报;精神上的孤寂,无法排遣的哀愁,使她渴望寻求两情相契的爱情,因此,当岛村出现时,她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可以看出,驹子作为一名艺妓,她既不是积极的反抗者,也不是庸俗的堕落者形象,而是有一定进取心的女性形象。
驹子是一种实体的美,而叶子却是一种脱俗的虚幻的美。川端康成在小说中运用得最多的意象是“镜子”。据说,日本人把镜子当作一种“神器”放在家庭的神龛上以静观自身。川端康成认为,镜中的景物和人比现实的景物和人更美,文学就像镜子一样,作家要有这样的感觉。因此,他在多部小说里描写了镜子和镜中世界,最著名的当算《雪国》中的“暮景的镜”和“白昼的镜”,两面镜子和镜中人物,象征了作家要表达的超现实的虚幻美。岛村第一次见到叶子,她的面影映在车窗玻璃中,叶子的映象和窗外流动的苍茫暮色重合在一起,反映在岛村的意识上,既是刹那间的感觉印象,又是美的幻境。她显示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她的眼睛“显得格外迷人”,声音则“优美而近乎悲戚”,她的笑声“清越得近乎悲感”,她的“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也“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她的生活似乎也处于一种虚幻之中,行男病重时,她精心照顾他,沉湎于精神上的爱;行男死后,她沉浸在悼念中。正当她因生活无着,打算跟随岛村到东京去做女佣时,却丧生在大火之中。这样一位美的化身的生命的消失,通过岛村的幻觉感受,在死亡中得到了人生的超脱和美的升华,岛村觉得“她并没有死,而是内在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结局的悲哀体现了川端康成既悲且美、既凄且艳的美学思想。
《雪国》是“运用新感觉派手法的典型作品”。川端康成大量运用了人物瞬间感觉和自由联想等手法,把这种感觉手法与自然景物的描写融为一体,使人物的感觉融于色彩鲜明的画面之中,具有一种哀婉、含蓄、抒情的格调,川端康成含蓄凝练的文笔在《雪国》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在小说的开头:“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写火车驶出黝黑的隧道,这已成为日本文学中的名句,认为是典型的新感觉派手法。虽然是一片夜色,但白雪皑皑的大地,顿时给人以豁然醒目的感觉,同时也具有一种象征意味。另外,驹子照在映着晨雪的镜中那绯红的面颊和浓密的头发,茅草银光闪烁的印象,火车驶过荞麦地后的感觉,岛村仰望夜空,似有飞身银河之感等,都是摹写感觉相当成功的例子。结尾的火灾使叶子在大火中丧生。这场火灾在描写上也充满了诗意,在洁白的雪景中,红红的大火燃起,天空中灿烂的银河衬托着火花的飞舞,构成了一幅色彩绚丽、壮美无比的画面。美丽少女的身体从房顶上飘然而下,为这一画面增添了无限的美感,创造出一个凄美无比的意境。爱情、悲哀与死亡,正是川端康成小说不变的基调。
川端康成还将感觉描写同自由联想、意识流手法结合起来,按照事物发展展开故事,推动情节,又通过岛村的意识流动和自由联想适当冲破事物发展的时空界线。小说开头就随着岛村在火车上的意识流动展开,接着就从岛村偶然看到窗上叶子的面庞揭开故事的序幕。到达雪国后,又由镜中驹子的美勾起对昨夜见到的叶子的回忆,把现实世界又带回到梦幻世界之中。作品中这种联想的跳跃没有时空的限制,将人的感情变化作为串联情节的线索,形成了一种自然流动,又富于变化的灵活结构。
《雪国》在人物描写上的特点也是重视感觉和细微的刻画,表现人物纤细的感情和瞬间的感受。在小说中,不仅岛村的纤细感情和瞬间感受被表现得细腻入微,驹子的心理矛盾和感情变化也得以充分的表现,像驹子对岛村的爱与无奈心理的描写,岛村对自己行为既觉得“无耻”又无法抑制的心理描写等,都体现了这种特点。
《雪国》在结构安排上的特点是自由灵活,活而不乱。小说最初断断续续在几个刊物上发表,几乎是联想式地写下来的,历时十几年才最终定稿。12个小标题下面一部分和另一部分的联系并不紧密,没有曲折的故事、严密的结构。这种结构上的自由灵活,是继承了日本古典文学中惯于采用并列式结构同时又广泛使用了西方意识流小记的方法,通过回忆、联想、插叙、倒叙等手段展开故事和推动情节,打破事物发展的时间顺序,形成内容表述的跳跃性。
在《雪国》的世界中,川端康成继承的是日本文学“哀而不怨”的传统,追求的是东方文化的和谐之境与中和之美。《雪国》中的人物所寻求的乃是超脱与逍遥所趋近的“虚无”。岛村远离家眷到世外桃源般的“雪国”去寻觅的,正是精神的逍遥与虚空。
思考题:
1.川端康成的早期作品主要有哪些?有什么特点?
2.川端康成的后期作品主要有哪些?有什么特点?
3.川端康成的爱情主题在表现上有何特色?
4.分析川端康成“孤独与虚幻”创作主题的成因。
5.为什么说《雪国》是“运用新感觉派手法的典型作品”?
原典选读
《雪国》(节选)
(日本)川端康成
……
大概是那天晚上十点钟左右,她从走廊上大声呼唤岛村的名字,啪嗒一声像要倒下来似的钻进他的房间。她马上靠在桌子边上,做出酒醉的手势乱抓桌上的东西,咕嘟咕嘟喝了水。
冬天熟悉这个滑冰场的客人,傍晚时从山那边过来,她跟他们遇见了,就被邀请到旅馆里去,又找来艺妓,狂欢了一场,她被灌了好多酒。
她的头摇摇晃晃,独自扯个没完。
“这样不好,我去去再来。他们不知道我怎样啦,还在找我。我随后还要来的。”她说着就歪歪倒倒地走出去。
约过一小时,长长的走廊上又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像是东冲西撞,颠颠倒倒地走来了。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她发出尖锐的声音喊着。“啊,看不见。岛村先生!”
这是一个女人**裸的心毫不含糊地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这是岛村没有料到的。可是这尖锐的声音必定在整个旅馆中震响着,他不知如何是好站了起来,这时她抓破了拉门上糊的纸。拉住门框子,就猛然倒在岛村的身体上。
“啊,你在呀。”
她搂住他坐下来,靠在他身上。
“我没有醉呀。喔,不。我哪里是醉啦。难过,只是难过呀。心里什么都清楚。啊啊,我想喝水。喝了威士忌混合酒,不行啊,这东西上了头,头痛。那些人买来的是劣酒,我不知道。”她这么说着,用手掌不断摩挲着脸。
房外的雨声忽然强烈起来。
只要略微一松胳膊,她身子就往下溜。他紧搂着她的脖子,女人的发型几乎被他的脸蛋儿压坏了,他的手伸进她的怀里。
她对他的要求不予理睬,她两只胳膊就像门闩似的,紧压在他所要求的那部位上,大概因为她已经醉得麻木了,使不出劲儿来,便在自己的胳膊肘上咬了一口。
“这东西,怎么搞的,畜生,畜生!我没力气啦。这东西。”
他吓了一跳,叫她放开了嘴,只见肘上已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可是她已经让他手任意摸索,她在手掌上胡乱写字。她说,要把她喜爱的人名字写给他看,先写了二三十个戏剧和电影演员的名字,然后就继续不断无数次写了岛村两个字。
岛村的手掌鼓起来了,火烧火燎的。
“啊,我放心了。我放心了。”他温柔地说,甚至有了母性的感觉。
她又忽然发出一阵痛苦,身子挣扎着站起来,倒向房间对面的角落去。
“不行,不行啊。我要回去,回去啦。”
“怎么能走呢,在下大雨。”
“光着脚回去,爬回去。”
“危险哪。你要回去,我送你。”
旅馆在小山上,山坡陡峭。
“松开腰带,稍微躺一会儿,醒醒酒会好些。”
“用不着啦。就这样子可以了,我已经习惯了。”她说着端正地坐起,挺着胸,可是这样愈加使她喘不过气。打开了窗户,她想呕吐,也没有吐出来。她身子扭来扭去,像是就要滚下来,她咬紧牙关在挺住,时时振奋着精神,翻来覆去地说,回去啦,回去啦,可是不知不觉之间,已过夜半两点钟了。
“你睡吧。我说你睡你就睡呀!”
“你怎么办呢?”
“我就这样。稍许醒一下,我回去。在天未亮之前我回去。”她说。她坐着往前蹭,拉住了岛村。“我不是说你别管我,你睡吧!”
岛村躺进被窝里,她把胸脯抵着桌子喝了水。
“起来呀。我说,叫你起来呀!”
“你说要我作什么吧。”
“你还是睡下吧。”
“你讲的是什么话。”岛村说着站起身来。
他把她拉了过去。
她把脸东边藏西边躲,可是过一会儿突然翘起了嘴唇。
但在这之后,她依旧像说梦话在诉苦,不知道这样反复说了多少次:“不行,不行。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做朋友吗?”
岛村被她那认真的话声所感动,看到她额头起了皱纹,蹙着眉拼命地在抑制着自己那种坚强的意志,觉得扫兴,毫无乐趣,他甚至想对她遵守他的诺言。
“我没有什么可惜的,我绝不是可惜什么。但是,我可不是这样的女人,我不是这样的女人呀。你自己不是说过一定不会维持长远吗?”
她酒醉得半麻木了。
“不是我不好,是你不好啊!你抵抗不住啦。你软弱了,不是我呀!”她信口这么说着,为了煞住她的高兴,用嘴咬着袖口。
暂时间仿佛失了神似的寂静下来,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刺痛人心地说:
“你在笑啊。是在笑我呢。”
“我没有笑。”
“你心里在笑。即使你现在不笑,以后也一定会笑的。”她说着俯下身子哽哽咽咽地哭泣了。
不过她很快就停住了哭声,温柔地紧贴着身子,亲昵地琐琐碎碎谈起了自己的身世。酒醉的痛苦似乎消失了。刚才的事她一句也不谈。
“噢呀,我不知道我忘乎所以地跟你谈些什么。”这时她臊得满脸通红微笑着说。
她说她一定要在天亮以前回去,好几次她站起身打开了窗户看一看。
“还黑着呢。这一带的人都起得很早哩。”她说。“还看不见人影子,今早在落雨,谁也不到田里去。”
等到对面山上和山脚下的屋顶都在雨中浮现出来的时候,她还是不愿意离开,在旅馆的人起床之前,她理理头发,岛村想要送她到门口,她也怕被人看见,慌慌张张像逃跑似的,一个人溜到门外去。就在那一天,岛村回到东京去了。
……
在桥对面日已夕下,山岳发白了。
在这个地方一到树叶飘零刮起冷风的时候,寒冷的阴天就继续不断了。天在催雪。远近的高山白茫茫一片,这被称为山岳环抱。在靠海的地方海在呼啸,在深山的地方山在轰鸣,宛如远方的雷声。这被称为胸腔轰鸣。看到山岳环抱,听到胸腔轰鸣,就知道雪已经不远了。岛村想起旧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岛村在睡早觉的床铺上听见红叶客人唱谣曲的那一天,落了初雪。今年山和海都已经轰鸣过了吗?岛村一个人在旅途的温泉不断和驹子会面,所以听觉大概很奇妙地尖锐起来了,只要一想到山和海的鸣声,远方的鸣声就像从耳底轰响过去似的。
“尼姑从此要在冬天守在屋里了吧。一共有多少人?”
“啊,好多啦。”
“尼姑单独住在一起,在几个月的落雪天里,她们干些什么呀?从前这一带纺织的绉绸,在尼姑庵里不可以纺织吗?”
面店女掌柜对多事的岛村的谈话仅只报以微微地一笑。
岛村在车站上等待回头的火车将近两小时,太阳发出微弱的光向下降,寒气袭人,繁星闪闪像是被烘托出来了。他的脚是冰冷的。
岛村不了解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么一趟,就回到了温泉场。他乘汽车照例越过岔路口到了土地庙的杉树林边上,眼前现出了发出灯光的人家,岛村这才平静下来,这人家就是名叫菊村的小饭馆,在门口有三四个艺妓站着说话。
他正想驹子不在这儿吗,可是他马上就看见驹子出现了。
汽车的速度忽然慢下来,司机仿佛已经知道岛村和驹子的关系了,不由得开了慢车。
岛村忽然回头朝驹子相反的方向往后面望去。在行驶过来的后方雪地上,清清爽爽地遗留下汽车的车辙,在星光下意外地可以望见好远的地方。
车子来到了驹子面前。驹子一合上眼睛就猛然跳上车来了。车子没有停,依旧静静地向上坡路爬行。驹子在车门外面踏板上缩着身子,紧紧把住门柄。
她挂在车上像是被吸住了,岛村却觉得有什么暖热的东西靠近了他,对于驹子的行动丝毫也没感到不自然或是危险。驹子扬起了一只手臂,像是抱住了窗口。她的袖口滑落下来,长长的衬衣的颜色,透过厚玻璃窗,渗入岛村冻得僵硬的眼睑。
驹子把额头抵住玻璃窗,发出尖锐的声音喊着:
“你到哪儿去啦?说,你到哪儿去啦?”
“好危险哪!别胡闹啦。”岛村也大声回答,他把这看成天真的游戏。
驹子打开了车门向车里倒卧下来。可是这时车子已经停住了。汽车来到了山脚下。
“说,你到哪儿去啦!”
“怎么说呢?”
“哪儿?”
“哪儿也说不上。”
驹子整理衣裳下摆的手势带有艺妓的风味,岛村忽然觉得这姿势是难得见到的。
司机一声不响。路被挡住,车子停下来,岛村感到再待在车里就不自然了。
“下车吧。”岛村说,驹子把双手搭在他的膝头上。
“啊,好冷。我的手这么冷,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可不是吗。”
“你说的是什么呀?你这人真可笑。”
驹子快乐地笑着,登上陡峭的石阶小路。
“你出门去的时候,我看见了。大概是两点或三点钟以前吧。”
“嗯。”
“我听见车子声音就出来看,走到街上来看。你没有回头看,对吗?”
“是吗?”
“你没有看。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
岛村听了一惊。
“你不知道我在给你送行吗?”
“不知道。”
“你瞧你这人。”驹子仍然快乐地含笑说。她把她的肩膀靠过来。
“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冷起来了,可不好过。”突然紧急火警的钟声响起来。两个人回头看了看。
“着火啦,是着火了。”
“果然是火烧。”
火源是从下面村子的正中扬起来的。
驹子喊出了一两声抓住岛村的手。
在黑烟滚滚上升之中,火舌时隐时现。一片火向四面蔓延,随处烧到了屋檐。
“是哪里?就在你从前住的师傅的房子附近吧。”
“不对。”
“是哪一带呢?”
“还要往上去,靠近火车站了。”
火焰穿出屋顶升腾起来。
“噢呀,蚕茧仓库,是蚕茧仓库啦。噢呀,噢呀,蚕茧仓库失火了。”驹子连连说着把脸蛋儿贴在岛村的肩头上。“蚕茧仓库啊,蚕茧仓库啊!”
火焰越烧越旺,站在高处俯视着辽阔的星空下方,像是玩具失火那么静悄悄的。可是尽管如此,却好像听到可怕的火焰声响,传来了一阵恐怖。岛村抱住了驹子。
“没有什么可怕的。”
“不好,不好,不好。”驹子摇着头哭出声来。她的面孔在岛村的手掌上要比素常觉得小了。她那僵硬的鬓角在颤动着。
看见火就哭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哭呢?岛村一点都没有疑心到这个就抱着她。
驹子忽然停住哭声把脸离开了。
“噢呀,对啦!蚕茧仓库在放电影,就在今天晚上。里边进去满满的人啦。你……”
“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会有人受伤。会烧死的。”
两个人慌忙登上石阶向上奔。因为在上方可以听见嘈杂的声音。朝上边一看,高大的旅馆,无论二层楼或三层楼,大多数的房间都打开了槅扇,人们走到明亮的走廊上在观望着火烧。院子外面一排排的**,借着旅馆的灯火或是星光,浮现出枯凋尖梢的轮廓,使人料想这是突然烧起的火光映现出来的,在那些**的后面也有人站立着。旅馆掌柜之类的三四个人朝他们两个面对的上方,跌跌滚滚地下山来。驹子抬高嗓门问:“您看,可是蚕茧仓库?”
“是蚕茧仓库。”
“有人受伤吗?没有受伤的人吗?”
“都在拼命往外救呢。因为是电影胶片砰的一声烧起来了,火向四处蔓延得好快,我从电话里听来的。你瞧瞧那边。”旅馆掌柜迎头走来,挥动着一只手臂又走去了。“听说小孩子什么的,都砰砰地从二楼上投下来呢!”
“啊,这怎么好。”驹子说着就追旅馆掌柜下了石阶。从她身后下来的人们赶过她跑去,也怂恿驹子往前跑。岛村也追上来。
在石阶下方,火烧掩罩了人家,只能见火焰苗,急打的警钟到处鸣响,使人觉得更加不安了。
“雪冻结了,你要当心哪!地下滑。”驹子回头望着岛村说,这时她站住了。“不过,你可以不去啦,你用不着来了。我是因为替村里的人们担心哪。”
听她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有道理。岛村松口气,便望见了在他的脚底下现出了火车线路。已经来到了岔道口的前面。
“好美丽的银河。”驹子自言自语地仰头望着天空,然后又奔跑下去。
岛村抬头看,啊,银河!这时好像身体向上飘,飘浮到银河里面去。银河的明朗似乎要把岛村捧上天去。旅行中的芭蕉在荒海上所见到的,就是这样大的鲜明的银河吗?**裸的银河,要用它的肌肤把暗夜的大地包裹起来,立即正在下降。它的艳丽是惊人的。岛村感觉到他投射下来小小的身影,仿佛要从地面映现到银河上去了。布满银河的繁星那么清澈,不仅一颗一颗的星可以看得见,而这里那里在发光的云彩上的银色沙子,也一粒一粒地浮现出来,而且银河的无底深渊把人的视线都吸引进去了。
“喂,喂!”岛村向驹子呼喊。
“喂,你来呀。”
驹子向银河下垂的阴暗的山岳方面跑去。
她似乎在提着前襟,每次手膀子一摆动,红色的下摆时而露出了很多,时而又缩进去。他明白了这是星光下雪地上的红色。
岛村一溜烟地往前追。
驹子一放慢脚步,从衣襟上把手放开,握起岛村的手。
“你也去吗?”
“嗯。”
“你真喜欢多事。”她说着又抓起了落在雪上的下摆。
“人家要笑我的,你还是回去吧。”
“好的,就到那儿为止。”
“这不是糟糕吗?把你带到失火的地方去,对村里的人可不好。”
岛村点点头停住脚步,可是驹子轻轻地抓住岛村的袖子,依旧慢慢地向前走去。
“你在哪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在哪里等我好呢?”
“哪里都行。”
“是呀,再少许过去一些。”驹子说着盯住岛村的脸瞧,忽然摇摇头。“不啦,就到这儿吧。”
驹子把整个身子都扑过来,岛村向后踉跄了一步。在路边的薄雪中排列着一排排的葱。
“真是无情义呀。”驹子又以迅速的口声跟他找碴儿吵嘴了。“瞧,你说过我是一个好女人。你要离开了,为什么还要跟我讲这样的话呢?”
岛村想起了驹子用簪子扑哧扑哧戳铺席时的情景。
“我哭了。回到家里去我又哭了。想到你要离开,我觉得可怕。不过,你还是赶快走吧。你把我说得哭起来,我是不会忘记的呀。”
岛村一想到驹子错听了话,而这话却咬进了她的内心,倒使他为一种恋恋不舍之情纠缠住。忽然间,传来了火灾场上的人声。新起的火苗喷出了火花。
“噢呀,又那么烧起来,火烧得好旺啊。”
两个人仿佛幸而得救似的跑下去了。
驹子跑得好快。她踏着木屐擦过凝结的雪像是在飞。她的形象与其说前后挥动着两只胳膊,不如说向两面张开了。岛村想,她的形状在胸部鼓足力气的时候,却分外觉得小巧呢。岛村是个矮胖子,一面看着驹子的这副姿势一面奔跑,很快就愈加呼吸困难了。但是驹子忽然喘不过气来,脚步踉跄地扑在岛村身上。
“眼珠子好冷,流出泪来了。”
她脸蛋儿像火烧,只感到眼睛冷。岛村的眼睑也湿润了。眨眨眼睛看,满眼都是银河。岛村忍住往下落的泪说:“每天晚上,银河都是这样的吗?”
“银河吗?真漂亮,不是每天晚上都这样吧。真晴朗呢。”
银河从他们两个人跑过来的背后向前下落,驹子的面容像是照耀在银河中。
然而她那细高鼻梁的形状并不分明,小小的嘴唇颜色也消失不见了。岛村不能相信那弥漫在空中穿行过去的一层层亮光竟会这么暗?这也许是在比淡淡的月夜还更淡的星光下,银河是比任何满弦月的天空还更明亮,在地上没有任何投影的微明中,驹子的脸浮现出一副古老的面具形象,却发出一个女人的香味,这是不可思议的。
仰面一看,使人觉得银河还是要拥抱大地似的降下来。
如大片极光一样的银河,渗入岛村的身体里流动着,他感到宛如站在大地的尽头了。虽有寒冷彻骨的寂寞,却也含有令人艳羡的惊奇。
“你要是去了的话,我要规规矩矩地生活了。”驹子说着向前走,她用手整了整松下来的发髻。走了五六步之后又回过头来。“你怎么啦?多叫人心烦。”
岛村依旧站着不动。
“不去了吗?你可等着我。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到你的房间里去。”
驹子略微抬起了左手,然后就跑了。看她的后影,像是被吸进到黑暗的山底下去的样子。在为山岳的波折线切断的地方,银河的下端展开了,从那儿反而像是大面积的辉煌景色冲向天空,山岳越发阴暗地下沉了。
岛村一迈开脚步,没一会儿工夫,驹子的身影就为街道上的人家隐没了。
“哟嗬,哟嗬,哟嗬!”这时可以听见吆喝的声音,街道上看见水唧筒被拖过去。似乎有继续不断的人在街道上奔跑着。岛村也急忙走到街道上去。他们两个走过来的那条路径是跟街道形成丁字形相接连的。
后面又拖来了水唧筒,岛村让开路,随着他们后头跑。
那是旧式手压的木制水唧筒。有一队人在前头牵着长长的绳子,另外在水唧筒的四周还围着消防员。水唧筒那么小,令人觉得滑稽。
驹子也在路边上避开了,让那水唧筒过去。她看到岛村就一同奔跑。避开水唧筒站在路边上的人们像是被水唧筒吸拢来都随在后面追赶着。这时他们两个也被拥进奔向火场去的人群中了。
“你也来了,真喜欢多事呀。”
“哼。这个水唧筒可不像话,还是明治时期以前的。”
“是呀。你可别滑倒。”
“地下好滑。”
“是的,这以后在整夜刮暴风雪的时候,你来一次看看吧。你大概走不过来。连野鸡和兔子都会逃进屋里去。”驹子说着这些话,消防员的吆喝声和人群的脚步声却闹得很起劲,声音是明朗尖锐的。岛村身上也觉得轻快了。
这时可以听到火焰迸发出来的声音。火舌在眼前升起。驹子抓住了岛村的胳膊肘。街道上低矮阴暗的屋顶被火光照耀着像喘过一口气似地浮现出来,接着又暗淡下去。脚底下流来了水唧筒的水。岛村和驹子自然而然地在人墙边上停住脚步。在火烧的糊焦气味之中,混合着煮蚕茧的臭气。
人们这里那里大声谈着类似的话,什么电影胶片起的火啦,看戏的孩子们扑通扑通地往下投啦,没有人受伤啦,幸亏没有放进村里的蚕茧和米啦等等,虽然如此,却有一种寂静统御着火场,这寂静贯穿着远近的中心,使大家相对无言,只像是在静听火烧的声音和水唧筒的响声。
时时有村民随后跑来,他们到处喊叫着亲属的名字。一有应声的人,便快乐地互相呼唤着。只有这些声音发出气息活跃的响声。紧急火警的钟声已经停止了。
岛村认为叫人看见不好,就悄悄地离开驹子,站到一堆小孩子的背后去。小孩子们被火熏烤得向后退缩。脚底下的雪似乎也稍稍地融化了。人墙前面的雪受到火与水的融化,形成一片泥泞,上边印着杂乱的脚印。
那里是蚕茧仓库旁边的田地,跟岛村他们一起奔跑来的人们,大都钻进田里去。
火像是从安臵放映机的门口发出来的,蚕茧仓库约有一半的屋顶和墙壁都燃烧得塌落下来,柱子和房梁的骨干冒着烟还存立着。除了铺板、墙板和地板外都是空空旷旷的,房子里似乎并不烟雾腾腾,屋顶洒上大量的水也不像是在燃烧的样子,而火的燃烧却没有停止,从想不到的地方冒出火苗来。三台水唧筒慌忙对着火喷去,唰的一声就喷出火花腾起了黑烟。
火花向银河里边散开,岛村又觉得像是被银河捞上去。烟和银河的流动方向相反,银河降下来了。水唧筒的水头没有碰上屋顶,在摇晃着,形成稀薄的白色水烟,好像映射出银河的光。
不知什么时候驹子凑近来,握住了岛村的手。岛村回头看了看,却沉默着。驹子依旧朝火的方向望去,在她显得发红的严肃面孔上,飘**着火焰的气息。岛村胸中涌上一阵激烈的情愫。驹子的发髻松散了,喉头向外突出。岛村忽然想给她整整发,他的手指尖却在发抖。岛村的手已经暖热,驹子的手就更烫了。不知为什么,岛村感到别离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门口的柱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冒出火来,水唧筒的水射向它去,栋梁咝咝有声冒出热气,向下倾斜。
人墙惊讶地屏住了气息,看见一个女人的身体掉下来了。
蚕茧仓库也常用来演剧,就附设了形同二楼的席位。说是二楼可很低矮。从那二楼上掉下来,落到地上真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而摔下来的姿势却有足够的时间明晰地映入人的眼目,但也许是她摔下来的方式很奇怪,带有一个木偶人的味道。只要用眼一看,就可以明了那人已昏迷过去了。掉下来的时候没有响声。落在浸水的地方,也没有扬起灰尘。她是落在新燃烧起来的火和旧火重燃的当中。
一台水唧筒朝旧火重燃的方向斜射出一注弓形的水流。在水流前面,忽然浮现出女人的形体。她落下来的样式是这样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形成水平线。岛村心头突突地跳,可是他没有立即感到危险和恐怖。那正如一种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她的姿势仿佛是无生无死的休止状态,僵硬挺直的身体在空中伸长往下落,变得柔软,却带有木偶人风味的无抵抗和不含有生命力的自由自在。要说在岛村的心中还有不安闪过去的话,那就是担心这个伸得平平的女人身体的头部不会栽下来吗,她的腰部和膝盖不会曲折吗?看她那样子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可是她却平平直直地落下来。
“啊,啊!”
驹子声音尖锐地喊叫着,用手遮住了双眼。岛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
岛村到什么时候才弄清楚的呢?那掉下来的女人就是叶子。人墙惊愕地屏住气息,驹子啊啊地喊叫,实际上就在同一瞬间。叶子的腿肚子在地上抽搐也像是同一瞬间的事。
驹子的喊叫声穿透了岛村的身子。在叶子腿肚子抽搐的同时,岛村连脚指尖都一阵冰冷地抽搐起来。一阵喘不过气来的痛苦和悲哀侵袭了他,心头悸动得好厉害。
叶子的抽搐是眼睛不能看见的那么轻微,立刻就停止了。
在岛村未注意到叶子的抽搐之前,首先看到她的面孔和她身穿的箭状花纹布的衣服。叶子是面朝天摔下来的。她的下摆向上卷起来,少许过了一只膝盖。她碰到地面也只腿肚子在抽搐,依旧昏迷不醒的状况。岛村不知道什么缘故仍然没有感到死亡,却感到了叶子内在生命的变形以及那变迁的过程。
从叶子落下来的二楼看台上,有两三根搭架子的木头倾倒下来,在叶子的脸上燃起了火。叶子紧闭着她那炯炯有神的美丽的眼睛。下巴向外突出,脖子的线条伸长。火光摇曳,在她苍白的脸上射过去。
岛村忽然想起,几年前他来温泉场和驹子会面,火车上在叶子容颜的正当中燃起了山野灯火时的情景,他的胸中又在颤抖了。仿佛在一瞬间照亮了他和驹子度过的岁月。这之间有叫人郁闷的痛苦和悲哀。
驹子从岛村的身旁跳出去了。这和驹子遮住眼睛发出喊声几乎在同一瞬间。也就是人们惊愕地还在屏着气息的时候。
燃烧的乌黑碎屑浇上水向四处飞散,这之间驹子牵着艺妓的长长的下摆,脚步踉跄。她把叶子抱在胸中想把她拖出来。在驹子拼命挣扎的面容下,叶子如已升天一般空虚的脸孔耷拉下来。驹子抱着她带有自我牺牲又带有受惩罚的意味。
人墙里大家都发出喊声,分散开来,一下子围住了她们两个人。
“躲开,请躲开呀!”岛村听到了驹子的喊声。“这孩子发疯了,发疯了!”
驹子这样疯狂般的喊叫声使岛村向驹子靠拢去,有些男人正要从驹子手里把叶子抢抱过来,他被推挤得站不稳脚步。他挺住身子站稳,抬眼向上看,银河像是唰的一声流进岛村的内心去。
(《雪国》,侍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