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粹学报发刊辞》的“例言”写道:“用理秘文,发扬幽潜,志古匡今,俾作箴砭,撰史篇”[1]。钩深致远,探赜索微,意在志古匡今,箴砭现实。可见,国粹派史学思想的核心是:通史致用。
国粹派通史致用思想的形成,固然与上述他们对史学功能的认识有关,但以下的因素,也至关重要:
首先,是出自他们对中国史学优良传统的体认。国粹派认为,中国史学肇端于上古史官。在上古,尊人鬼,故崇先例;奉先例为法仪,载之文字,谓之“法”、“书”、“礼”。其事便是史职。掌其职者,谓之太史、卿大夫。有官才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才有书,故官守其书。“是则史也者,掌一代之学者也。一代之学,即一国政教之本……史为一代盛衰之所系,即为一代学术之总归”[2]。这即是说,不仅史为中国学术肇端之府,且官师合一、学用统一,一开始便形成了中国史学及全部学术的特点与优点。所以,所谓《六经》,就是先王的政典、史官的实录。先秦九流并起,共出史官。诸子承《六经》余绪,各成一家之学,即各成一家之史。诸子之史,“派别虽殊,而究之皆规切时弊,以致实用”[3]。迄汉代司马迁著《史记》,倡言“究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中国史学的发展虽经历了由“史”变“经”,复由“经”变“史”的转换,但其通史致用的优良传统一脉相承。国粹派对先秦史学流变的见解,具有多大的科学性,是另一问题;但从司马迁著《史记》,力倡“通古今之变”,到司马光撰《资治通鉴》,申言“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4],中国史学无疑是形成了自己通史致用的优良传统。国粹派体认这一点,并没有错,其孜孜以“志古匡今,俾作箴砭”为治史的圭臬,也应当说是合理的。
其次,受明末清初杰出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的影响。顾、黄、王均是著名的抗清志士,在武装斗争失败后,皆潜心学术。由于他们经历了明末农民大起义和“社稷沦亡”巨大的社会变动,创深痛矩,因此力图从历史的反思中,总结明朝灭亡和清朝入主的社会原因。他们不仅都重视史学,而且治学的旨趣也是相同的:以史为鉴,寻找改革社会的方案,提倡“经世致用”的史学。他们明确指出,史家的任务在于“述往事,勖来者”;强调“史之为书,见诸行事之证也”[5]。所以,顾炎武“感四方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6],历览二十一史及天下郡县志书、名公文集奏章,撰成巨著《天下郡国利病书》;黄宗羲著《明夷待访录》,更径直提出了社会改革的具体方案;王夫之不仅撰有《读通鉴论》、《宋论》两部著名的史论,而且成《黄书》一书,抒发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思。国粹派对顾、黄、王的道德文章十分敬仰,称其为秦以下两千年少数“人格完全可称无憾者”[7]。同时,对其经世致用的史学,尤其重视。邓实称顾炎武“以经世实用为宗,遂开有清一代实事求是之学”[8]。章太炎更一再赞扬顾炎武最懂得以史为用,“若顾宁人者,甄明音韵,纤悉寻求,而金石遗文,帝王陵寝,亦靡不惮精考索,惟惧不究,其用者在兴起幽情,感怀前德。吾辈言民族主义者犹食其赐”[9]。刘师培、马叙伦则称誉黄宗羲及其《明夷待访录》为中国的卢梭和《民约论》,以为值得“五体投地而赞扬靡止”[10]。至于王夫之,则有黄节仿《黄书》著《黄史》。国粹派励志通史致用,其受顾、黄、王的思想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时代条件使然。20世纪初年的中国,正面临着大变革的前夜,社会急剧变动。一方面,帝国主义的侵略使民族危机更加岌岌可危,激起争取独立的民族运动日趋高涨;另一方面,清政府颟顸昏聩,倒行逆施,又使各种社会力量迅速分化和重组,反封建的民主运动也因之风起云涌。随着反帝反封建的民族民主运动空前高涨,中国往何处去的问题,便以极其尖锐的形式提到了人们的面前:是君主专制、君主立宪,还是共和革命?在这种情况下,“通古今之变”的古老箴言,自然会如响斯应地凸现在精通经史而又看重历史的国粹派的脑际,引导他们以史为鉴,助益现实的革命。章太炎说:“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字器数之间。……遭世衰微,不忘经国;寻求政术,历览前史”[11]。总之,国粹派通史致用思想的最终确立,又是其投身社会变革的洪流和服从共和革命斗争需要的必然结果。
所以,说到底,国粹派通史致用,就是致共和革命之“用”。这主要表现为:
(一)鼓动排满革命思潮
辛亥革命时期,排满革命思潮一日千里,而国粹派恰恰是鼓**这一思潮的主力军,不是偶然的。这是因为,他们擅长以经史立论,故其排满宣传充分而激烈,为他人所不能及:
1.“辨种族”。“种族上的意见,要把我汉族谱系,考得详细”[12]。“正姓氏之本,考汉虏之异”[13]。为此,他们花了很大的气力,爬梳旧籍,撰成各种“民族志”、“氏族志”。例如,黄节撰《黄史》,其第一章便是“种族书”,下分“种源”、“种别”、“立国”、“种名国名”、“氏族变”、“通种”、“攘彝”、“防汉”、“辨同种”、“惜明”十节。马叙伦的《古政通志》第一篇是“氏族志”。章太炎撰有《序种性》上下篇。刘师培不仅著有《攘书》、《中国民族志》,其《中国历史教科书》、《古政原始论》,也都分别辟有“汉族起源”、“氏族原始”专节。国粹派鼓吹排满革命,也暴露出自己存在浓重的大汉族主义消极情绪。他们所以热衷于“辨种族”,意在凸现两种观念:一是“辨别内外,区析华戎”的“春秋大义”。刘师培在《两汉种族学发微论》中说:“辨别内外,区析华戎,明于非种必锄之义,使赤县人民咸知国耻,故奋发兴起,扫**胡尘,以立开边之功,则诸儒内夏外夷之言,岂可没欤[14]?”二是西方东渐的所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民族主义理论。黄节说:“泰西民族主义汹汹东侵,于是爱国之士,辄颂辨别种族,而先行于域内”。[15]其《黄史》,“条别宗法,统于黄帝”[16],就是一部汉族专史。总之,他们是要强调,无论是根据古老的春秋大义,还是根据最新的西方民族主义理论,排满都是天经地义的。首“辨种族”,目的是在为整个排满宣传提供前提依据。
总之,“辨种族”以证清廷卖国虐民的必然性;借表彰民族气节增进人们民族主义的热肠;国粹派的排满宣传,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是人所共知的。尽管此中也暴露了国粹派浓厚的大汉族主义,但其本质无疑在于助益革命。这里有必要指出两点:其一,辛亥革命时期的排满思潮,从属于资产阶级革命的范畴,它与传统的地主阶级排满,不可同日而语。事实上,国粹派也始终没有忘记将排满与共和革命相联系。在他们的眼里,清廷不仅是种族的政权,而且同时还是卖国的封建君主专制的反动政权。所以,他们强调,“排满即排强种矣,排清主即排王权矣”[22]。这“与前儒中外华夷之辨不同”,因为专制政权即便非操自满人之手,“仍为天水凤阳之裔,吾人视之固亦无异于满洲”[23]。如果我们肯定辛亥革命风潮在很大程度上乃是借助于排满思潮而鼓**起来的,那么我们也应当肯定,国粹派以经史立论,有力地推进了排满革命的宣传,其裨益革命之功,就是不容忽视的了。
其二,辛亥革命时期的排满宣传,固然有历史与民族情感上的动因;但还须看到,从根本上说,它只是革命党人借以鼓**革命风潮的一种手段,而非目的,即是一种政治策略上的需要。蔡元培于此看得最清楚。在排满宣传日趋激烈,众人头脑发热之时,他却在《苏报》上发表了《释仇满》一文,冷静地指出:随着文明进步,种族的成见应当日渐减少,但如今仇满之论却高唱入云,这是因为“近日政治思想之发达,为政略上反动之助力也。……此其于政略上所以有仇满之论也”。他说有些人不承认这一点,但事实是“乃全在政略上”[24]。所谓“政略”,就是政治上的策略。辛亥后,上海都督著名革命党人陈其美发起成立“融洽汉满禁书会”,并上书当时袁世凯大总统,要求禁毁辛亥前出版的党人鼓吹排满宣传的所有书籍,以利汉满团结,就有力地证明了蔡元培当年的识见,确有洞烛先机之明。陈其美在呈文中称:
民国肇基,共和初建,亟宜联络五族协力维持始能收美满结果。从前鼓吹排满各书,实为联络之障碍,若不禁止,终难融洽,且悖共和宗旨。特倡议发起融洽汉满禁书令,请电各省一律禁止,已出版者由本会出资收毁[25]。
耐人寻味的是,章太炎当年是不承认自己的排满主张是一种政略的需要的;但是,迨武昌首义,清廷倾覆在即,而留日的满族学生人心惶惶之际,时在日本的他却发表了《致留日满洲学生书》的公开信,以安抚之。他写道:
所谓民族革命者,本欲复我主权,勿令他人攘夺耳,非欲屠夷满族,使无孑遗,效昔日扬州十日之为也;亦非欲奴视满人不与齐民齿叙也。曩日大军未起,人心郁勃,虽发言任情,亦无尽诛满人之意。今江南风靡,大势已成,耆定以还,岂复重修旧怨。……若大军北定宛平,贵政府一倾覆,君等满族,亦是中国人民,农商之业,任所欲为,选举之权,一切平等,伏游共和政体之中,其乐何似?我汉人天性和平,主持人道,既无屠杀人种族之心,又无横分阶级之制,域中尚有蒙古、回部、西藏诸人,既皆等视,何独薄遇满人哉?[26]
在这里,章太炎肯定满人是中国人民的一部分,汉满平等,革命后同为共和国民,享有同等权利。此前大声疾呼的所谓“仇满人当仇其全体”、“尽驱逐满洲贱种”,种种排满宣传,实际已自行全然否定了。不仅如此,他说“曩日大军未起,人心郁勃……发言任情”,对过去过激的排满言论表示歉意,同时也即承认了那是一种需要。革命大势已成,排满宣传已成过去,“岂复重修旧怨”?章太炎强调汉、满、蒙、回、藏皆平等,已确然包含了辛亥后五旗共和的思想主张。
这一事实说明,我们固然当看到国粹派排满宣传中所包含的大汉族主义的消极情绪,但不宜过分夸大,乃至于断言他们是地主阶级的反满派,作简单的否定。相反,应当理解,国粹派的排满宣传,不仅是革命党人通行的“政略”,且藉经史助益革命,特色独具,功不可没。辛亥革命时期的排满思潮,从属于资产阶级革命的范畴,它与传统的地主阶级排满,不可同日而语。事实上,国粹派也始终没有忘记将排满与共和革命相联系。在他们眼里,清廷不仅是种族的政权,而且同时还是卖国的封建君主专制的反动政权。所以,他们强调,“排满即排强种矣,排清主即排王权矣。”这“与前儒中外华夷之辩不同”,因为专制政权即便非操自满人之手,“仍为天水汉阳之裔,吾人视之固亦无异于满洲”。如果我们肯定辛亥革命风潮在很大程度上乃是借助于排满思潮而鼓**起来的,那么我们也应肯定,国粹派以经史立论,有力推进了排满革命的宣传,其裨益革命之功,就是不容忽视的了。
(二)反驳立宪派,论证革命
进入20世纪后,革命派与立宪派间的对立与论争,日渐激烈。国粹派以史为武器反驳立宪派,论证革命,也别具特色。
庚子后,尤其是1903年后,清廷为改变自己颟顸昏聩的形象以拉拢资产阶级改良派,渐次推行所谓“新政”,乃至于预备立宪。这在康有为为首的一些人中,果然激起了新的幻想。他们相信清廷“甚悔戊戌之举”,从此将“焕然维新”,[27]因此倡言维新、立宪,排拒革命愈力。为破康有为诸人的谬说,章太炎不无尖锐地首先抓住了对“维新”二字的训诂界定。他特撰《论承用维新二字之荒谬》一文指出,“维新”一语,始见于《大雅》,再见于伪《古文尚书》。今人滥用此语,其谬有三:《大雅》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谓千年侯国忽受帝眷,统一神州,为万国共主,故称“新命”。今之清廷行君主专制既久,安谓“其命维新”?欲令维新,惟英雄崛起,历数在躬,始得名实相符。妄者以维新为变法,其谬一;伪《古文尚书》不妨以东晋学者之言尊之,其言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旧染污俗,咸与维新”。可见,未有不先流血,斩其独夫民贼,而能遽见维新的。妄者“以维新为温和主义”,其谬二;衣之既成,不可谓之“初”;木之既枯,不可再新;人之既老,不可还童。“新者,一人一代,不过一新而不可再”。满洲之新,在康、雍二世,今之清廷腐败已极,欲责其再新,“是何异责垂死之翁以呱啼哺乳也”[28]。章太炎是文训诂周详,申论鞭辟入里,在其时颇具影响。
当然,国粹派没有停留在文字训诂上,而是更注重征引中外历史立论。戊戌政变刚刚过去不久,但已成为历史。柳亚子以戊戌变法失败血的历史教训为例,所论一针见血。他说,维新、立宪云云,不过是幻影梦呓而已。“不见夫戊戌百日之事乎”?谭嗣同虽有救民之志,但眩于清廷“浮辞”,结果空掷大好头颅。菜市口的鲜血,足证清廷不足信,如何执迷不悟!“往车已矣,来轸今方遒,无信人之言,人实诳汝” [29]!其时一些人所以侈言维新变法,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以为藉此可以避免革命流血,但国粹派反驳道:维新又何尝能苟得?“康有为戊戌之事,成鉴未远”,固不必论;即东西各国,新政也无不以革命流血成。意大利、匈牙利“轰轰烈烈,百折不回,放万丈光芒于历史者,无论矣”,英国不是以立宪著称吗?然而在它的历史上也有多次革命,“使英人不革命,一土耳其耳”。同样,日本维新有尊王倒幕之役和西乡、南洲、鹿儿岛革命,“使日本不革命,一朝鲜耳”[30]。
立宪派一方面鼓吹君主立宪,另一方面则极力诋毁革命。1902年康有为发表《答南北美洲诸华侨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以为中国今日公理未明,旧俗俱在,行革命必寻乱天下,杀人如麻。1906年他复发表长达数万言的《法国大革命记》,污蔑法国大革命,倡言中国有“特别之情”,欲行革命,无非“无病而学呻矣”,其为祸之烈必至“不尽杀四万万人不止”[31]。二文在当时都产生了极恶劣的影响。对于前者,章太炎写了有名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长文,痛加驳斥。其中,引史为证反驳康有为所谓公理未明不可革命,尤见精神。他说,义和团初起时,但知“扶清灭洋”,及景廷宾再举,则已知“扫清灭洋”;唐才常自立军起事,深信英人,卒为所卖,及今日广西会党则已知己为主体而西人为客体;人心进化,公理日明,彰彰可见。据此,章太炎引出了著名的结论:“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黄之猛剂,而实补泻兼备之良药矣”[32]。这既是对历史经验的精辟总结,同时也即是对现实革命的有力肯定。
康有为的后一篇文章是其1904、1905年周游欧洲后写就的,并在《新民丛报》上连载,影响甚大。故章太炎说:“自此论出,其为进步之梗者,良非浅鲜,不可不有以匡之”[33]。为此,他特嘱汪东撰文予以驳斥。汪东应其要求,先在《民报》第11号发表《正明夷法国革命史论》;其后,又参考日本学者河津祐所译《法国革命史》,及奥田竹松著《佛兰西革命史》等,撰成长文《法国革命史》,在《民报》第13、15、16、18、19号上连载。这两篇文章不仅是革命党人直接反驳康有为的专论,而且也是革命党人系统论述法国大革命的代表作。其基本观点自然也为章太炎所认可。
汪东的文章除了在具体史实上纠正康有为的歪曲外,主要突出了以下的内容:其一,高度评价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意义,力斥康的污蔑。他说,法国大革命“一洗旧弊,遂能去虐政,均利权,卒达改革之首志,其功亦赫然可观哉”。它推翻王权,首创自由平等的原则,实为近代欧洲各国革命的先导。康有为诋毁它,要在“其尊君之心理使然”[34]。其二,指斥康有为替清朝专制统治涂脂抹粉。汪东强调,自己撰《法国革命史》,目的在于通过中外比较使人们“知佥人之诬妄,与革命之真理”[35]。康谓清朝深仁厚泽并无法国式的苛政,因此倡革命无异无病呻吟;但汪东历数清廷“虐史”,证明其“惨酷”实远迈法国君主。其三,肯定革命的合理性。汪东认为法国革命是一次反对君主专制的战争,是合理的。康有为攻击它,无非谬托危言,阴阻国人革命。但清廷的暴政既过于法国君臣,中国人民革命也同样是合理的:“何以恶革命如耿鸟猛虎洪波巨焰如也”[36]。
值得指出的是,康有为诋毁革命的一个重要口实,便是革命必酿至伏尸百万、杀人如麻的惨剧。章太炎等人以各国立宪又何尝不流血反唇相讥,虽不无道理,但终因缺少正面作答而稍呈乏力。现在汪东没有回避问题,认真作了回应。他不否认法国大革命发生了杀人流血的场面,但他认为“天下之事,惟有所忍,乃能有所不忍,而大不忍之心即存于此须臾之忍之间也”。革命缘救民而起,“革命即不能不杀人流血,杀人流血,忍事也,忍而为之即将以达其舍身拯民不忍人之心也”。革命不能不流血,这是残酷的(“忍事”),但千百万人却因此解脱专制之苦,可见它同时即包含着最大的仁慈(“不忍之心”)。因此,革命乃舍身拯民正义的伟业,又如何能诬之为洪水猛兽呢?从中外历史上看,有道之士往往以“犹豫不忍”而致败,但“悍毒之奸雄”,却能“以凶恶捷疾胜”[37]。故徒然标榜“不忍人之心”而阻遏革命,即无异于助专制奸雄以虐民,其罪岂不上浮于天!汪东的见解义正词严,无疑是有说服力的。
汪东对整个法国大革命的认识并不完全正确。他将罗伯斯庇尔为首的雅各宾派认作革命中的消极力量,显然有失偏颇。这大约是因其取材日人的著作而受影响所致。此外,为了排满宣传的需要,他既肯定路易十六昏聩残暴民曰可杀,又说他“心在国家”与异种的清廷有别,难免陷于自相矛盾。但是,尽管如此,汪东与康有为针锋相对,高度评价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功绩和有力地论证了革命自身的正义性,这不仅在对法国大革命总体的把握上是正确的,而且在其时对于击破立宪派的谬说助益革命宣传所产生的积极影响,尤其不容忽视。可以说,他达到了章太炎的要求:“有以匡之”。
立宪派非难革命的另一重要口实是:革命将招致外人干涉。其时,革命党人的回应多是:中国革命是有秩序进行的,不会伤害外人利益,因而外人的干涉可以避免,闪烁其词,最为空泛无力。但是国粹派着眼于历史经验,对此的回答却是理直气壮。他们认为民族独立只能是抵抗列强的结果,而历史已经证明列强的干涉也并不足畏:英之于脱兰斯哇,美之于菲律宾,虽大小悬绝,但费时数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勉强使之暂时屈服;而爱尔兰虽隶英有年,却至今不屈。以中国之大,人口之众,而惧外人干涉,岂非可羞之极!“夫干涉亦何足惧”?只要使革命思想普及全国,人人挟一不自由勿宁死之主义,“与文明公敌周旋”,外人必不能亡我中国。不然,“奴隶唯命,牛马唯命,亦终蹈红夷棕蛮之覆辙而已”![38]要言之,着眼于唤起国民以求战胜列强的侵略,而非着眼于追求所谓的“秩序革命”以取悦外人,这正是国粹派的回答以史为鉴根本不同于其他党人的可贵之处。也惟其如此,其对立宪派的反驳也就显得更加有力量。
(三)总结历史的经验,以助益革命政略
国粹派通史致用的思想,同样鲜明地体现在总结历史经验以助益革命政略上:
1.总结太平天国革命的教训
1903年章太炎在《革命军序》中就曾指出:“洪氏之败,不尽由计画失所,正以空言足与为难耳”[39]。提醒人们注重革命实践。1906年他为禺山世次郎撰的《洪秀全演义》作序,又不仅肯定太平天国的事业,而且主张“尊念洪王”,以唤起人们对“国家种族之事”[40]的关切。但从总的看来,国粹派对太平天国革命的总结,以黄侃《哀太平天国》一文为最重要。黄侃认为,太平天国败亡,其误有三:其于首义之时,借鬼神发难,不失为策略;但义旗既揭,“宜熟审民怀,概然捐其西方天国之教,以毋惊黎庶”,然计不出此,典章文告尽仿基督教,致使万方解体,此其一;建京后,以为大功将成,君臣争权内讧,“以成覆亡之祸”,此其二;将士多出草莽,无知无识,漫无纪律,民间寒心,此其三。应当说,黄侃的概括颇具尖锐性。尤其是第一点。强调太平天国固守基督教的范式,无视民族文化传统与社会心理,结果脱离民众,是其致败的重要原因,更表现独到的见地。同时,黄侃进而强调,革命党人当以太平天国为“龟鉴”,观其所失,“勿蹈其覆辙”,并提出以下见解:“治国化民,不可不资于学;安众齐人,不可不慎于教;整军经武,不可不持以人;兢利而互争者,必败之道也。怙权而不恤,众将不忍之”[41]。这即是强调,革命党人当提高自己的学识素养,出以公心,知人善任。要记取不恤下情、争权夺利,乃是自取败亡的历史教训。黄侃“哀太平天国”,从其失败中引出这些历史教训,对于革命党显然是具有借鉴的价值。
2.反对“借权督抚”说
同盟会成立后,由于一系列武装起义的失败,和客观上清廷借预备立宪削减地方督抚权力,扩大了内外的矛盾,在革命党中“借权督抚”说,一时颇为盛行。它反映了某些党人意志的薄弱,章太炎最早看到了此一问题的严重性。1906年他在《民报》周年纪念上演讲,就尖锐地指出这是“一种魔障,不可不破”。他不仅强调“借权说”企图“舍难取易”,是一种连强盗、会党都不如的“下劣的思想”,而且引历史经验证明它不过是一种空想。他说,从历史上看,从来藩镇不是逼到无路可走,断不轻易造反。吴三桂是决心步石敬瑭后尘,甘当儿皇帝的,只是后来撤藩,兵权尽失,才激成大举。现今的袁世凯,清廷不敢轻动,就是动其一人,北洋将校无恙,“一人愿革命,人人都不愿革命,这是万不得成的”。尤其可贵的是,章太炎还进而指出,督抚革命即便有成,于革命也是有害而无益 :“且看从古革命史,凡从草茅崛起的,所用都是朴实勤廉的人士,就把前代弊政一扫而尽;若是强藩内侵,权臣受禅,政治总与前朝一样,全无改革。因为帝王虽换,官吏依然不换,前代腐败贪污的风俗,流传下来,再也不能打扫。”所以,他告诫人们,当彻底打消“借权”思想,不怕万难,去建设中华民国[42]。章太炎的主张,反映了他不妥协的革命精神。其时一些人还担心,督抚权削,革命愈难措手,但章太炎的看法正相反:历史经验同样已证明,督抚无权,正大有利于革命军。后来的事实证明,清廷行中央集权,扩大了统治阶级内部的离心力,在客观上果然有利于革命的发难。章的演讲在当时激起了热烈的反响,有力地激励了革命党人的意志。
3.提出革命当重视和依靠农民的主张
从总体上看,作为革命派的一翼,国粹派较革命党中的许多人更看重农民问题。章太炎的《訄书》中的《明农》、《定版籍》,就是专谈农民问题的。尤其在后一篇文章中,章太炎记叙了自己与孙中山间关于如何解决农民土地问题的讨论。孙中山认为,为了避免“贫富斗绝”的现象,应当实行“不稼者不得有耕田”的政策。他说:“夫不稼者,不得有尺寸耕土,故贡彻不设,不劳收受,而田自均”。章太炎根据历史经验,对孙中山的见解深表支持。他指出,同治年间,冯桂芬为郡人减租,世人传为美谈,至请立祠堂。但在实际上,受益者只在世家大户,无田或少田的农民并未受益。由此可知,要助益农民,根本的问题不在减租,而在均田:“田不均,虽衰定赋税,民不乐其生,终之发难”。而所谓减租,也“适足以资富疆”而已。为此,章太炎甚至设计了《均田法》。这说明,在地主与农民的对立中,章太炎是同情和站在农民一边的。不过,借鉴历史,明确提出革命党当联合农民革命这一重要思想的,却是刘师培与黄侃。
刘师培在他的《悲佃农》[43]中指出,中国自古迄今,授田之法,均属失平。这从文字训诂中可以看出来:“富”、“蓄”二字,从“田”;“私”、“积”二字,从“禾”;可见古代以田谷多少区分富贫。后贵显者将力农之役转属苗民。“民”古训为“苗黎”,“氓”为农民;而“氓”从“民”声,民、氓互训,则苗民与农仆同。细以劳逸之殊,定尊卑之制,自古已然。同时,刘师培在作了详故考证之后还指出,从周代的井田制开始,中国历代田制都无非是体现着“以野人养君子”的不平等制度。其中,又以清代为尤甚。因此,他认为,土地原为一国所共有,理当为国人所共享。今同为国民,却有多寡有无之别,是为“地权之失平”。劳动之人,义务重而权利轻,徒手坐食之人则反之,且高踞前者之上,是为“人权之失平”。所以,处今之世,要实现共和平权,首先必须破贵贱之级,没豪富之田,“以土地为国民所共有”。而要做到这一点,又非发动农民革命不可:“然欲籍豪富之田,又必自农人革命始”。刘师培相信,从陈涉以降,农民起义不绝于史,已足证中国农民“非不足以图大举”。革命的成功,公理的昌明,实最终有待农民革命的崛起。黄侃在《哀贫民》一文中也指出,广大贫民的痛苦,根源在“富人夺之”。他大声疾呼,要实现“平等之真”,贫民当奋起革命,推倒富人:“殪此富人,复我仇雠,复平等之真,宁以求平等而死,毋汶汶以生也。事之济,贫民之福也。若其不济,当以神州为巨冢,而牵率富人与之共瘗于其下,亦无悔焉尔。哀哉贫民,盍兴乎来”![44]
无视农民革命力量的存在,脱离以至于抵拒农民阶级,是中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致命伤。上述章太炎、刘师培、黄侃对农民土地要求的关注和主张联合农民革命,无疑是难能可贵的。尽管它未被施行,但其自身的意义并不因此减弱。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国粹派是革命派中擅长以史为武器无可或替的一翼。可以这样说,如果说国粹派的文化观使其在近代文化史上独树一帜;那么他们在近代革命史上的地位的确立,在很大程度上,则是缘其“通史致用”的结果。
[1] 邓实:《国粹学报发刊辞》,载《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
[2] 刘师培:《论古学出于史官》,载《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
[3] 邓实:《明末四先生学说·序》,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3期。
[4] 《资治通鉴》卷69,“臣光曰”。
[5]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末“叙论”三。
[6] 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序》。
[7] 马叙伦:《中国民族主义发明家黄梨洲先生传》,载《政艺通报》,1903年,第20号。章太炎《非黄》(见《章太炎全集》(四))一文,对黄有所批评,但在《冥契》(《訄书》重订本)中,则夸其“圣夫”!
[8] 邓实:《顾亭林先生学说》,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3期。
[9] 章太炎:《答梦庵》,见《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398页。
[10] 刘师培:《中国民约精义》卷2,见《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6册;马叙伦:《中国民族主义发明家黄梨洲先生传》。
[11] 章太炎:《菿汉微言》,见《章氏丛书》。
[12] 林獬:《国民意见书》,载《中国白话报》,1903年,第5期。
[13] 马叙伦:《古政通志·民族志序》,载《国粹学报》,第1年,第3期。
[14] 刘师培:《两汉种族学发微论》,载《国粹学报》,第1年,第11期。
[15] 黄节:《春秋攘夷大义发微叙》,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8期。
[16] 黄节:《黄史·总叙》,载《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
[17] 刘师培:《中国民族志》,第8章“白人之侵入”,见《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7册。
[18] 黄节:《黄史·种族书》,载《国粹学报》,第1年,第1期。
[19] 刘师培:《中国民族志》,第8章“白人之侵入”,见《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7册。
[20] 黄节:《宋遗儒略论》,载《国粹学报》,第4年,第11期。
[21] 邓实:《正气集序》,载《国粹学报》,第2年,第1期。
[22] 章太炎:《复仇是非论》,见《章太炎全集》(四),274页。
[23] 刘师培:《辨满洲非中国之臣民》,载《民报》,第18号。
[24] 蔡元培:《释仇满》,见张枬、王忍之:《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679页,北京,三联书店,1977。
[25] 陈其美:《禁销排满书籍》,载《申报》,1912-6-15。
[26] 章太炎:《致留日满洲学生书》,见《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519~520页。
[27] 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59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28] 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24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29] 柳亚子:《中国立宪问题》,载《江苏》,第6期。
[30] 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22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31] 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58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32] 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20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33] 寄生:《正明夷法国革命史论》,载《民报》,第11号。
[34] 寄生:《正明夷法国革命史论》,载《民报》,第11号。
[35] 寄生:《法国革命史论》,载《民报》,第15号。
[36] 寄生:《正明夷法国革命史论》,载《民报》,第11号。
[37] 寄生:《正明夷法国革命史论》,载《民报》,第11号。
[38] 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22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39] 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192页。
[40] 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192页。
[41] 黄侃:《哀太平天国》,载《民报》,第18号。
[42] 章太炎:《民报一周年纪念会演说辞》,载《民报》,第10号。
[43] 刘师培:《悲佃农》,载《民报》,第15号。
[44] 黄侃:《哀贫民》,载《民报》,第1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