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影响文学风格的三种因素,可以将前人对文学风格的区分类型大体上总结为以下几种。
第一,根据作家个性气质来分。由前文所引,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对此已经做了很好的区分。王国维进一步将诗人提炼为两种,即“主观之诗人”和“客观之诗人”,他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尽管对诗人进行这样的区分未必有严格的界限,但如果“文如其人”的说法可信,据此也可以将作品区分为两种不同的风格:前者哀婉凄清,缠绵悱恻;后者阅尽沧桑,豪迈粗粝。
第二,根据表达技巧来分。又可以细分为不同的类型,如根据文体来分,陆机在《文赋》中的区分最为典型: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
再比如,根据语言风格来分。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的分类对语言风格比较侧重:
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
此外,还可以根据文学形象、题材等进行区分,而文学流派本身就蕴含着深刻的风格内涵。
第三,根据客观因素来分。这种区分往往会带来宏观的群体性风格类别,比如,钱锺书的《谈艺录》认为“诗分唐宋”[9],唐诗多以丰神情韵见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著名学者缪钺在《论宋诗》中更具体地说道:
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譬诸修园林,唐诗则如叠石凿池,筑亭辟馆;宋诗则如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水石之侧,植以异卉名葩。譬诸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寻幽,情境冷峭。唐诗之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虽唐诗之中,亦有下开宋派者,宋诗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论其大较,固如此矣。[10]
根据地理气貌、文化传统、时代风气等因素也可以将文学风格区分为不同的形态,中国南北文风之别就是很好的例证。
第四,综合性区分。所谓综合性区分是指包括主客观因素和形式因素在内的一种总体性的区分方式,这种区分内容比较庞杂,往往不能够用一种分类原则来穷尽,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就是这种分类方法。正如清代学者孙联奎在《诗品臆说》中所指出的:“诗品重在摩神取象。”所谓“神”即意蕴内涵,所谓“象”即形象风貌,两者的结合也就是对诗歌意境的描述,因此,《二十四诗品》“重点是描绘诗境”,“是二十四种不同艺术风貌的诗歌境界”[11]。这二十四种诗歌境界分别是: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与钟嵘的《诗品》不同的是,这里的二十四种境界没有优劣等级之别,它们都是中国艺术境界中的不同风格形态。
原典选读
一、刘勰论“体性”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才性异区,文辞繁诡。辞为肤根,志实骨髓。雅丽黼黻,**巧朱紫。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
二、姚鼐论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
桐城姚鼐顿首,絜非先生足下:
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为君子矣;读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与程鱼门、周书昌,尝论古今才士,惟为古文者最少。苟为之,必杰士也,况为之专且善如先生者乎?
辱书,引义谦而见推过当,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获侍贤人长者为师友,剽取见闻,加臆度为说,非真知文、能为文也,奚辱命之哉!盖虚怀乐取者,君子之心;而诵所得以正于君子,亦鄙陋之志也。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弗有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
且夫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夫文之多变,亦若是已。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今夫野人孺子闻乐,以为声歌弦管之会尔;苟善乐者闻之,则五音十二律,必有一当,接于耳而分矣。夫论文者,岂异于是乎?
宋朝欧阳、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欧公能取异己者之长而时济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观先生之文,殆近于二公焉。抑人之学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陈理义必明当,布置取舍、繁简廉肉不失法,吐辞雅训,不芜而已。古今至此者,盖不数数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为然乎?
惠寄之文,刻本固当见与,抄本谨封还。然抄本不能胜刻者。诸体中,书、疏、赠序为上,记事之文次之,论辨又次之。鼐亦窃识数语于其间,未必当也。《梅崖集》果有逾人处,恨不识其人。郎君令甥皆美才,未易量,听所好,恣为之,勿拘其途可也。于所寄文辄妄评说,勿罪勿罪。秋暑,惟体中安否?千万自爱。七月朔日。
(姚鼐:《复鲁絜非书》)
三、康德论崇高
第25节 崇高者的名称解说
我们把绝对地大的东西称为崇高的。但是,“是大的”和“是一个大小”,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magnitudo[大]和quantitas[量])。同样,直截了当地(simpliciter[简单地])说某种东西是大的,这也完全不同于说它是绝对地大的(absolute,non comparative magnum[绝对地、并非相比地大的])。后者是超越于一切比较之上的大的东西。——但是,说某种东西是大的,或者是小的,或者是中等的,这种表述想要说的是什么呢?由此所表示的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知性概念;更不是一个感官直观;同样也不是一个理性概念,因为它根本不带有任何知识原则。因此,它必定是一个判断力的概念,或者是起源自这样一个概念,并以表象与判断力相关的主观合目的性为基础。说某种东西是一个大小(quantum[量]),这可以从事物本身中无须与其他事物作任何比较就认识到,也就是说,如果同质的东西的多一起构成一的话。但它有多大,这在任何时候都需要本身也是大小的某种别的东西来作为它的尺度。因为在对大小做出评判时,不仅取决于多(数目),而且也取决于单位(尺度)的大小,而单位的大小总是又需要它能够与之比较的某种别的东西来作为尺度;于是我们看到,对显象的一切大小的规定完全不能提供关于一个大小的任何绝对的概念,而是永远只能提供一个比较的概念。
如果我现在绝对地说某种东西是大的,那么看起来,我根本无意作任何比较,至少是无意与客观的尺度作比较,因为由此根本没有确定该对象有多大。但是,尽管比较的尺度是纯然主观的,判断也依然要求普遍的赞同;用“这个人是美的”和“这个人是高大的”这两个判断都并不仅仅局限在作判断的主体上,而是和理论判断一样要求每个人的赞同。
但是,由于在把某种东西绝对地称为大的所借助的一个判断中,并不仅仅是要说该对象具有一个大小,而是要说这个大小同时是优先于许多其他的同类对象而赋予该对象的,但又没有明确地指明这种优先性;于是,当然就为这种优先性奠立了一种尺度来作为基础,人们预设这种尺度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可以当作同样的尺度来采用,但它却不能用于对大小的逻辑评判(数学上确定的评判),而只能用于对大小的审美评判,因为它是纯然主观地为对大小做出反思的判断奠立基础的尺度。此外,它可以是经验性的,例如我们熟悉的那些人、某个物种的动物、树木、房子、山岭等诸如此类的事物的中等大小;或者它是一个先天地被给予的尺度,这尺度由于作评判的主体的缺陷而被具体地限制在展示的主观条件上,例如在实践上某种德性或者一个国家里公共自由和正义的大小,或者在理论上所作出的一种观测或者测量的正确性或者不正确性的大小,诸如此类。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我们对客体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亦即客体的实存对于我们来说是无所谓的,但仅仅客体的大小,哪怕它被视为无形式的,也就能够带来一种愉悦,这种愉悦是可以普遍传达的,因而包含着我们的认识能力的应用中有一种主观的合目的性的意识;但绝不像在美者(因为它可以是无形式的)那里一样是对客体的愉悦,而是对想象力自身的扩展的愉悦。在美者那里,反思性的判断力则是与一般知识相关来合目的地调整的。
如果我们(在上述限制之下)关于一个对象直截了当地说它是大的,那么,这就不是一个数学上的规定性判断,而只是关于该对象的表象的一个反思判断,这表象对于我们的认识能力在大小估量上的某种应用来说是主观上合目的的;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在任何时候都把一种敬重与这个表象结合起来,就像把一种轻视与我们直截了当地称之为小的东西结合起来一样。此外,事物或大或小的评判,关涉一切东西,甚至关涉事物的一切性状;因此,我们甚至把美也称为大的或者小的,对此应当到这里来寻找根据,即但凡我们能够按照判断力的规定在直观中展示(因而在审美上表现)的东西,全都是显象,因而也是一种量。
但是,如果我们不仅仅把某种东西称为大的,而且完全地、绝对地、在一切意图中(超越一切比较)把它称为大的,亦即把它称为崇高的,那么人们马上就会看出,我们不允许在该事物之外,而只允许在该事物之中去为它寻找与它相适合的尺度。这是一种仅仅与自身相等的大小。因此,说崇高者不应当到自然的事物中,而只应当到我们的理念中去寻找,就是由此得出的;但它存在于哪些理念中,这却必须留给演绎去谈。
上面的解说也可以这样来表达:与之相比别的一切都是小的,这种东西就是崇高的。这里很容易看出:在自然中不可能给出任何东西,即便被我们评判得如此之大,也不会在另一种关系中来看时被贬低到无限小的东西;而反过来,也没有任何东西如此之小,不会在与更小的尺度相比时对于我们的想象力来说被扩展到一个世界的大小。望远镜对前者的说明,显微镜对后者的说明,都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因此,没有任何能够是感官的对象的东西,立足于此来看可以被称为崇高的。但正因为在我们的想象力中有一种无限前进的努力,在我们的理性中却有一种对绝对的总体性亦即对一个真实的理念的要求;所以甚至我们对感官世界的事物做出大小估量的能力对于这个理念的不适应性,也在我们心中唤醒着一种超感性能力的情感;而且,是判断力为了后者(情感)起见自然而然地在某些对象上的应用,而非感官的对象是绝对地大的,但与这种应用相比任何别的应用都是小的。因此,是因某种使反思性的判断力活动起来的表象而来的精神情调,而非客体应当被称为崇高的。
因此,我们还可以给解说崇高者的上述语式再加上如下语式:哪怕只是能够设想地表明心灵有一种超越感官尺度的能力的东西,就是崇高的。
第26节 崇高者的理念所要求的对自然事物的大小估量
通过数目概念(或者它们在代数中的符号)所做的大小估量是数学的,但在纯然直观中(根据目测)所做的大小估量则是审美的。如今,我们虽然只能通过尺度为其单位的数目(必要时通过由延伸至无限的数目系列而来的接近)来获得某种东西有多大的确定概念;就此而言一切逻辑的大小估量都是数学的。然而,既然尺度的大小毕竟必须被假定为已知的,所以,如果它现在又应当只是通过另一个尺度为其单位的数目来估量,因而在数学上来估量的话,我们就会永远也不能拥有一个第一的或者基本的尺度,因而也不能拥有关于一个被给予的大小的任何确定概念。因此,对基本尺度的大小的估量必定仅仅在于,人们能够在一个直观中直接把握它,并通过想象力把它用于展示数目概念,也就是说,对自然对象的一切大小估量最终都是审美的(亦即主观上确定的,而不是客观上确定的)。
如今,虽然对于数学的大小估量来说没有任何最大的东西(因为数目的权限延伸至无限);但是,对于审美的大小估量来说,却当然有一个最大的东西;而关于这个东西我要说:如果它被评判为绝对的尺度,主观上(对于评判主体来说)不可能有更大的尺度超过它,那么,它就会带有崇高者的理念,并且产生出没有一种通过数目所做的数学的大小估量(除非那个审美的基本尺度此际被生动地保持在想象力之中)所能够造成的感动;因为数学的估量总是通过与其他同类大小的比较仅仅展示相对的大小,而前一种估量则展示绝对的大小,只要心灵能够在一个直观中把握它。
直观地把一个量接纳入想象力,以便能够把它用做尺度,或者作为单位用于通过数目所做的大小估量,这就需要这种能力的两个行动:把握(apprehensio[把捉])和总括(comprehensio aethetica[审美的总揽])。把握没有什么困难,因为它是能够无限进行的;但是,把握推进得越远,总括就越变得困难,并且很快就达到其最大值,亦即其大小估量在审美上最大的基本尺度。因为如果把握达到如此之远,以至于感性直观的那些最初把握到的局部表象在想象力中已经开始淡化,而想象力却继续推进去把握更多的东西,那么,想象力在一方面所丢失的就与它在另一方面所获得的一样多,而在总括中就有一个它不能超越的最大的东西。
由此就可以解释萨瓦里在他关于埃及的报道中所说明的东西了:为了对金字塔的伟大获得完全的感动,人们就必须不走得离它太近,同样也不离它太远。因为如果离它太远,那么,把握到的那些部分(它的那些层层叠叠的石块)就只是被模糊地表象出来,而它们的表象就对主体的审美判断造不成什么影响。但如果离得太近,那么,眼睛就需要一些时间来完成从底部直到尖顶的把握;但在想象力接受尖顶之前,底部就在把握中部分淡化,而总括就永远不是完备的。——正是这一点,也足以能够解释有人所讲述的参观者第一次进入罗马圣彼得大教堂时突然向他袭来的震惊和某种困惑。因为这里有一种不适合的情感,即对于一个整体的理念来说他的想象力不适合于展示它,在这里想象力达到了它的最大值,而在努力扩展这最大值时就降回到自身,但却因此被置入一种动人的愉悦之中。
我现在还不想就这种愉悦的理由列举任何东西,这种愉悦是与一个人们最不应当有所指望的表象结合在一起的,因为这表象使我们察觉到表象对于判断力在大小估量方面的不适合性,因而也察觉其主观的不合目的性;相反,我仅仅说明,如果审美判断应当纯粹地(不与作为理性判断的任何目的论判断相混淆地)给出,而且就此应当给出一个完全适合审美判断力批判的实例,那么,人们就必须不是去指明艺术产品(例如建筑、柱子等)上的崇高者,那里有一个属人的目的既规定着形式也规定着大小,也不去指明自然事物上的崇高者,它们的概念已经带有一个确定的目的(例如具有已知的自然规定的动物),而是去指明未经加工的自然(而且只是就它不带有任何魅力,或者不带有出自现实危险的感动而言)上的崇高者,这是仅仅就它包含着大小而言的。因为在这种方式的表象中,自然不包含任何过大的东西(也不包含壮观的或者可怖的东西);把握到的大小可以增长到任意的规模,只要它能够被想象力总括在一个整体中。如果一个对象消除了构成它的概念的那个目的,该对象就是过大的。但庞大的却只是指称某种概念的展示,该概念对于一切展示来说都几乎太大了(接近于相对过大的东西),因为展示一个概念的目的由于对象的直观对于我们的把握能力来说几乎太大而变得困难。——但是,一个关于崇高者的纯粹判断必须根本不以任何客体的目的为规定根据,如果它应当是审美的并且不与任何一种知性判断或者理性判断相混淆的话。
([德]康德:《判断力批判》,《康德著作全集》,第五卷,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四、司空图论诗的二十四种风格
1.雄浑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俱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2.冲淡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3.纤秾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4.沉著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5.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6.典雅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7.洗炼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气,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8.劲健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9.绮丽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10.自然
11.含蓄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12.豪放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虚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13.精神
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14.缜密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15.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16.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17.委曲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18.实境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19.悲慨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20.形容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
21.超诣
匪神之灵,匪机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
22.飘逸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色氤氲。御风蓬叶,泛彼无垠。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期之,欲得愈分。
23.旷达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24.流动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1] 转自王元化编译:《文学风格论》,6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2] [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36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 [德]莱辛:《汉堡剧评》,张黎译,374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
[4] [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5] 钱锺书:《谈艺录》,16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6]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古罗马]贺拉斯:《诗学·诗艺》,罗念生等译,13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7] 转自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323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8] [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3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9] 钱锺书:《谈艺录》,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 缪钺:《诗词散论》,17~18页,上海,开明书店,1948。
[11] 张少康:《中国文学批评史》,387~38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