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無疆:另一部歐洲思想史

拿撒勒人耶穌,不能說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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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30年代猶太人有一個笑話:一位老猶太人被迎麵碰上的一群納粹德國褐衫黨徒質問:“告訴我們,猶太佬—是誰發動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個猶太人不傻,答道:“猶太人。”旋即補充說:“還有音樂家”。褐衫黨徒問:“為何是音樂家?”猶太人反問:“為何是猶太人?”

——斯彭格勒(Spengler)《教皇、音樂家和猶太人》

對許多人來說,“為何是猶太人”、“為何是音樂家”,風馬牛不相及。但任何神學家都知道其分量—特別是榮休羅馬教宗本篤十六世。作為當代傑出的猶太、拜占庭思想家,猶太教經文與古典音樂是1100年來這第一位日耳曼人教宗的終生愛好。為使羅馬教會從西歐權力廢墟中解脫,本篤十六世不斷上溯《聖經》背景,在此過程中隻能打破傳統,剝離羅馬教會與蠻族權力的媾合—羅馬教會對法蘭克、日耳曼等蠻族文化兼收並蓄,埋下權力主義禍根,助產了漫長的西歐宗教戰爭和世界大戰。

本篤十六世致力於同希臘正教、猶太人、穆斯林的和解。同猶太人和解與同音樂家和解本是同一問題。1985年,還是拉辛格樞機主教時,他邀請柏林愛樂和卡拉揚前來演奏莫紮特的《加冕彌撒曲》,一舉打破了羅馬教廷對莫紮特的禁令。

自從西羅馬帝國被哥特人消滅,蠻族與羅馬教會的西歐就有了一個目標:由英格蘭王國“發明”、西班牙王國“發揚光大”、第三帝國登峰造極地將其發展為驅逐、迫害、種族滅絕。目標是將猶太人逐出“純粹基督教”的西歐。在希臘化的東方不存在“純粹”的基督教,希臘人、埃及人、猶太人、波斯人、亞美尼亞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生活的東方,就是基督教本身也分化為希臘教會、科普特教會、亞美尼教會等,一元化教會是不可能的。何況基督教在公元第一個百年,隻是猶太教的激進分支。濃厚的猶太音樂色彩,也是初期基督教聖詠的主要特征。

四大福音書是基督教初世紀的直接見證,反映了早期基督教社團的猶太習俗。福音書許多段落,即使今天用英文、中文朗讀也富於韻律(如《路加》第一章46~55[後來《聖母尊主頌》];68~79[後來的《降福經》])。使徒保羅等的使徒書信,行文更多借用《舊約》讚美詩外形(如《以弗所書》第5章14句,《彼得前書》1章3句~5句,《帖撒羅尼加前書》5章16句~22句),等等,在布道中經常使用。

《腓力比書》2章6句~11句讚辭最為著名:

他本有神的形象,不以自己與神同等為強奪的,

反倒虛己,取了奴仆的形象,成為人的樣式。

……

所以,神將他升得至高,又賜給他那超乎萬名之上的名,

叫一切在天上的,地上的,和地底下的,因耶穌的名無不屈膝,

無不口稱耶穌基督為主,使榮耀歸於父神。

即便通過當代漢語譯文也能察覺《新約》讚美詩的《舊約》節律。1世紀末,羅馬主教克萊芒一世(Pope St.Clement I)在一封信裏提到,《詩篇》吟詠樂律是從猶太基督教徒那裏習來的。早期基督教詩篇音樂大多與猶太教詩篇相同。甚至在神學上分道揚鏢很久後,猶太教和基督教詩篇曲調節律上還顯而易見相似。

古猶太音樂在基督教音樂中沉澱極深。學者們承認,古老的猶太閃米特曲調和格裏高利聖詠,在旋律和一些吟誦程式上存在親緣關係。初世紀的基督徒主要分布在東地中海、小亞細亞和近東地區,幾乎都是信守摩西律法的猶太人。基督教禮拜日來自猶太安息日,日課模仿猶太人祈禱時刻,“最後的晚餐”是逾越節的翻版。

在任何崇拜儀式中,音樂都是核心形式,基督教音樂源自猶太聖殿與會堂。猶太人詠唱《詩篇》傳統成為早期基督教最重要的音樂形式之一。猶太教音樂活動很豐富。《舊約》隨處可見音樂描寫。大衛、所羅門都是優秀樂師、歌手。所羅門《雅歌》是直白而熱烈的情歌。《詩篇》表示“你們要讚美耶和華!……要用角聲讚美他,鼓瑟,彈琴讚美他;擊鼓,跳舞讚美他,用絲弦的樂器和簫的聲音讚美他;用大響的鈸讚美他,用高聲的鈸讚美他”(《詩篇》150)。將音樂與宗教儀式相結合表達宗教感情,是猶太教重要特色,後來被基督教會繼承。

基督徒從猶太人那裏繼承了“應答”(歌隊和獨唱者之間對唱)和“交替”(兩個歌隊間交替演唱)的詠唱方式。在群眾性場合讀經布道,交替問答唱出簡單詞句(如“阿門”、“哈利路亞”或反複《詩篇》某一句),早期文獻相應稱為:應答詩篇歌、交替詩篇歌、哈利路亞詩篇歌和詩篇疊歌等。對此,新柏拉圖主義猶太哲學家、希臘哲學基督化先驅、亞曆山大裏亞的斐洛曾經提及。

這種歌隊對答,還讓我們想起古希臘悲劇形式。1世紀前後的希伯來音樂,處於大希臘化背景下,深受希臘音樂影響。最初的猶太基督徒和希臘化早期教父,像亞裏士多德和柏拉圖一樣重視音樂教育功能,不同程度地反對純音樂,樂器被排斥在禮拜儀式之外。這既有猶太思想,也是希臘立場。

最早提到應答聖歌的是北非教父德爾圖良。大希臘化時期的基督教會,是希臘哲學與猶太宗教的融和體。西地中海的拉丁地區是邊緣地區。基督教向西部發展並最終拉丁化是自然的。聖樂拉丁化是聖禮拉丁化的一部分。意大利米蘭的神學大師聖安布羅素、北非聖徒哲羅姆、北非教父聖奧古斯丁等拉丁教父,推動了希臘神學的拉丁化,也開創了西部聖詠的先聲。

這裏可以提一下源自猶太傳統的“歡歌”(jubilus)。作為即興花唱形式,它與疊歌性質的“哈利路亞”不同。聖哲羅姆和聖奧古斯丁都論及過它。聖哲羅姆在羅馬接受教育,374年前往敘利亞的安提阿進行神學研究並修習希臘語。375年到378年,他在敘利亞邊境的卡爾基斯沙漠中修習希伯來語,然後返回安提阿,繼而前往君士坦丁堡。返回羅馬後,382年至385年,聖哲羅姆出任達瑪蘇斯主教(Pope Damasus)助手,推動希臘聖經、聖禮、聖樂的拉丁化。離開羅馬後,他最終在巴勒斯坦的伯利恒定居修道院。這位希臘—猶太學者大膽使用拉丁語寫作,史無前例地將《聖經》從其希臘語譯為拉丁文,用了20年才完成的此項工作,奠定了拉丁神學的基礎,也是拉丁聖樂的開端—在猶太—基督教思想中,聖樂從屬於聖言。聖言即是道,即上帝自身。

《新約·啟示錄》記載的天使合唱《聖哉經》,就是猶太教中舊有的聖歌品種(希伯來語“Kadosh”,希臘語轉音“Hagios”,見於教宗克萊芒一世書信)約在120年被羅馬主教西克圖斯一世(Pope St.Sixtus I)引入西部教會禮拜,4世紀晚期成為彌撒的一部分。使徒保羅公元50年左右的書信提到“詩章(詩篇),頌詞(讚美詩)和靈歌(聖歌)”(《新約·歌羅西書》),都可以在頭兩個世紀文獻中窺見。在頭兩個世紀裏,猶太音樂某些因素(如詩篇詠唱和讚美詩的雛形,應答和交替的形式,吟誦和花唱的唱腔)都很重要,這些因素在公元70年聖殿第二次被毀之前,就隨著猶太基督徒紮根於基督教禮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