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无疆:另一部欧洲思想史

荒诞时代:后现代的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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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斯皮尔伯格奥斯卡获奖影片《辛德勒的名单》的爱乐者,不会忽视其中《第二号英国组曲》具有的强烈荒诞感和神秘性。

改编自澳大利亚作家托马斯·基尼利1982年出版小说的这部电影,揭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犹太人承受的苦难和创伤。斯皮尔伯格以黑白摄影为主调,用手提摄影机跟拍的方式,营造出如纪录片一般的气氛和一种沉重的悲怆。特别是斯皮尔伯格精心设置的视听组合,借用《第二号英国组曲》典雅清冷的韵律与舞蹈感,使存在的荒谬与真实牵手。

在这部电影中,《第二号英国组曲》响起的情境是:一队德国士兵手持冲锋枪在楼道上一字排开,准备对犹太人进行大屠杀。一个犹太人,从钢琴里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另外几个犹太人也从各自躲藏的地方慢慢出来。德国士兵从一张床下找到一个已经死去的犹太人。一个犹太人踩着钢琴琴键,发出两个音符。指挥官一声令下,德国士兵冲上楼梯,在光与影、巴赫音乐伴奏下开始大屠杀。

房间里,一位纳粹德国军官忘情地弹着巴赫的《英国组曲》,两个德国士兵在争论这首曲子的作者:“是巴赫吗,还是莫扎特?”一个长镜头:堆成小山的犹太人尸体,几个纳粹在清理尸体上的财物。最高指挥官格特抱怨说:“但愿该死的晚上快点结束。”

美好的、舞蹈的、欧洲大同精神的《第二号英国组曲》响起,这种荒诞感达到顶峰。

以集中营为背景,《第二号英国组曲》复调声部,围绕着坚不可摧的固定中心,顽强地繁衍、生长、交错、旋转,以巴赫特有的福音主义信念,螺旋上升,形成一个复杂的立体图案,多条旋律线犹如一幅庞大的巴洛克天顶绘画,在众天使形成的复杂织体中,圣母和圣婴主题处于最高处,一个声部“飞翔”到另一个声部,对位“飞翔”的路线托起一个高峰,而最高处不是万军之耶和华的胜利荣耀,而是耶稣基督的受难、圣母万箭穿心的“圣殇”。

这是巴洛克艺术吗?从形式上看,确实是的。然而,艺术史常识是:起源于意大利的巴洛克艺术,是罗马反对德意志宗教改革在艺术领域最为集中的表现。巴赫一家世世代代是德国宗教改革运动最为坚定的捍卫者。正如古尔德对理查·施特劳斯的评价一样:一个人可以属于又不属于他诞生于其中的时代。巴赫是巴洛克时代的巨人——这句妇孺皆知的话只说出了一半真理,另一半是——巴赫超越了巴洛克时代。在艺术中特别是在音乐艺术中,宗教对立、政治分野、民族划分是不可能的。在政治、宗教、社会中针锋相对的敌手,可能哼着同一个曲调,甚至哼着对手的曲调。马丁·路德的著名赞美诗《上帝是我们坚固堡垒》,被恩格斯称为16世纪的《马赛曲》,德国新教徒反对罗马天主教的第一战歌,巴赫谱写的曲子可以说是路德主义的最高体现——但巴赫却在音乐中,成为罗马教会反宗教改革的巴洛克艺术最高峰。

在语言完全沦为人类相互斗争的重型武器之时代,音乐仍然是梦想人类统一的巴比伦通天塔的遗嘱。爱因斯坦说,对巴赫音乐,我们应当“闭嘴,倾听”。相对论的作者错了。因为巴赫音乐以另一种形式辩驳着、抗议着,正如他所属的宗教正式的名称是抗议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