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认瓦格纳的音乐是不可能的,肯定瓦格纳的人品也是不可能的。”人们有意把威尔第描述成相反的正人君子——一个爱国者,而爱国主义似乎是一张万能通行证。然而简单化地描述意大利的大人物是危险的。
这个民族的一切巨人,从奥古斯都、图拉真到卡里古拉、尼禄,从美第奇家族到加富尔和加里波第,都是狮子与狐狸、圣人与恶魔的结合体,具有古罗马人的多重性。
威尔第喜欢自称农民。其实他阅读和藏书丰富,在作曲家中仅勃拉姆斯可以与之相提并论。随着事业成功,威尔第成了家乡最大的地主,就在他摆脱贫困之际,父母却被扫地出门——传记作家至今仍搞不明白威尔第何以与父母反目成仇。
作为高居当地收入排行榜首的意大利农场主,威尔第拥有意大利最大最富的农场之一,居住在很大的庄园中。庄园每年小麦、大米产量居各大农场之首。他以农民自称,更多表达了对知识分子的蔑视。
在写作《弄臣》的40天里,威尔第甩掉了父母。他把照管地产的父亲解雇了,并通过法律声明与父母断绝关系。他通知公证人巴莱斯特拉,他已决定“在财产和伦理上都和父亲分开。最后,重复一遍昨天口头宣示的事: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卡洛·威尔第是一码事,朱塞佩·威尔第完全是另一码事”。1851年1月末,他致信公证员,重申“我希望我的父亲明白,在产业财务和家庭伦理层面和他分开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此系经过长期认真考虑之后作出的决定”。过了几天,威尔第生怕留有余地,冷酷无情地对公证人声明,“请您直截了当地对我父亲说,任何大吵大闹只能使人厌恶,只能导致作出对他和对我更大的受损失的决定。按任何价钱卖掉一切,永远离开这些地方”!
他和父亲达成“断绝协议”之日,正好创作完《弄臣》最后一幕。他答应每年分给父亲1800里拉养老金和“一匹价钱便宜的好马”。父亲留在圣阿加塔别墅的时间不得超过3个月。威尔第父子关系冷淡。他对母亲也从无亲近。父亲一生谨慎,母亲一生平淡。幼年多病的威尔第让他们操碎了心。在惨淡经营中,他们为儿子买了二手旧琴,既为儿子的音乐爱好,也是怕儿子因为失望而生病。我们并不愿意如此讨论威尔第的私生活,但这只是要说明艺术家与其作品间存在着一个无底深渊。从家庭伦理、男女感情上,威尔第并不比瓦格纳更高尚。
金钱上的精打细算,同创作狂喜并行不悖。就在断绝父母关系这段时间,他完成《弄臣》谱曲。在歌剧中,曼图亚大公一出现,就使人们感到威尔第真正的深情寄于这个好色、不端、独断又热情的男人身上。音乐表明,威尔第对这个招灾弄祸的道德冒险家,这个不顾他人死活的坏东西有更多同情。而作为主人公的弄臣,性格在第一幕第九场才渐渐明显——这时老头子为妻子早死而痛哭,承认自己是一个不安、担忧、恐惧的可怜虫。这种“父亲的悲痛”,更像无意识中对被遗弃的老父亲的刻画。
威尔第作品反复出现“可怜的老父”形象。这成为一个谜团。在《西蒙·波卡涅拉》中,西蒙和贵族费耶斯可的女儿玛丽亚相爱,费耶斯可把女儿幽禁在宫内。广场空无一人,费耶斯可在圣母像下,唱出苦恼的独白《那破碎的心》。幽禁中的女儿咽下最后一口气,独白吐露出父亲的悲恸。哀悼合唱后,费耶斯可独白再次出现。
威尔第到死都在计划创作《李尔王》。事实上,激发《弄臣》创作热情的正是《李尔王》:黎戈莱托由于盲目爱女儿反而失去她。而在雨果的《弄臣》剧本中,威尔第找到这个丧魂落魄、卑躬屈节、戏弄他人而自己同样不幸的痛苦老人。这个驼子、这个可怜丑角吸引了他。情节不呼而至,每一段乐曲都唾手可得。他给脚本改写者的指示极为精确。例如黎戈莱托一声尖叫“是的,复仇,可怕的复仇”这一情节。威尔第说,丑角应该激动地大声说:“是的,报仇,可怕的报仇!我的心只渴望着报仇,只用在报仇上。报仇的时刻来到了,你马上就知道,你的丑角会怎样报仇。是的,报仇!”改写者皮亚韦没有任何改动,只管押韵。
威尔第同样不爱母亲。也许就在这种心态下,为《游吟诗人》谱曲的欲望,一下子就控制了威尔第,音乐**不请而至。威尔第对剧中的吉卜赛女人阿苏塞娜充满感情,反复强调“这个女人的两种伟大的**——女儿的爱和母亲的爱”。为了替被烧死的母亲报仇,阿苏塞娜掠走凶手公爵的幼弟,要把这个小孩子烧死,但狂乱中却误把亲生儿子投入火海。《弄臣》创作于抛弃父母之日,《游吟诗人》创作于母亲撒手尘世之际。父母被限期离开儿子庄园时,大师甚至不允许老母亲使用鸡窝。善良的母亲路易贾·乌蒂尼病了几个月,在一个炎热的6月离世。她的一生像卡洛·威尔第一样,只知道劳动和忍受贫困。她悄悄死去,不敢惊动名震欧洲的大作曲家。威尔第不通人情,到他家吊唁的亲朋好友一概被拒之门外。
为《游吟诗人》谱曲时,吉卜赛女人形象同他交谈、争吵、对骂。威尔第认为,这个女人充满矛盾,爱与恨在她身上交织。这个女人越来越像威尔第,只不过套了一副女人外貌。《游吟诗人》的音乐,有令人战栗的暗示力,足以摧枯拉朽,这很可能来自于我们探讨过少的威尔第无意识世界(而我们对瓦格纳的无意识探讨又过多)。
当母亲在病**最后挣扎时,《游吟诗人》中的母亲看着儿子在火海中化为灰烬——这部歌剧包罗万象:柔情和暴行、痛楚和愤怒、癫狂般的欢乐和死亡的命运、软弱和强横,美妙的旋律令人窒息。歌剧主角阿苏塞娜,在现实与非现实、理智与疯狂的边缘徘徊,在威尔第的真实生活与艺术生活中呼啸——威尔第甚至一再感受到这个人物就出没在自己家中。在音乐世界,这部现实歌剧堪称伟大的神秘剧。那个人老珠黄、备受歧视、被复仇欲燃烧的女人,是威尔第自己和母亲的双重画像。
威尔第不是一个好儿子,还是一个坏父亲和专制的丈夫。情人斯苔波妮对威尔第至关重要,这位米兰歌剧界的明日黄花、一位早逝音乐家的孤女,在贫寒中奋斗成名,同剧院经理、经纪人、男高音等生有多名子女。斯苔波妮带了一位父亲不详的儿子——这个儿子21周岁那年,威尔第同斯苔波妮正式结婚——因为妻子的私生子已21岁,依法自动解除了对继父的继承权。
最痛苦的人是斯苔波妮。她很多时候只能以书信同隔壁的威尔第交流。而威尔第对她在纸条上写“心的吻”、“最最的爱”感到厌烦。在生活中,大富豪威尔第比贫困的莫扎特更缺乏生活感。莫扎特爱很多人、很多事。威尔第不爱任何人。照片中的威尔第,大多面孔严肃冷酷,暴躁忧郁,目光坚定,眉头紧皱,双颌咬紧——这是一个典型的下颌综合征患者。这副痛苦面容、这种缺乏怜悯的灵魂,就像学生们对晚年卡拉扬的描述“因缺乏爱而自作自受的暴君的脸”。这神态属于一个伟大的苦役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