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無疆:另一部歐洲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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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特追隨拜倫和歌德,以塔索作為創作主題,與其說體現了春風得意一生的李斯特的人生觀,不如說是投浪漫主義時代之所好——這個時代,對中國人所謂的“文章憎名達”特別鍾情,對舒伯特這樣“不得誌而早死”的藝術家格外垂青。也正是因為這一緣故,中年歌德告別浪漫主義運動,認同席勒及後來海涅的結論:浪漫就是病態的,古典就是健康的。

交響詩《塔索》盡管把音樂分成悲哀、勝利兩個部分,其實藝術重心在主人公的一生坎坷,隻在最後才給出一個凱旋。這裏的原因,一是要照顧德國小市民階層的感情,二是要解決浪漫派音樂的技術難題——除非讓音樂解體,否則必須有一個“拯救”。塔索在被封頭銜之前已經去世,最後雖然地位被認可,人們開始尊敬、愛戴他,但隻有在人們的幻想中,他才不再是精神病人而成為一個聖人般的天才。

拜倫這樣形容塔索:

啊,像我這一類的人總是命中注定

要在生活裏受盡煎熬,備嚐艱辛,

心兒將被磨碎,鬥爭和掙紮無止無盡,

直到了此殘生,死去時孤苦伶仃。

注意,歌德的《塔索》是他從意大利漫遊回魏瑪後的第一部重要作品,標誌著他與《少年維特之煩惱》代表的浪漫主義的告別。他借塔索之口說:“我徒勞地去抑製這種衝動/它在我胸中日日夜夜激**不停/如果我不去思考和寫作/那麽,時光對我來說就不再是生活。”把歌德的《塔索》與拜倫的《塔索的哀歌》加以比較,可以看到絕望地遭受苦難這一題材,對拜倫的幻想具有多麽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而歌德筆下的塔索,是風華正茂的青年,是情郎,是詩人,他置身於費拉拉宮廷美女如雲的社交場中。在那裏,他既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既被人崇拜也遭人淩辱,但全詩整體上有一種無可比擬的中年歌德特有的客觀性,一種冷眼旁觀甚至冷淡的古典美。雖然是為歌德戲劇《塔索》上演而寫的序曲,但李斯特卻選擇拜倫筆下的塔索。為什麽?因為後者的浪漫主義風格——中年歌德不客氣地評價說,拜倫才華橫溢,但一生大半時間用在私奔上——完全孤獨,落魄,被摒棄於社會之外,清醒卻被關進瘋人院,先前的庇護人變為殘酷打擊的對象者:

我愛一切孤獨——可是絕對沒有想到

會過著這樣一種我不知道該算是什麽的生活,

除去一群瘋人和看管他們的暴虐的“君主”,

我和一切生靈的聯係全被切斷——假如我曾經是

他們的同伴,我的心就會像他們的一樣,

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腐爛而墜入墳墓。

可是,誰看見過我在掙紮,誰聽見過我在狂呼?

或許在這樣一間囚室裏,我們要比那

遇難船隻的水手流落在荒郊的海岸上更加痛苦,

因為整個世界畢竟還都呈現在他的眼前,

而我的世界卻隻局限在這可憐的角落,

麵積不會超過兩倍於他們將給予我的停屍所。

那個水手即便毀滅了,仍可以抬起眼珠

以他臨終的一瞥向蒼天表示自己的憤怒,

而我卻不願抬起我的眼睛來作這樣的控訴,

雖然我這土牢的屋頂已經把天空嚴嚴地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