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無疆:另一部歐洲思想史

亞伯拉罕的子孫:從《詩篇》到民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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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述、馬其頓、巴比倫、埃及、迦太基、波斯、希臘、羅馬,十字軍東征、沙皇俄國“柵欄區”,法國“德雷福斯案”,斯大林“猶太醫生案”,納粹德國集中營……猶太人流散遷徙的經曆,可以說是數千年來人類災難的一幅索引路線圖。猶太人對於自己宗教傳統和民族個性的堅持,真是奇跡。最具有世界性的猶太人,堅持著最頑強的自身特征。這種特征歸根到底屬於聖地巴勒斯坦地區,屬於東地中海。音樂是這一特征最好的陳述。

在十字軍血腥統治耶路撒冷的時期,偉大的西班牙猶太詩人猶大·哈勒維一直渴望回到聖地。1141年,他離開黃金時代的西班牙,輾轉來到耶路撒冷。就在城門外麵,他被十字軍騎士用馬踩死了。在吟詠了自己的詩篇《錫安,是否我不該來找你》之後,他幸福地閉上了眼睛。這幾乎是幾千年來猶太人音樂的原型——從古老的《舊約·詩篇》,到威爾第歌劇《納布科》中的猶太人大合唱“飛吧,思念,乘著金色的翅膀”,無不如此。

猶太音樂同希臘、阿拉伯、波斯音樂有更多血緣關係,這是一個常識。盡管政治上、足球上,當代以色列屬於西方,但文化和音樂上,以色列屬於古老的小亞細亞的東方。東方音樂的主要特征,包括對語言音樂性的強調,對歌謠而不是“純音樂”的熱愛,喜歡吟唱而不是純器樂表演,精神內容而不是數字形式占據主導地位等因素。東方民族(甚至延伸到古老印度和古代中國)都不知道“為藝術而藝術”這種信條,也沒有接受希臘人對音樂的純粹數學形式的理解。在東方,音樂服務於生命、生活、生存。音樂欣賞不需訴諸知識分子的專業化,而更多訴諸大眾此在的生活。

從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到現代主義,從馬勒到勳伯格,很多土生土長的德奧猶太作曲家,在歐洲藝術音樂的創作上登峰造極。在一輪高過一輪的歐洲反猶暴行中,一些作曲家從德國逃到巴勒斯坦地區,但仍然試圖以純粹德奧的形式創作以色列之聲。然而真正取得成功的,還是重新發現以色列東方性的生活音樂家。同樣作為小亞細亞的東方音樂,猶太音樂也服務於生命、生活、生存,這一音樂傳統與基督教音樂的不同之處,在於強烈的生活特征——隱修、苦行、避世,從來都不是這一飽經苦難民族的音樂傾向。

猶太音樂從希伯來《聖經》時代就出現了。當然我們沒有錄音或樂譜,然而我們不難尋找古猶太音樂的模式。首先,《詩篇》就包含了獨一無二的“演奏指示”:演奏者、樂器、日期、時辰、目的等。《詩篇》第150篇幾乎提供了2000多年前東地中海所有的樂器清單:聖殿管弦樂團用豎琴、七弦豎琴、鑔鈸,平信徒用路特琴、管。此外還指示“歌和舞加入”。最後一行明確要求“人聲也加入讚美”——這簡直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合唱”》布局的最古老先聲。《詩篇》這樣的“指示”,可以說無處不在。

還有一個認識猶太音樂的途徑就是希伯來語的特殊節奏。希伯來詩歌的一大特征就是“平行體”——意群律動,就是一句一句以同義或反義方式組合起來,猶如潮水漲落一般反複推動,猶如“一顆憂慮的心在起伏”。這種語言吟唱本身的節奏性,在反複傾聽之下,東方民族並不難體會,而西方人可能覺得枯燥。這種按重複、對立等平行結構排列的推動,需要在實踐中去感受——要麽自己去唱,要麽自己去聽,但是不能隻靠默讀。同義平行的結構如“陰間的繩索纏繞我,死亡的羅網臨到我”;“我年老的時候,求你不要丟棄我,我力氣衰弱的時候,求你不要離棄我”。反義平行的結構如“許多人以我為怪,但你是我堅固的避難所”;“有人靠車,有人靠馬,但我們要提到耶和華我們上帝的名”。這是語言的律動、呼籲的律動,同時更是精神的律動。

從波斯到埃及,從拜占庭到以色列,東方音樂的最重要特征之一就是語言性,就是對吟唱的重視。這種古老的語言—音樂形式,基本上呈現線性和諧特征,沒有複調性的壓力和形式負擔,折中了大調與小調,體現了古老調式的歸屬感。在原汁原味、不需器樂的希臘正教聖詠中,我們仍可感受這種強烈、熱誠、樸素的東方音樂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