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无疆:另一部欧洲思想史

德累斯顿:在孤寂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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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赫大型作品中,《B小调弥撒曲》绝无仅有,可以说很“不正常”。这“不正常”后面有正常的逻辑,值得反复阅读、倾听、反思。只要稍加理解图林根、萨克逊在宗教改革、宗教战争中的地位,就只能承认:路德派信徒巴赫谱写天主教弥撒,非同寻常。尤不寻常的是,这部弥撒曲呈献给放弃新教、投靠天主教的一对父子,这一对父子又始终充当反天主教联盟的新教领袖。《B小调弥撒曲》就是这样神奇。

从1733年7月在德累斯顿完成《垂怜经》和《荣主颂》,这部作品就占据了巴赫一生的最后时光(1749年10月订成,1750年7月巴赫去世)。巴赫深知有生之年,这部作品不可能演出。这位倔强的路德派信徒,在眼睛失明之际留下的是内心的“音乐告白”。

巴赫以拉丁文谱写弥撒曲,与他以德文谱写的宗教康塔塔进行了区隔。用拉丁文谱写音乐作品,未必是要让作品有天主教特征。这作品超越了新教、天主教信条束缚,超越了日耳曼思想、拉丁文化藩篱,既是天主教的又是新教的,同时又超越二者。通过采用古老的《尼西亚信经》、格利高利素歌调式,作品直接诉诸自亚细亚传至欧洲的大公使会。

一位垂暮老人,在被莱比锡当局孤立之际,领悟到灵性的欣悦。人生的特殊孤独,使《B小调弥撒》浓缩了巴赫一生的音乐和神学探索,成为人类艺术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著名巴赫传记作家阿尔伯托·巴索(Alberto Basso)说:“《B小调弥撒》是毕其一生的奉献……动笔于1733年,完成于最后岁月—那时他已失明。这部不朽作品综合了这位莱比锡合唱指挥每一体裁上和技术上的奉献。它也是天主教赞颂和路德宗十字架神学最令人惊奇的相遇。”

相遇在何处?“易北河畔的巴黎和佛罗伦萨”—德累斯顿。在巴赫时代,德累斯顿经济富庶、文化繁荣,在欧洲仅次于巴黎。《B小调弥撒曲》可以说是“在德累斯顿、为德累斯顿”而作。因为巴赫时的德累斯顿,就是“天主教的赞颂和路德宗十字架神学的最令人惊奇的相遇”之地。

德累斯顿是神圣罗马帝国世袭独立选侯国萨克逊选侯国首府(1356—1806),如果没有萨克森选侯“智者”弗雷德里克三世保护,宗教改革不可能完成。1502年,弗雷德里克三世在维腾堡建立大学,埃尔福特奥古斯丁修会的马丁·路德在1508年被任命为哲学教授、维腾堡城堡教堂牧师。1517年10月31日(宗教改革纪念日),路德在教堂大门上贴出《九十五条论纲》,反对兜售赎罪券并揭露天主教会的堕落,拉开宗教改革序幕。当沃姆斯帝国会议剥夺其公民权,任何人都可以杀掉路德而不受法律追究时,选侯把他藏到瓦尔特堡—路德在这里参照希腊版本,译出第一部德语《新约圣经》。1525年,弗雷德里克三世去世,弟弟“高尚者”约翰即位并正式在萨克逊引入路德宗,剥夺天主教神父职位,推行路德祷文。1531年新教成立施马尔卡尔登联盟,“高尚者”约翰及其子“宽大者”约翰·弗雷德里克(1532年即位)都是新教联盟领袖。1648年,30年宗教战争结束。在萨克逊,路德宗以外任何信仰都被禁止。

然而为夺取波兰国王(作为波兰国王被称奥古斯特二世)之位,萨克逊选侯弗雷德里克·奥古斯塔一世(1694—1733)1697年6月改宗罗马天主教。1733年奥古斯塔一世去世,其子弗雷德里克·奥古斯塔二世(作为波兰国王为奥古斯特三世,1733—1763)继位。奥古斯塔二世1712年11月在意大利秘密皈依天主教,考虑到路德宗的强大势力而保密了5年。但萨克森始终是一个完全的新教国家,天主教徒没有任何政治民事权利。奇特的是,奥古斯特一世的妻子坚守路德宗,拒绝接受波兰王后冠冕。而奥古斯特二世之妻是以反动著称的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公主,为恢复天主教势力徒劳无功地费尽心机。德累斯顿成为一个十字架交错点:在路德派大本营、新教汪洋大海中,有一个天主教宫廷,宫廷主人是新教联盟领袖。《B小调弥撒曲》内涵丰富可想而知。

巴赫与德累斯顿宫廷的渊源甚久。每遇大困,他都将目光转向德累斯顿—1717年,巴赫出差德累斯顿时与宫廷结缘。拒绝巴赫“跳槽”的魏玛公爵把巴赫关进监狱时,萨克逊派人前往魏玛施援,巴赫才逃出牢笼。在莱比锡,巴赫一再遭到市政当局“围剿”,不断向德累斯顿求助。奉献《B小调弥撒曲》两年后,巴赫成为选侯宫廷及华沙王室音乐家,在莱比锡多少可以喘口气。但《B小调弥撒曲》绝不只是“外交行动”—早在1730年,巴赫创作德语康塔塔的热情就消退下来,开始返回拉丁弥撒的世界—前所未有地着手研究天主教圣乐。在实践上,拉丁语作品不可能在莱比锡演出。即使他的4部所谓“路德派小弥撒”也“很不路德”。拉丁弥撒(即使只有两部分“小弥撒”)仍然太天主教。这类作品更多是巴赫音乐探索的“转向”。

使用德语的宗教康塔塔,戏剧张力大得多。内容基本固定的弥撒曲,不允许从《圣经》自由取材。即使巴赫大胆调整结构,把《圣哉经》、和撒那等挤成一部分,但弥撒格式仍限定了作曲家—弥撒曲本质上就是弥撒,就是祷告、信仰告白,是主体向神坦陈心迹。如果对此神的存在没有真挚情感,就像对一个我们并不爱的人说“我爱你”一样不可能。“信经”的拉丁语实义就是“我信”,因此缺乏戏剧性。帕莱斯特里纳的弥撒曲,从头至尾宁静进行,对《信经》顺水推舟;莫扎特打发《信经》,靠大胆使用歌剧手法;贝多芬干脆一带而过,甚至砍掉这一部分。巴赫把最难的事变成了最深情的认信—他放弃简明扼要的《使徒信经》,选用古老严密的《尼西亚信经》。2008年,全球东正教领袖,君士坦丁堡、新罗马大公宗主教巴特罗缪一世,罗马天主教教宗本笃十六世共同主持崇拜大典,两位圣父高声合诵《尼西亚信经》。作为德国人,喜欢音乐的本笃十六世就是一位巴赫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