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西方人比较直率,比较自信;但再直率再自信,也不会说“我才华横溢”或“我貌美如仙”。如果哪位歌唱家把自己的专辑取名为《美丽的声音》(The Beautiful Voice),除非她已经大红特红,否则会遭人笑话。但美国女高音蕾妮·弗莱明(Renee Fleming)完全无愧于这个称号。她的声音之美,使得从不为人指挥个人专辑的索尔蒂破了例,那是1997年的《标志》(Signatures),几个超长的独角折子戏。
我最早大约是在1999年听到弗莱明的唱片,起先不以为意,认为她是一个年轻版的卡娜娃。然后有一天,我偶得《美丽的声音》,从此彻底臣服。弗莱明不仅声音美,且极具表现力,她赋予角色戏剧性之强,有时甚至引起某些专家的不满,认为那是矫揉造作。我不那么看,音色过美的歌唱家,往往忽视表演,而是纯粹炫耀美声;而弗莱明愿意将她的天赋用于角色塑造,即便过火,也是有益的尝试。毕竟,在歌剧领域,往戏剧性方向矫枉过正的案例实属罕见,更多是满足于孔雀开屏式的展示。
其实,我早在1994年便在旧金山歌剧院欣赏过她两部作品,一是马斯奈的《埃罗迪亚德》(Herodiade),也就是莎乐美的故事,她演一个甜美而不疯狂的莎乐美;另一部是原创歌剧《危险关系》(The Dangerous Liaisons),她唱章子怡那个角色(原法国书信体小说在全球有各种改编,包括2012年的中文电影版,那个角色便是章子怡扮演的)。当时她籍籍无名,我也缺乏眼光。事实上,弗莱明不是一举成名的,她在歌剧舞台上活跃了十年,才一步步成为超级巨星。
出道之初,弗莱明以莫扎特和理查·施特劳斯开疆拓土,被誉为是诠释这两位作曲家的理想人选(这跟我最初的小卡娜娃印象是吻合的,因为卡娜娃最擅长的也是这两位的作品)。她的《最后四首歌》是我的首选,是1996年她为RCA所录的那张,她的演绎是如此精美,仿佛人生终点是漫天的晚霞。2008年她为Decca重录的版本显得更沉稳,反而缺了一点儿光彩。当然,多数人把施瓦茨科夫的《最后四首歌》视为演绎的珠峰,碰巧弗莱明曾师从施瓦茨科夫,而且两人的曲目极为相近。但据弗莱明透露,她从施瓦茨科夫那儿学到的东西并不适合她,反而差点害了她,结果她用了比学习更长的时间摆脱老师的影响。
自《美丽的声音》以来,我关注她每一张新唱片和每一个新角色。我不是那种盲目追星族,并不认为她每次创作都是成功的,比如她的《茶花女》远没达到我的期待。但,她的所有尝试至少都是有意义的。她是一个有艺术主动性的歌唱家,是一个新时代的歌剧女神(diva)。2007年,她来北京唱了《最后四首歌》,那次我参与群访,一堆人问她为什么没演谭盾《秦始皇》里的孟姜女。其实,该剧中没有孟姜女一角,那是秦始皇的女儿。弗莱明进而解释说,最初谭盾跟她谈过,但她觉得该剧女角的音域不适合她,故未接戏。2008年8月15日,弗莱明再度来北京,这次是担纲奥运期间一系列高端独唱会中的一个。这次,我独家采访到她。
周黎明(以下简称“周”):去年,我记得是去年春天,您来到北京举办了演唱会。
蕾妮·弗莱明(以下简称“弗”):是的。
周:是什么风把您吹回来了?
弗:其实,我明年还会再来。能这么频繁地访问北京、访问中国,我感到很幸运。我真的很喜欢热情的中国民众。我们的曲目对这儿的观众来说是比较新颖的,但我感到很兴奋。看到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如此高速的发展,也令人惊喜。
周:您曾在北京和上海演出过,有计划去看看其他中国城市吗?
弗:我还没去过其他的地方,但明年我再来的时候,打算去北京和上海以外的地区看看。事实上,计划中有其他城市的巡回演出,而不是只待在这两个大都市。
周:去年你在中国演唱了理查·施特劳斯的经典之作《最后四首歌》,今年在北京的演出节目有什么不同吗?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弗:今年的曲目完全不同,这次是晚会性质,不是个人音乐会。昨晚(8月14日),我与三位著名歌唱家一起演出,我们唱了一些歌剧选段,也有一些轻音乐和音乐剧,周六晚上(16日)我将与来自墨西哥的杰出男高音歌唱家拉蒙·瓦尔加斯(Ramon Vargas)举行一场双人演唱会,我们将会表演一些常规的歌剧选段、二重唱,还有一些稍微轻松点的音乐。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晚会性质的音乐会,是一种轻松雅趣的古典音乐会。
周:说到轻松的音乐,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主题曲《我和你》就是这样一首对唱歌曲,由中国流行乐歌手刘欢和英国歌手莎拉·布莱特曼演唱。布莱特曼以跨界歌手著称,她有古典女高音唱法的训练。众所周知,您的事业起步时曾唱过爵士乐,您考虑过要“跨界”以赢得更广大的听众吗?
弗:很有趣,我刚开始录唱片的时候,“跨界”还是一个全新的事物,那时波切利正大红大紫。你甚至可以说三大男高音也是“跨界”现象,尽管他们唱的是古典音乐。自那以后,这两个类型完全分开了。如今有许多歌手,如美声男伶(Il Divo)、格罗班(Josh Groban)、莎拉·布莱特曼、夏洛特·切奇(Charlotte Church)有一阵也是,他们未必有古典歌手的训练,但他们模拟我们的风格。而我们古典歌手犹如奥林匹克运动员,我们要做的,是难度最大的、种类最繁多的,不能借助麦克风,需要用很多不同语言演唱,而且我们必须达到完美的境界,比如要学会莫扎特和施特劳斯的风格,还要会唱艺术歌曲,如舒伯特的歌。这需要长期的高强度训练,跟运动员差不多,必须具有惊人的追求和奋斗精神。唱跨界的歌手可能会很红,可能小小年纪缺乏训练就红了,尤其是长相好,风格迷人,就更容易了。古典和跨界是有本质差别的。
周:比如夏洛特·切奇。
弗:她非常年轻。跨界明星,如海莉·韦斯特娜(Hayley Westenra)都非常年轻,才华横溢,但他们没有我们那样的严格训练,我们的演唱需要更大的投入。我唱过爵士乐,我喜欢爵士乐。作为一个新人,我当学生时,曾经有三年时间,每个周末都去进行爵士演出,靠这种方式赚钱,然后跟朋友们一起购物。我现在还偶尔唱爵士。昨晚的演出中,我演唱了格什温的《夏日里》,用爵士唱法,以前我都是用歌剧唱法,所以,这不仅对观众来说是惊喜,对我自己也是如此。
周:你刚刚已经对我下一个问题给出了部分回答。我想问的是,歌剧和体育还有什么相同之处?
弗:我们跟舞蹈也有相似之处,必须非常集中精神。我们对于自己的嗓子要很认真对待,不能掉以轻心。我们的唱法是至高无上的,是人类声音的顶级表现,我称之为“极限唱法”。体育将人的身体能力发挥到极限,而我们将人的声音发挥到极限。
周:当你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演出晚会,和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演出晚会,会选择不同的曲目吗?
弗:今年9月,我将会参加大都会的季度首演,是一场晚会。最大的区别是,在那里我们不用扩音器,不戴麦克风,乐队就在乐池里。我会穿上戏服,但设计者是迪奥品牌的约翰·加利亚诺、香奈儿的卡尔·拉格菲尔德和拉克鲁瓦品牌的克莉丝汀·拉克鲁瓦,三位时装大师负责所有新演出服的设计。9月22日之后,你可以从网上看到那天晚上演出的照片和新闻。这将是我演出生涯最重要的一晚——9月22日。不同之处当然就是扩音的问题,我们在那里表演歌剧中完整的折子戏。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只演古典歌剧。
周:帕瓦罗蒂在上世纪80年代首次来中国访问演出,他去观看了京剧,并试演了一段京戏。你考虑过要尝试一下吗?
弗:是吗?真棒,我也很愿意试试。我12岁的女儿正在学校里学中文,学了三年了,这是她最喜欢的科目,我每次用中文说“你好”、“谢谢”,她都要纠正我,对我说“妈妈,你说得不对”。我很愿意试试用中文演唱,但要学习中文这种语言对我们来说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声调很难掌握,每个单词是个独立的汉字。你们都能说这么难的语言,让我感到惊奇,而且你们还学了英文,真是不可思议。
周:多谢夸奖。您女儿有没有向您推荐什么中国歌曲?
弗:我想她在学中国歌曲,因为她的老师是从中国来的。我得回去问问她。
周:你个人有没有接触到什么中国歌曲?有什么让你感到印象深刻的吗?
弗:我想还没有,我去过的中餐馆都播放流行歌曲,而不是传统音乐。我喜欢弦乐器,所以对中国弦乐器很感兴趣。它们极为动听,带点儿忧伤,经常采用小调,听起来比较惆怅,很合我的口味。
周:你是否曾经在普契尼经典歌剧《图兰朵》中扮演角色呢?《图兰朵》就是根据中国民间传说创作的,而且运用很多中国民歌的元素。
弗:《图兰朵》是整个歌剧界的名剧。你问得很巧,上周我刚刚在米兰录制了里面的一首咏叹调。我还录制了一首《伊瑞丝》(故事发生在日本)的咏叹调。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人对于亚洲非常迷恋,大家迫不及待地寻找亚洲题材,把它们融入欧洲古典歌剧。这样的作品不少呢。
周:假如你要在中国演出一整出歌剧,你会选择哪一部?
弗:我们正在筹备明年上演《泰伊丝》(Thais),跟男中音歌唱家廖昌永合演,他在中国很红,唱得也很棒,法语唱得美极了。我跟他推荐了这个剧,他看了看同意了。这是我明年的中国演出计划,巡回上演法国作曲家马斯奈的《泰伊丝》。
周:太好了(注:后来我向廖昌永核实,确有此事,但不知什么原因,最终似乎未能成行)!
弗:同台演出全部是中国歌唱家。我去年上海演出之前,就已经知道中国歌唱界有很多优秀歌唱家,因为我有些演唱功力超群的同事、歌唱界的朋友是来自中国的,但我还是没想到中国歌唱家的修养、语言水平、台风、演唱技巧会如此之高。而且这些还都是学生。我听了男低音沈洋的演出,他曾获得卡迪夫国际声乐比赛大奖。他后来经介绍认识很多纽约的人,现在正在大都会。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听到很多中国歌唱家登上西方的歌剧舞台放歌。
周:如今的顶级女歌唱家跟以前有所不同,你们努力在家庭和事业之间找到平衡。我想知道,你成功的秘密是什么?
弗:很意外的是,我的同事中能带好孩子又唱好歌的并不多,我算是比较好的。事实上,这是每个职业母亲面临的挑战,特别是那些经常要外出的职业女性。这是非常困难的。我想,这一代歌手相对以前最大的转变是,现在歌手的形象几乎变得与歌唱和声音一样重要,这对我们这一代歌手来说是很陌生的。这种要求是由电视、电影带来的,观众们希望我们在形体和外貌上接近我们所扮演的角色。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我们现在必须做到光彩照人、魅力四射。
周:北京正在举办奥运会,我不知道您是否是个体育迷?您对哪些项目有兴趣?
弗:人人都喜欢奥运会,从这个意义上,我算是体育迷。我还没发现哪个人不喜欢奥运会,或不觉得奥运是令人感动、令人振奋的。我看了中国和西班牙之间精彩的篮球比赛,在第四节之前,我一直认为中国会赢。今晚,我会和我的孩子去看田径比赛。能在这里看比赛,我们都特别开心。
周:“和谐”(harmony)是一个中国人推崇的概念,也是奥运会开幕式的主题,歌唱、美好的音乐和体育都是能够团结人心、带来和谐的事物。您认为您的事业、您的歌唱对实现人类大团结会有怎样的贡献?
弗:我喜欢“harmony”这个词,因为它也是音乐术语(指“和弦”)。它能将不同的力量整合在一起,让事物更加美好,让声音更加美好。当运动员在这儿参加奥运会时,我们举行文化奥林匹克活动,代表着另一种文化的交融。每个国家都应当保持其原汁原味的、具有历史的文化,保持其不丧失是很重要的,同时,彼此间的亲密合作、携手共进也是很美妙的事情。这次我是跟中国歌剧院乐团合作,去年是与余隆指挥的爱乐乐团,他是一个非常棒的指挥家。我期待着未来更多的合作,因为在一起工作、演奏音乐、制作音乐的音乐家们几乎很少有冲突。
周:您这次来参加的是“世界和谐,歌王歌后北京系列音乐会”,您对“世界和谐”的解读?
弗:“世界和谐”音乐会某种意义上是让不同的文化融合在一起,并向不同的国家展示这些文化。这是个很棒的项目,我为能参与其中而感到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