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大年初六,我应邀观看一场百老汇音乐剧的朗读会。我思忖,选这个时间排练挺奇怪的,北京街上空空****的,连公交车上都没有几个乘客。
《吉屋出租》朗读会在朝阳文化馆九个剧场的凹剧场。令我眼睛一亮的,是中文翻译的水准非常之高,因为译者吃透了原剧的精神,所以能精准点出该剧情节跟中国大都市那些贫困艺术家之间的共通点。演出活力四射,演员非常年轻,表演极为投入。诚然,某几首合唱曲显然排练得不够充分,另外,有些配角气质跟人物不符,明明是乖乖仔模样的学生,要装成吸毒的艺术家,可信度不高。总体而言,演员表现出来的高度热情和专业精神令人动容。
最大的惊讶是演出结束后,我得知他们不是中戏或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班的高材生,而是临时组合的一群音乐剧爱好者。他们没有钱租一整天的小剧场,只能租两个时段,而头天下午的走场因为时间不够,差点被房东赶出来。那是他们唯一的实地排练。
那,他们是谁呢?
他们是中国的音乐剧发烧友,主要由白领和大学生组成,他们精通世界各地的音乐剧,既是铁杆粉丝,又是专家。他们的平台是一个叫**音客的网站,始建于2003年,至2010年年初共有31842名注册用户,但据《吉屋出租》的制作导演之一贾懿透露,核心成员大约几百人。我跟其中两位进行了交谈,得到的印象是,在中国音乐剧发展的道路上,21世纪初在上海上演的《悲惨世界》和《歌剧魅影》是一座里程碑。徐斐砾跟她母亲(一位音乐教师)去看了三次《歌剧魅影》,在《吉屋出租》中她扮演乔安妮(Joanne)。“我看完《歌剧魅影》后,开始迷恋音乐剧,还专门去上声乐课”,她解释说。
《吉屋出租》剧组大约有一半的成员居住在上海,他们每年会组织两三次聚会,上演几出折子戏。徐斐砾说:“我们每人都会潜心研究两三出戏,我最喜欢的是《西贡小姐》和《现代灰姑娘》。”徐斐砾的本职工作是上海一家酒店的销售经理,扮演她的同性恋人莫林(Maureen)的演员在保险公司工作,扮演摇滚音乐家罗杰(Roger)的演员是公务员,扮演心地善良、有易装癖的安琪儿(Angel)的演员是药剂公司职员,只有扮演马克(Mark)和柯林斯(Collins)的演员在音乐或表演方面受过正规的训练。充当合唱团的配角来自清华大学。
让他们走到一起的,一是对音乐剧的热爱,二是互联网。他们将歌词的翻译、自己的翻唱,以及原唱音乐剧剧本上传到网站,供大家讨论。他们的翻译具有很高的水平,当他们提供的中文字幕被外来剧团采用时(如《妈妈咪呀》),往往能为演出增色。他们甚至还分组钻研不同国家的剧目。他们是业余的,但绝对是行家。然而,不少人难以相信他们的表演能达到专业水平,更不用说超越了。
中国的作家和艺术家一般都有自己的圈子,你必须进入圈子才能获得认可及政府的财政支持。但真正能突破窠臼、取得创新成就的,常常是圈子外的人。有些人靠在圈外打拼,获得了市场认可,并因对圈子内毕恭毕敬,最终被成功吸纳,如草根出身的李玉刚;有些坚持不跟圈子内合作,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而不愿意被招安,如韩寒。
说到表演艺术,我们的传统是自上而下的,政府部门制定方针,然后艺术家来进行创作,以诠释这些方针。政府出资排演宏大的剧目,但吸引不到真正的观众,只能象征性演一两场,看客都是拿赠票而来,最终服装道具送进仓库,永远不会再见天日。但有关部门把这些当作文化功绩加以记录。
另一方面,中国有成百上千的民间剧团,游走在乡间小镇,为农民的红白喜事表演助兴,吃饭睡觉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但他们能为真正的观众带来欢声笑语。在很长时间里,他们没有生存的权力,每每受到禁止或骚扰。但现在政府已经意识到这些草台班子的价值,并允许他们的存在。当然,《吉屋出租》剧组不同于这样的剧团,他们受过高等教育,虽然表演仍见粗粝,但体现出来的专业气质却跟以前的京剧票友极为相似。票友是京剧的忠实基础,他们不仅是评判的标杆,同时自己也能粉墨登场,提供相当水准的表演。从一定意义上,票友是表演艺术的中坚力量。
我是百老汇音乐剧的超级粉丝,《吉屋出租》1996年首演时我曾在纽约街头排队数个小时买票,我也看过中戏排演的几部音乐剧,包括2008年上演的《名扬四海》,那出戏的中文翻译佶屈聱牙。当我发现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会喜出望外。有幸的是,《吉屋出租》剧组进入了董方思(Don Frantz)先生的视野,董先生是百老汇一家著名制作公司的驻华代表,他以伯乐精神为剧组提供经济资助,并且邀请京城的评论家前去观赏。他甚至把他自家的客厅贡献出来,给剧组排练之用。“百老汇版的《吉屋出租》便是以简陋的工作室形式起步的,跟咱们的演出差不多”,但那次演出最终发展成为百老汇的长寿剧目,连演12年。中文版《吉屋出租》不可能设立这么高的目标,但董先生认为它有商业运作的潜力。
据说北京仅北漂就有25万之多,居住在这座大城市的地下室或远郊,他们的苦苦挣扎跟《吉屋出租》里的人物不乏相似之处。这部具有摇滚风格的戏或许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吉屋出租》的灵感来自普契尼谱写、故事发生在110年前巴黎的《波西米亚人》,也是关于一群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中文版的美妙,在于用本地的元素,打通了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之间的鸿沟。能做到这一点,不仅要精通原剧精髓,还要掌握本地市场的特色,而不是藏在象牙塔里做研究。
百老汇的《吉屋出租》一气连演了5124场,而中国的音乐剧呢?除了经济、文化、政治等诸多原因,一个重要的区别是,百老汇有一大批像贾懿、徐斐砾及她们的朋友那样的发烧友,他们热爱音乐剧这门艺术,将新剧目口口相传,直至找到更广阔的观众群。在今天的中国,这些音乐剧的传播者和实践者通过网络手段,为这门新兴艺术播撒着种子。
(本文译自2010年2月26日《中国日报》,原为英文,是笔者采写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