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階段大致可視為20世紀的90年代。
這階段中國文化的總體狀態是——消沉與泛濫並生,退隱與尋求同在;回避時代的個性消遣與疏離現實的學術把玩遙相呼應,形而上的拘謹與形而下的放縱“相安無事”,物質世界的非序活躍與精神領域的低迷平庸“相得益彰”;徘徊而不乏摸索,探尋又往往茫然;文化多元化的熱烈紛紜表象中,則顯現根基的飄遊與定向的不穩。
與20世紀80年代相比,90年代的文化分化現象顯得突出、明顯。如果說80年代的社會文化有一種整體根基與基礎走向的話,90年代社會文化在初期的暫時沉悶之後,呈現出鮮明的文化分化——可以說是文化多元化的體現,也可以說是文化散漫化的狀態。
隻就精英文化而言,便呈多種態勢:如退隱化、邊緣化、皈依化與世俗化(當然也殘存著種種潛在的抗爭與頑固的堅守),等等。所謂退隱,就是一定程度的失語;所謂邊緣,就是不再做黃鍾大呂的主音;所謂皈依,便是回歸注解與闡述官方意識形態的傳統職能;所謂世俗,就是索性放下精英者的自命,在“適世”的標榜下追求“適己”的現實。
“第五代”導演中,確有文化思維的中堅人士,但也難免且自然地在這總體的社會時潮中,產生分化。這期間種種的分化中,有沉淪,有苟且,而實事求是地說:更多的則是在“現實生存”的前提下,探尋、摸索、試驗、開拓,以求中國電影的種種突圍與超越,欲為當代電影開掘或保留一道生存之途——隻是與20世紀80年代主要致力於形而上的文化使命相比,此階段漸漸向形而下層麵作汗漫的轉移。
“第五代”電影此期的主要創作如下——
陳凱歌《霸王別姬》1993年、《風月》1995年、《荊軻刺秦王》1998年,張藝謀《活著》1993年、《西楚霸王》1994年、《搖啊搖,搖到外婆橋》1995年、《有話好好說》1997年、《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1999年,吳子牛《南京1937》1995年、《國歌》1999年,李少紅《紅西服》1998年,張建亞《三毛從軍記》1992年、《絕境逢生》1994年、《開心哆來咪》1997年、《緊急迫降》1999年,夏鋼《大撒把》1990年、《伴你到黎明》1992年、《與往事幹杯》1995年,何群《鳳凰琴》1993年、《混在北京》1995年,霍建起《贏家》1996年、《那人·那山·那狗》1999年,馮小寧《紅河穀》1996年……
這些作品給人的總體印象,可用南北朝時鮑照的詩句概括:“泄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它們沒有了上一階段的共同根基,而是以各自的人文觀念與藝術品格,順隨時勢地進行著東行西走、南探北尋——盡管我們不能否認潛潤其間的孜孜以求的意念,也不能完全無視其不同品格的藝術營造。
陳凱歌一向以其藝術風格的強烈表現欲著稱,《霸王別姬》中,將古老的京劇藝術與極具現代觀賞**的同性戀相混合,濃豔的鏡像、精致的造型、委曲的情節、複雜的人性、畸形而真純的情感、美麗而悲哀的故事……無論被斥為“隻為滿足西方評委的東方獵奇”,還是被譽為“電影大師級的經典之作”,它自身毋庸置疑的“藝術存在”確是鐵定的事實。《荊軻刺秦王》則以更大氣的製作、恢宏的場麵、極具感官衝擊力的鏡像語言,掀起了一次“與民共舞”的觀賞浪潮。張藝謀的《西楚霸王》也走《荊軻刺秦王》的路徑:構圖的精美、故事的曲折、人物臉譜化的張揚、曆史藝術化的改寫……題材不俗、手段強悍,確有某種“大家氣勢”。然而,這些作品的人文內涵該怎樣評判?它們究竟要在即時的社會生活中,傳達怎樣的文化意識?這種意識又與時代的曆史進程有怎樣的關係?是張揚一種霸氣?是表現某種委曲?是種新時期的人文省識?還是隻為“好看”而為之的退守性鏡像傳奇?
張藝謀的《活著》倒有些別致的空靈,但與餘華的原作相比,過多切實的社會背景的關涉,多少降低了本來含蘊的形而上悟覺,給觀眾的感受便隻有苦澀的現實性感慨了。而他的《夢醒時分》、《有話好好說》,更與其前期作品的文化內涵大相迥異,分明潛現出人格精神與處世態度的變格與疲軟。李少紅的《紅西服》,夏鋼的《大撒把》、《與往事幹杯》,何群的《混在北京》等作品則是對芸芸眾生的生態掃描,傳達、宣泄著或艱難而自強、或惆悵而溫婉、或憤世而無奈的種種現實情緒……這類作品是真實的,同時又是散漫的。與前麵的傳奇自然不屬於同一層麵,而自身內部的人文取向,也不大(或大不)相同——其林林總總與紛亂不群,被某些評論者視為當代生活與人文心態的“跟拍”與“錄像”,不無一定道理。
其他影片更加紛繁:《一個都不能少》強調“原生態”,但又明顯有趨時的造作;《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我的父親母親》、《那人·那山·那狗》均特意傳達著既定的人生情境,但其疏離“現在”、回避“當前”的潛因,也隻能使人產生文化層麵的惆悵與迷茫。其他的,如吳子牛、馮小寧此期作品中鮮明主流意識形態的體現,張建亞影片盡力的商業化追求,夏鋼鏡像間都市小人物平凡境況的展示……從中,我們既可以感到在總體“適世”、“合時”的影像體係探索尋求,在導演之間各顯身手、中原逐鹿的比拚,又鮮明看到每個導演自身內部的文化遊移、變化乃至悖反。
所有這些,恰恰可視為20世紀90年代社會文化狀態的一種“寫實”:同時地、跟拍記錄式地,既不超前也不滯後地體現著當時的文化風貌,當然便有著時代的認知價值——之所以以“與世浮沉”為此階段命名的原因,也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