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劇本創作教程(第4版)

二、錯位式“怪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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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錯位的方式呈現的怪誕,因能打破人們習以為常的物理秩序與心理秩序,於是,在別開生麵中,使人發現因久陷其中混沌不覺、而實際上大謬不然的生活本質。

“錯位”,其實是普遍存在的社會生活現象,隻不過人們囿於其中難能覺悟而已,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而一旦撥開罩眼迷霧,突然發現生活中本來存在的諸多荒謬、離奇現象,自然大吃一驚,進而有所思考。

在這個意義上說,文藝作品雖然品類不同,都不乏對現實生活中的錯位現象作不同角度與程度的藝術反映。比如魯迅的《聰明人與傻子》中寫“聰明人”與“傻子”的錯位;蒲鬆齡《聊齋誌異》中人與狐的錯位;莎士比亞《李爾王》中真與偽的錯位;《阿凡提故事》中主與奴的錯位等。這種錯位體現,基本根據社會生活固有原貌稍加點化,並無明顯的作者編排,是對生活本身真實麵目的焦點透視、藝術反映。

而在此處所說的錯位,則特指通過作者有意為之的“人為錯位”編排,來改變生活表層秩序、以深層麵地表現其本質的藝術手法。

大多作品中,常以“時空錯位”及“人事錯位”形成怪誕。

時空錯位:

即指故意打亂時空秩序,借以生成怪誕品格的方法。

比如陳村的《一天》:

青年張三,早晨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睛,被告知今天是接父親的班、第一天到工廠報到的日子。他懶懶散散地起了床、迷迷糊糊地吃過母親為他準備好的早飯,又帶了午飯,麻麻木木地向工廠走去……到了車間,他便成了一名老練的衝床工。他恍恍惚惚地明白自己工作以及生存的意義與價值:衝出女孩用的頭發卡子,女孩們就會花錢來買,工廠就可以賺錢,工廠賺了錢,就可以發給自己工資,自己有了工資,就可以買點小菜吃吃,晚上回家後,就可以安安穩穩地睡覺……邊想邊幹時,突然機床停了——他身邊一個小夥子告訴他:到中午了,該吃飯、休息了,並說自己是他的徒弟。張三一驚,猛地也覺出自己確乎已經是中年人。他於是順其自然地在徒弟的服侍下,吃飯、休息。下午,他繼續重複著千篇一律的機械動作,頭腦中仍然停止在極簡單、極平淡的生物般思維間……不知不覺中,車間都靜了下來:下班時間到了。他茫茫然站起身,麵對著滿臉帶笑的車間主任。主任招呼幾個青年工人,將他架上一輛卡車的司機室內。眾人隨之上了車廂。卡車一路開出,車廂內鑼鼓聲聲。到了張三的家門前,眾人將他攙下車來。他抬頭,看見自己的家門上掛著一塊匾,上麵紅字大書:“光榮退休”。他承認自己老了,被徒弟們扶進家門,一個小夥子迎上前叫:“爸爸!”兒媳婦為張三打來水、端上飯。他老態龍鍾地享受著,同時又有一點點淒涼……

兒子來到他麵前:“我明天就要接您的班了。”張三欣慰而茫然地望著“早晨的自己”,點下頭……

很明顯,這是作者有意為之的:故意將一個普通工人(實際上體現著芸芸眾生)一生的生活內容縮成一日。一個人,早晨還是剛進廠的青年,中午便已成為中年的師傅,晚上則已經衰老退休!這,誠然怪誕。但是,人們不是因此而能覺悟出一種人生哲理:在似乎“長於百年”的流水般日月中,若頭腦簡單、生活機械、內容單一,則“百年”又何異於“一日”?再進而思之:我們每個人的人生狀況,就沒有與其雷同處?!

比如華盛頓·歐文的《瑞普·凡·溫克爾》:農民溫克爾進山打獵,碰上一百年前發現此地的英國航海家哈得爾正帶領夥伴們玩九柱戲。溫克爾喝了他們的酒,酣然入睡。一覺醒來,獵狗不見了,獵槍也生滿了鏽,胡子在一夜間長到一尺長!原來,“山中一日”已曆世上“20年”:使入睡前英王喬治三世陛下的臣民,醒後竟成了美利堅合眾國的一個自由公民。於是,開始了讓這個20年前的頭腦與20年後的現實發生一係列強烈而怪誕衝突的戲劇情節。這是將“過去”與“現在”進行時空錯位。

而在根據馬克·吐溫的小說改編的影片《在亞瑟王朝裏的康涅狄格州美國人》中,則是將“現在”與“過去”進行時空錯位:鐵匠出身的19世紀的美國人摩根,突然退回到了6世紀的英國。於是,受過現代社會文明熏陶的摩根便自然與6世紀英國民眾的愚昧、貴族的蠻橫、騎士的跋扈格格不入,乃至水火不容。因此,便爆發了一場場極具怪誕色彩,又極具現實針砭性的“革命與反革命”的衝突、鬥爭。

在此,提示一點:時空錯位也往往用於並不怪誕的藝術篇章中。比如我國作家茹誌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中,有意打亂時空邏輯,將現在、過去、未來三種時空交錯、穿插、融會,但它的敘事本體,卻仍然奠基於現實主義的基礎上;再如在“幻境化”中所舉喬治·威爾斯的《時間機器》,將現代人送到80萬年後的世界。但其中的未來情景雖然奇特,卻大體出於當代人依一定邏輯所形成的正常想象,也不能以“怪誕”涵蓋。

人事錯位:

在正常情況下,人與事在現實生活中總是依循既定的規範發生、發展、體現、存在著。而若將它們強烈,乃至極端地顛倒位置、改變身份、悖反規程、錯亂性質,便可以產生藝術表現上的怪誕品格,使人們對所述人事有一種全新的審視與異常的認識。

人事錯位包括廣泛,比如主人與奴仆的錯位、男人與女人的錯位、人與獸的錯位、不同類型人物的錯位、大事與小事的錯位、平凡與偉大的錯位,以及美與醜、善與惡、正常與反常……的錯位等等。

比如我國小說《鏡花緣》中,將男人置身於“女兒國”中,讓男人充當“女性角色”,女人充當“男性角色”,位置顛倒後,使雙方發生一係列具有怪誕品格的衝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你封建社會中的“男性中心主義”何所立其足?!

再如卡夫卡的《變形記》中:主人公格裏高爾·薩姆沙是一家公司的推銷員,長年奔波、掙錢養家。一天早晨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大甲蟲。他十分恐懼,擔心失去工作,也無法見人。果然,他在家中的地位發生了變化:家裏人先是震驚,繼之反感。父親不再理他,母親則悲傷無語,妹妹開始還能憐憫,後來也漸漸厭惡起他來……終於,全家大亂,一致表示“一定要把它弄走”,“再也無法忍受了!”直到格裏高爾在當晚悄然死去,他的所有親人才仿佛卸下一個重擔……

對這部作品,許多人認為是“變形”手段的體現。也不為錯。但我以為,還不如說主要是體現了“錯位”法:變形在這裏隻是表麵形式,實質上,作者主要是通過錯位——使社會生活中的“現實人”,移到一種與“本體”相隔離、超脫的“異位”上,再重新感受社會中人與人關係的本質。

再看我國當代劇作家魏明倫的《潘金蓮》:傳統小說、戲劇中,潘金蓮一直是個****的婦人形象。這當然與長期封建社會的文化背景有關:隻許你三從四德,豈容你自主人生!可是,若將她所處的背景調換一下呢?於是,作者作了極人為的怪誕編排:故意將不同曆史時期、有相似處境而采取不同行動的婦女形象同台出現,讓她們相互探討、彼此啟示、縱橫印證:娜拉的出走、安娜的自殺、昭君的和親、子君的離異……這樣,通過作者“為所欲為”的錯位,使人情交融、事理剖析,一種全方位的曆史反思與人文裁判,便自然生出了。

在影視作品中,以人事錯位為主、形成怪誕的篇章,如法國影片《審判》(1963年)及意大利影片《八部半》等,可以參看。

無論是時空錯位,還是人事錯位,在運用中都要注意:不能完全憑作者主觀臆造而毫無羈係地打亂時空邏輯與人事秩序。無論如何,“錯位”隻是一種藝術表現手法,它盡管可以別具風采、推陳出新,但必須奠基於生活基礎與事物邏輯之上。否則,將因過分“天馬行空”、使觀眾根本無法理解,而弄巧成拙。在這方麵,百年電影發展史上,不是沒有教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