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中的生死课

死亡与生命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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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电影一共有6个主要的角色,现在,请你根据自己的直觉,选择其中的一个角色,并在看电影的过程中,认真观看这个角色的生命故事。”我在PPT上显示出了这6个电影角色的图片,让学生通过视觉渠道,建立与角色的联结。

很多学生都喜欢看电影,但上过生死课的学生说,似乎在这个课堂上看电影,总能看到比平时更多的东西。除了课堂让注意力更集中外,其实,我也用了一些方法带他们更深地进入电影中,“选角”就是其中之一。带着自己的角色看电影,他们可以发现更多的细节——在《阳光小美女》中,正是这些细节揭示了死亡是如何影响人、改变人的。

我深深知道,学生们选什么角色与他们自身有着隐秘的联系,因此有些角色选的人多,有些角色选的人少,也是很自然的(通常,选择“爸爸”角色的人都会少些,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有时还不得不在他们同意的情况下,进行一下“平衡”,让每个角色人数不要相差太远,因为他们将要按角色组成小组,完成一些任务。

我用剪辑好的八个关键性片段,加上过渡截图照片,放映完了整个片子。这样,学生们既可以完整地把握《阳光小美女》的故事进程,又能够聚焦在生死主题上。

电影本身的节奏安排得非常好。我剪辑的片段努力不破坏这个节奏,保留了电影中的主要冲突,并一直看到电影最后的**:奥莉芙走上舞台,希望通过舞蹈表达对爷爷的思念和爱,但爷爷教给她的舞蹈却被评委们认为粗俗不堪,要将小奥莉芙赶下舞台。为了支持奥莉芙,爸爸第一个跳上台去,学着奥莉芙的动作跳起舞来,接着舅舅、哥哥和妈妈也跳上台去,一家人在台上大跳特跳,台下的评委和绅士淑女们目瞪口呆……

好吧,电影中的故事一波三折地演完了。“现在,请安静下来,好好回想一下你所选的角色的生命在故事的发展中有了什么不同,然后,将自己代入这个角色,用‘爷爷去世后,我感受到……,我想……,我做了……’的句式,将这个生命的‘不同’写出来。选择‘爷爷’的,请试着写出爷爷临终前出现的感受和想法(如果可能的话)。”

如前所述,《阳光小美女》故事的转折点恰恰是爷爷的死亡。在爷爷去世之前,讲述成功学的父亲正处于事业危机中,出版商的出尔反尔,让他的家庭面临破产;妈妈要照顾一家五口,又要帮助自杀未遂的弟弟,心力交瘁,情绪难以自控;研究普鲁斯特的舅舅,因为同性恋人和学术奖项都被竞争者夺去而崩溃,连自杀都以失败告终;在哥哥德维恩眼里,全家人都是可笑可怜的“loser”(失败者),他用沉默来抵抗,也用沉默作为武器,希望迫使父母同意他上飞行学校;年老的爷爷,因为吸毒和行为不轨被赶出养老院;看上去快乐阳光的小奥莉芙,也担心在选美中落败,成为爸爸最讨厌的loser。

死亡突然而至,它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会是什么?通常,人们会觉得死亡对于每个家庭、每个经历它的人而言,是悲伤、痛苦和无法挽回的丧失,但在这部电影中,死亡似乎有了不同的意义,每个角色都似乎因为爷爷的死亡而有了不同。我希望学生们从角色的变化中,看到死亡的正向功能。通过角色书写,他们整理出了各自的变化,在小组中整合成一篇文字。又通过“追思会”这样一个仪式,他们把自己的变化告诉给逝去的爷爷。

妹妹奥莉芙:“亲爱的爷爷,还记得您去世前那天晚上,我跟您说,我特别害怕在表演中失败,成为爸爸最讨厌的loser。现在,我想告诉您,当我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想表演给您看,让您知道我战胜了自己的恐惧。我还想告诉您,尽管很多人不喜欢我的表演,可是在爸爸、妈妈、哥哥和舅舅的支持下,我不仅跳完了自己的舞蹈,也让大家看到了我们一家人的团结。爷爷,您放心吧,小奥莉芙会勇敢地活出自己!”

哥哥德维恩:“亲爱的爷爷,您那么意外地离开了我们,让我很受打击,让我们全家都很受打击。当妈妈哭了的时候,我很想安慰她,可是已经那么多天不说话,我该怎么开口呢?于是,我写了一张纸条,叫妹妹去拥抱妈妈。本来失去您就够悲催的了,可事情还没完,在车上我竟然被发现是色盲,根本不能开飞机!我生活的目标和动力就像冰山一样突然崩塌了,眼前只剩下一片茫茫大海,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命运为什么会对我开这么残酷的玩笑?我跳下车,大喊大叫,发泄我的愤怒。好吧,我也因此开口说话了。我没心思再跟他们去加州,我只想带着我的悲伤,一个人像狗一样在荒原上流浪。这时,妹妹来到我的身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默默地靠在我肩上。那一刻,我觉得好温暖。这温暖突然使我意识到,我有自己的梦想,奥莉芙也有啊。作为哥哥,我现在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了,但我应该帮助她实现自己的梦想啊。何况,这也是爷爷您的愿望。我站起来,拉着奥莉芙的手上了车。爷爷,我想如果您看到这一幕,也会对我伸出大拇指吧!”

妈妈雪儿:“老爷子,当医生抢救您的时候,孩子们并不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您的儿子当时处在震惊、焦虑和内疚中,我想,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于是我告诉孩子们,我们要开个家庭会议。我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都很爱爷爷,但如果上帝想带走他的话,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好吗?’说完这些,我意识到,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最需要的就是彼此的支持,我们要抱团取暖。于是我又说——这次不仅是对孩子们,也是对我的丈夫、您的儿子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我们都要爱对方。我真的很爱你们……’说完这些,我忍不住哭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您一定看到了。我们这个家好像变得有些不同了,当奥莉芙要被赶下舞台时,我们全都跳了上去。您如果在场,也一定会跳上去吧……”

爸爸理查:“老爹,没想到您走得这么快,这么匆忙。请原谅我,没有好好照顾您,也请原谅我,带着已经不会醒来的您,又跑了那么多的路。因为我知道,老爹您最想看到的,是奥莉芙在‘阳光小小姐’上的表演。如果我们当时放弃了,您的在天之灵不会原谅我们的。老爹,我还要深深地感谢您,感谢您教给奥莉芙勇敢地展现自己,参与生活,也感谢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表达出您对我的欣赏和信任。过去,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成功学中,以为生活不是成功就是失败,我太看重结果,却忘了过程才是重要的。很高兴我带着一家人及时赶到了赛场,一路上的惊险刺激,不知道您这个老牛仔在后备厢里领略到了吗?老爹,我想,我们全家冲到舞台上,和奥莉芙一起大跳特跳,对您来说是不是一场别具一格的告别?您在天堂一定笑得泪流满面吧?”

舅舅弗兰克:“老爷子,我被姐姐带到你们家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连自杀都会失败的人。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价值呢?我被迫跟着你们一起上路,心里想的却是再找机会结束这没意义的人生。您的突然离去,让我的姐姐很悲伤。我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没想到她一下子抓住了我。握着她的手,我才发现我居然还可以帮到别人。我看到这个家庭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问题。作为一个也扛着人生失败重负的外来人,我本来是被别人照顾的。但我发现,我也可以换一换角色,成为一个支持别人的人。所以,当比赛时间已到时,我第一个跳下车,百米冲刺赶到会场帮奥莉芙注册。我带德维恩在海滩上散心,告诉他,普鲁斯特说过,痛苦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我也跟着理查跳上舞台,把奥莉芙围在中间尽情舞动。老爷子,您看,您在无意中也拯救了我呢!”

在天堂的爷爷,如果听到了亲人们这么一番话,会说些什么呢?学生们设想出了深情无限版,也有谆谆教导版,也免不了有幽默搞笑版:“原来,我的死竟然让你们都成长了?这么说来,死也是一件好事情喽?所以,你们得好好感谢我。奥莉芙,每年到我的墓地来跳个舞吧。德维恩,你来扫墓的时候,千万别说话,给我写个条子就行。至于理查和雪儿,我还想听你们俩吵架……”

原来,“死亡”也会让人成长啊![1]

该怎样理解这个家庭的变化,以及家庭成员的成长?

爷爷的突然去世,无疑对整个家庭是一个打击,也将他们推入两难抉择:是留在当地,处理爷爷的丧事?还是继续旅程,帮助奥莉芙完成“阳光小小姐”的比赛?

爷爷的去世,扰动了整个家庭系统,也改变了家庭中的权力结构。当妈妈站出来召集家庭会议时,新的动力就产生了:爱得到了表达,责任有人担当,情感获得了支持,共同的目标被树立起来,一家人重新发现了自己的角色。

记得我的大学好友华华去世后,她的丈夫曾经告诉我,他们的女儿似乎在一天之间长大了。

是啊,如果没有死亡,没有丧失,生命会是什么样子呢?一个个体的生命,因为不会死亡,也不会碰到他人死亡,会不会觉得被无形的东西卡住,在不上不下、不痛不痒中,失去目标,失去勇气,失去活力,甚至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即便能千秋万代地活下去,这样的生命是我们想要的吗?而一个群体,如果没有死亡,没有新旧更替,会不会就是一堆行尸走肉?

死亡带来的痛感,或许是一剂成长的催化剂,它让人们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意识到爱的重要,意识到存在的有限,从而努力去活出自己。就像王一平同学在作业中写到的:

尽管我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很难消失,但我们的确可以用一种更加坦然的心态去面对死亡。当我们将人的死亡放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属于个体的失落、惆怅,我们看到的是一代一代人的更迭,是发展,是创造,是一种原有使命的完成和对于原来的延续,就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浪花一朵接着一朵地翻涌,前赴后继,永不停息。尽管对于每一朵浪花而言,时间仿佛只有一瞬,然后便归于平息,甚至被人遗忘,但是翻腾的时候,永远是它最美丽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