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獻探研

第三節 郝經的理學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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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川文集》有關理學命題和圖式的一係列論說,是郝經理學著述的重要組成部分。分析這些論說的主要思想內涵,追索其理學體係的合理與缺陷,有助於理解元初北方理學的基本特征,探求當時南北學術的差異與融合的實際情況。

一、道為本體的理學體係

什麽是宇宙的最高本體,這是理學的根本問題。理學家無不由此入手,構建自己的理學體係。郝經《道論》認為:“道統夫形器,形器所以載夫道。”在宇宙中,道是形器的主宰,是最高的本體,形器隻是道的承載者。而“天地萬物者,道之形器也”。即宇宙間的天地萬物,都是道的形器,道的物質載體。這是《易·係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思想的合乎邏輯地發展。在道與形器中,形器是相對的,有生滅存毀,道則是絕對的,超脫於生滅而永恒存在。“一形器壞,則有一形器,道固無恙也”。因此道是宇宙最高的極終的本體。

在道為本體的基礎之上,郝經探討了道與其他理學基本範疇的關係,建立起自己的理學體係。郝經認為,動靜、陰陽、剛柔、消長等自然界的運動變化,無一不是道的體現。道貫穿天地規範萬物的規律性,稱為太極;道使天地萬物運動消長生生不已的特性,稱為造化;而天地萬物的相對不易性與周流變化的莫測性,則稱為鬼神。這些概念,都是對道的某一特性的概括。

命、性、心、情、欲、德等,是理學人性論的基本命題。《道論》雲:“道之賦予,則謂之命;其得之理,則謂之性;其製宰之幾,則謂之心;其發見酬酢,則謂之情;其血氣之所嗜,則謂之欲;其義理之所得,則謂之德。”道對人的賦予稱為命,人稟受的天理稱為性,心是人身的主宰,情是內心情感的發泄,欲是血氣之軀的自然願望,德是人的義理規範。至於仁、忠、恕、誠等社會道德,禮、樂等禮儀製度,敬、智、勇等行為規範,乃至聖、賢、愚三類人的劃分,無不與存在於人心的道德相聯係。

從北宋二程到南宋朱熹,程朱理學家都以理(又稱天理、天道、太極)作為宇宙本體。郝經對於道及其與其他理學命題關係的探討,尚沒有越出程朱理學的藩籬。

真正值得重視的是,郝經認為,道作為宇宙的本體,不是“虛無惚恍而不可紀極”的,不是“艱深幽阻高遠而難行”的,也不是“寂滅空闊而恣為誕妄”的。道就存在於事物之中,“近而易行,明而易見”。這就使道擺脫了神秘莫測、虛幻難知的色彩,而與萬事萬物特別是人類社會相聯係。說明郝經的《道論》,關心的主要不是玄遠高深的天道,而是注重於人事。在此,郝氏家學的因素開始發揮作用。

郝經分析了道與人、聖人的關係,指出:“道不離於萬物,不外乎天地,而總萃於人。”因為人是天地萬物中“至靈”的。但人能夠載道,也可以壞道,由於“人之心甚易放,而其德甚易亡”。隻有聖人,才是道在人類中的體現。聖人能“全太極之體,生造化之機,盡鬼神之情,而與道為一”,所以是“道之主宰”。郝經回顧了人類曆史的發展,來探究聖人之道,指出聖人根據自己時代的特點,各以適當的學說來挽救道的頹壞。從伏羲、堯、舜,再到湯、武、伊尹、周公,最後到孔子作《六經》以載道。至於顏淵、曾子、子思、孟子的學說,都是為羽翼道而闡發的。

將道與聖人、《六經》相聯係,這是郝經道論的歸結點,也是其道論的特點所在。郝經指出:“道為天地萬物以載人,聖人著書以載道。”因此,“天地萬物者,道之形器也;《六經》者,聖人形器也”。《六經》是道在各個不同方麵的體現:“《易》,即道之理也;《書》,道之辭也;《詩》,道之情也;《春秋》,道之政也;《禮》《樂》,道之用也。”“故道一壞而在聖人,再壞而在《六經》,道雖屢壞,而固在也。”《六經》之道,也與天道同樣,不是神秘難知的,而是易知能行的。“聖人所教,《六經》所載者,多人事而罕天道”,是“愚夫愚婦,可以與知,可以能行,非有太高遠以惑世者”。[1]這樣,郝經就將理學的道,從玄遠高深的宇宙回歸到人間,從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理學命題的探討中,歸結到儒家經典的《六經》。按郝經的邏輯,《六經》雖然是聖人之形器,載道之器,但畢竟是器。這個命題,不僅體現了以《六經》為本的傳統北學與南宋朱學的結合,而且為後來的學者留下了新的課題。

二、萬物一氣論

從北宋張載以氣作為宇宙本體,理與氣一直是理學中一對相關命題。它涉及宇宙的根本究竟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是精神統率物質,還是物質決定精神。

郝經在《氣論》中,討論了道(理)與氣的關係。“道統天地萬物之理,氣統天地萬物之形”。道與氣是宇宙中最根本的一對範疇,道統轄天地萬物之理,氣則生成天地萬物之形。因此,“道入於氣”,也就是“理入於形”。然而,氣之生成天地萬物,並不是無所依傍、率意而行的,而是必須以道為依據。“氣也者,所以用道造形,成變化而行鬼神也”。由此而形成的天地萬物,也就自然地具有了道的規律性等特性。總之,在理與氣的關係中,理是決定性的,氣從屬於理。

與天地萬物同樣,“人稟是氣以生,而理無不具”。這個道賦予人的理,“混涵於性,而斡旋於心,發揮於情,而著見於事業”,“故能與天地同流,而貫萬物為一”。郝經的上述觀點,基本上承襲了程朱理學關於理與氣的學說。

但是更進一步,郝經的《氣論》就與程朱理學有了明顯的區別。張載把氣的概念引入性論,將性區分為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此後,程朱理學一直以此來說明世間事物與人類的差別。天地之性是人和物所稟賦的天道、天理,原本是純粹至善的。但人、物所得,卻各有偏與全、厚與薄、清與濁的區別,因而產生不同。氣質之性,是人、物產生時所稟受的氣有清濁昏明的區別,使清潔無瑕的天性受到不同的熏染。由此二者,產生出天地萬物乃至人類的千差萬別。

郝經卻認為,所有的人在出生時,所稟受的氣都是一樣的。“是氣也,自聖人而至於下愚,其稟之也一也;自赤子而至於耋期,其用之也一也;自生而至於死,自死而至於生,其本之也一也”。既然人都是依據同樣的道,稟受同樣的氣而生,則所有的人都應該是先天純粹至善毫無差別的。那麽,聖與賢、君子與小人的區別何由而生呢?郝經指出,之所以有這種差別,關鍵在於人後天能否存養自己稟受的氣。“然其所以為聖,所以為賢,所以為君子、為小人者,存養之功至與不至也。安然而運化,不待存養,而莫之或傷者,聖也;養而存之,而莫使傷之,則賢也;暴而傷之,至於消沮悖逆,則下愚而小人也”。因此,人之成為小人,都是由於自身的行為所致。“天之賦予者甚大,而人往往自為小人;氣所以載道,而人往往自為壞之”。反之,如果“去絕人欲之私,一以天理之公,則雖小人而可以君子,雖下愚而可以聖,自局脊索盡之中,可以至於剛大矣”。[2]

郝經強調後天的存養來說明人與人的區別,反映了北方學者貴踐履、重實行的風格。但其萬物一氣的理論,到底無法解釋世間事物千差萬別的原因。因此,他的氣論還存在明顯的缺陷,不能視作成功的理論探索。

三、積極進取的天命觀

命、性、心、情,是理學人性論的一組命題,郝經各以專論,分別探討了這些命題。

《命論》指出,命是道對天地萬物乃至人的賦予授受,正是由於它“出乎道,號召天地人物,而使用乎道,千變萬化不能離乎道,而皆維係焉,是以謂之命也”。因此,道是一定而一本的,而對天地萬物的賦予卻是不定而萬殊的。

然而,天命雖有一定,人對天命的承受卻不是完全被動消極的。郝經提出人有“始則受命,次則聽命,次則造命,終則複命”的過程。“夫道德仁義,孝悌忠信,則得之於天,是受命也;壽夭窮達,貴賤得喪,則定之於天,是聽命也;宰製施為,成己成物,則出於己,是造命也;全而受之無所棄,全而歸之無所違,盡其在我,與天為一,是複命也。受者修之而弗敢壞,聽者順之而弗敢違,造者操之而弗敢失,複者終之而弗敢怠,則太極天地能造我,而我亦能造太極天地。”也就是說,道對於人的賦予授受雖然不定而萬殊,但是如果人能夠積極主動地受命、聽命、造命、複命,就能夠“與太極為一,與天地為三”,而成為聖人。相反,如果“世之人不能為學以知命,又不能修身以俟命,動而棄拋,終以違悖,至於顛連跋疐”,最終把一切歸結為自己的命,這是不仁的。因此,人對於天命的態度,決定了聖人、賢人與小人的分野。“聖人安命而道化,賢人俟命而德全,小人委命而自棄”。[3]

可見,郝經的《命論》,不是消極被動的命定論,而是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觀,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四、理為性本的人性論

郝經的《性論》認為,性是天地萬物據之以生的根本,人性是道賦予人的天理、道德。它“根於太極,受於天地,備於萬物,而總萃於人,所以為有生之本,眾理之原也”。因此,“性也者,命之地,心之天,而道德之府也”。然而,理又是與氣、情相互聯係的,“有理而後有氣,有氣而後有情”。人如果以理為本,使“情複於氣,氣複於理”,就能夠保全自己的天賦善性。相反,如果“氣徇於情,理昧於氣”,則需要借助“修道之教”和“學問之功”來恢複人性。由此,也就出現了聖人、賢人與小人的差別:“夫氣稟不能移,知覺不能奪,不待問學,安然而化,則聖之事也。奪而知所以存,移而知所以複,盡夫問學,以充夫性,則賢者之事也。溺於氣稟之偏,誘於嗜欲之差,不為問學,亡而不複,則小人之事也。”

郝經追溯批判了自先秦以來的人性理論,指出孔子、孟子以理論性,因此是性善論。性論的差謬始於告子。告子以生言性,荀子性惡論,揚雄性善惡相混論,都是錯誤的。韓愈“以五性七情並義理氣質合而為言”,雖然遠遠超過荀子、揚雄,但他將性與情區別為三品,則拘泥而未盡。因為性“自其同者而言,則萬殊一本;自其異者而言,則一本萬殊,非三品所能限也”。蘇軾認為性論的錯誤始於孟子,卻不知道孟子性善論本於孔子,也是一偏之言。郝經提出,各家性論之所以出現差別,是由於理論的基礎不同,“孔孟之言性也本夫理,諸子之言性也本夫氣,是以至於謬戾而不知其非也”。[4]

總之,郝經的《性論》以天理解釋人性,強調修道問學之功,這些與程朱理學無大差異,在理論上沒有什麽新的建樹。而且,《性論》以氣稟、生質說明人的差別,又與《氣論》中萬物一氣的理論相互矛盾,說明他的理學體係還未能深入精微,還存在許多不完善處。

五、心為性情之幾

心是理學的又一重要範疇,對於心的不同理解,是程朱理學與陸九淵心學兩大理學派別的重要分野。理學認為,心是人控製感覺、思維、言論、行動的重要器官,心統性情。心學則以心為宇宙本體,心即理。郝經的《心論》,祖述程朱而缺乏創見。

《心論》首先剖析了心與命、性、情等理學範疇的相互關係,以此來說明心的重要性。“命之賦予,則謂之性;性之發見,則謂之情;性情之幾,則謂之心”。“命者,性之本原;情者,性之功用;心者,性之樞紐”。性是天命對人的賦予,情是性的感發顯現,心則是稟承天命、宰製性、情的機關樞紐。“人稟於命而終於情,心則妙眾理而為用”,所以“心者,人之太極也”,是人之根本。

郝經認為,心既然為性與情的樞機,就必然要動。但是心動應當遵循正確的準則,否則就會導致亡心。“動以道而載以時,雖終日動,而未嚐動也;動以欲而滑以私,雖終日存,而莫能存也”。然而在命、性、心、情四者中,惟有心最難控製,“故命可事也,性可存也,情可製也,惟心也則難”。這是因為,心“幾微而易昧,知覺而易動,出入而易放,圓轉而易流,光明閃爍,容理必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無所不體,而莫能執其體,是以難也”。人隻有通過仁、義、智、勇、畏敬、克治,才可以全其德而盡其用,充其才而弘其力,閑其邪而去其害。

郝經提出,心依賴於思慮而顯現,而思慮的差錯可以導致亡心,所以心的修養,必須謹慎地遵守古代聖人的傳心之道。理學認為,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到孔、曾、顏、子思、孟子,貫穿著一條聖聖相傳的傳心之道。郝經遵循這條道統而予以發揮,他檢閱曆代儒家載籍中的聖賢傳心要旨,無論是“允執厥中”,“道心”“人心”,還是“建中”“純一”,“皇極”“禮樂”,從孔子的“仁”與“一貫”,到曾子、子思的“忠恕”“中庸”,再到孟子的“浩然氣”“不動心”,無非是“前聖後聖,一心相傳,若合符節”的傳心之道。其最終目的,是要“為道德,為《六經》,為萬世立教,為生民立極”。人隻有依照聖人傳心之道來養心,才能使“吾之心明白正大,如白日之正中,猶夫昔日帝堯之所傳,則吾亦一太極,有亙萬世而不死者”。否則,“溺於虛無,惑於誕幻,心術之差,流毒締禍”,[5]則雖有幸生而為人,亦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

六、天性本然的情論

郝經《情論》雲:“情也者,性之所發,本然之實理也。其所以至於流而不返者,非情之罪,欲勝之也。”情產生於性,是性的感發,自然的實理,是正當而合理的。至於情逾於份,流**不返,並非情本身的罪過,而是欲勝於情所致。郝經認為,情與欲的關係,植根於性與氣的關係。氣勝於性,則欲勝於情,這是造成上智與下愚不移,賢與不肖區別的原因。“蓋有性則有氣,有情則有欲。氣勝性則惡,欲勝情則偽,上智下愚所以不移,賢不肖所以別也”。因此,情的產生,應該“發於本然之實,而去夫人為之偽”。即發之於天性,而去除欲的幹擾。喜怒哀樂好惡之情,如果“皆當其可而發,則動而不括,無非其實,得時中之道”。相反,如果“喜而溢美,怒而遷怒,哀之也而至於傷,樂之也而至於**,善者惡之,惡者善之”,使情不能製欲,氣不能複性,則必然“為下愚,為凶人,與草木鳥獸並,而絕夫人道”。因此,對於情、欲,“必加修治斷絕之功,而用夫省責推致之力也。修治既切,功用既至,則欲節而後情定,情定而後心存,心存而後性複,性複而後人之道盡。人而盡夫人之道,則可以謂之人矣”。郝經關於情與欲、性與氣關係的上述議論,與程朱理學並無二致。

對於情與性的關係,郝經雲:“夫性,形而上者也;情,形而下者也。”性是第一位的,情是第二位的,情決定於性。盡管如此,郝經還是充分肯定情的合理性和重要性。“人之情,則參造化而通萬物。能盡人之情,則能盡物之情。能盡物之情,則可以見天地之情矣”。因此,情的學說是非常重要的。郝經批判佛老等學說,拋開情來空談心、性,使性與心無所附著,是務上遺下,務偽去實,虛空誕妄的不情之學。“後世虛空誕妄之學,行務乎上而不務乎下,務乎偽而不務乎實,談天說道,見性識心,斬然而絕念,塊然而無為,而不及情,其所謂性與心者,則安在哉?可謂不情之學也”。因此,君子之學,應“用力於日用之間,慥慥於躬行之地”,從日常的灑掃應對進退入手,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以盡夫性與天道”,這才是“下學上達之道,自流徂源之事,名教有用之學”。[6]

肯定情的合理性,反對離開情而空談心、性,主張從日常行為規範入手來加強心性修養,這是郝經《情論》的特點,也是他為理學添加的一點新內容。至於承認情而不及於欲,則郝經所處的曆史環境大致隻能如此。

七、充仁製欲的道德學說

理學家無不重視人的道德修養,其途徑也有千差萬別,郝經則以充仁製欲作為道德修養的主要方式。

郝經的《仁論》以仁為道德之要。理之統體稱為道,道之功用稱為德,德的充實保全則稱為仁。所以“仁也者,道德之要,所以盡性存心焉者也,其大原則出於天”。人稟受道德而生,其理具備於性,其功能蘊蓄於心,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等天性固有的美德,義、禮、智、信等社會倫理,無非是“本然之全也”,關鍵“在夫充之而已”。

郝經認為,人之不仁,在於私欲為害於仁,以至於不充,這都是人自己造成的。“夫理者天之公也,欲者人之私也。一理之不當,一事之不仁也”。無論是君臣、父子、夫婦三種最基本的社會倫理關係,還是“酬酢萬變,經理萬事,宰製萬物”,隻要“私欲一萌,則於其理莫能盡”。這些私欲為害極大,“作於其心,則戕性害己;見諸事業,則病人害物;至於窮極,則毒天下,禍四海,滋蔓於後世,而傷天地之仁”。

既然私欲害仁如此酷烈,人若要充實恢複自己固有的仁,就必須“克己製欲”。然而郝經指出,充仁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孔子“授七十子之徒,則各因其材而篤之。與孝與忠,與智與勇,與仁之一事,而不與仁之全”。甚至對顏子這樣的學生,也隻教以學問之道,勉以功用之歸,而不與仁之全體。這是由於“人之於仁,其受之也無不全,充其所受,則雖天地聖人,有時而不能,是以難也”。

但是換一個角度,“仁者,人所固有也。一念之合理,一念之仁也;一事之中節,一事之仁也;一物之得所,一物之仁也”。如此而言,充仁又不是不可為之事。如果縱容私欲,違背天理,即使是賢人也難以做到。反之,如果克製私欲,複歸天理,即使是凡人也可以充仁。“故極其所充,則天地聖人有不能盡,語其固有,則愚夫愚婦可以能行,則非難能也,不為也”。[7]

八、養與讓的人生哲學

希聖希賢,與天地合一,是理學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要達到這個境界,就必須加強人的修養。郝經提出養與讓,作為人生修養的兩個原則。郝經《養說》指出,養是非常重要的,是人成為聖賢或者下愚的原因所在。因為人以天理為性,以一元之氣為氣。其形體,由陰陽二氣和金木水火土五行萃其精華凝結而成。其心,則能夠主宰天地,收藏萬物,“一智周知,泛應無量”。天地既然賦予人“如是之大”,人就應該用養來充實其大。古代的大聖大賢,無不是“養之使然”。而凡人不知道修養自己,自暴自棄,狹之自小,最終隻能為小人,為下愚。

郝經認為,人的修養是多方麵的,大到養心養性,小到養習養行,包括一係列內容。“必明義理以養其性,寡嗜欲以養其心,禦奔**以養其情,致中和以養其氣,節飲食以養其體,盡孝友以養其本,執堅剛以養其節,擴正大以養其度,撤雍蔽以養其智,別邪正以養其習,慎細微以養其行”,能夠做到這些,則“雖小而可以大,雖愚而可以智,雖凡夫而可以至於聖”。

人的修養還應具備一定的前提,隻有先做到恭敬、勇敢、寬容,才可以有養。這是因為敬能使人心一而不分,“齊莊中正,足以有執”,因而有勇;勇才能私欲不犯,“發強剛毅,足以有為”,因而有容;容則能接受萬物,“寬裕溫和,足以有養”。這是修養的先決條件。

郝經還認為,養不能率意而行,必須謹慎行事。假如“蔽匿以養其奸,文飾以養其過,嚴深以養其惡,掩覆以養其機,樸野以養其詐,高抗以養其傲,締構以養其黨,從肆以養其**,執錮以養其偏,絞切以養其毒”,則非但不能成聖成賢,反而“小而喪身,大而敗國,又大而亂天下,不若不養之為愈也”。[8]所以,必須審慎地區分可養與不可養二者,可者養之,不可者去之,才能達到希聖希天的人生理想。

郝經《讓說》強調,人性是純粹的義理,本是先天至善的,然而由於血氣的驅使,使人產生出種種欲望,以至於不善。這是因為血氣勝過義理,以致嗜欲賁張,從而導致爭奪、篡弑等等惡行,人性也由此從善變惡。

聖人憂慮於此,於是製禮明分,以區別人的高低貴賤。又懼怕人不能克製私欲,以至廢禮亂分,所以又製定出“讓”的原則,來消除人的剛銳陵犯之氣,使人謙抑遜退,卑以自牧。因此,讓是君子應當具備的一種美德,是“禮之本,義之方,克己之要,求仁之術”,可以使人存養義理,保持善性,扶持成就,樹立宏廓。郝經列舉了堯、舜、伯夷、叔齊、後稷、契、子臧、季劄等古代的聖王賢士,他們的讓可以使天下為公,朝廷和睦,兄弟友悌,風俗丕變。至於魯桓公、衛出公、楚商臣、宋元凶劭,則以不讓而至於“父子稱兵,推刃同氣”。

郝經又進一步指出,讓不一定都是美德,曆史上也有錯誤的或奸偽欺詐的讓。如燕王噲以燕國讓子之,漢哀帝以皇位讓董賢,唐中宗以天下讓韋玄貞,“皆致大亂,幾絕其祀”。這都是“非其所讓而反以取敗”的曆史例證。至於王莽、司馬懿和王安石,則是“以讓而濟其奸者”。因此君子對於讓,是不可不分辨,亦不可不慎重的。由此,郝經提出三條讓的評判標準:“中義理而無私,推其有而不居者”;“近人情而不欺者”;“非所有而不敢妄有,固執而卻之者”。[9]隻有符合這三條標準的讓,才是真正的美德,才是君子所當力行的原則。

九、六經為本的社會教化論

郝經《教論》認為,道是天地生物之本,而“載以氣而流以形,使之各正性命,而不失其本焉者”,則是教化的功能。因此,教是非常重要的。

教化的產生,源於人類社會的需要。由於人性的澆薄和私欲的增長,導致人類出現上下逾分和爭端日興的局麵。聖人因此而設立教化,逐步產生文字書契、法令刑政、軍隊征伐等人類文明和社會製度。隨著社會和風俗的進一步變化,又逐漸製定出夫婦、父子、兄弟等人倫關係,君臣、師友、上下等社會秩序,冠昏、喪祭、朝聘、會盟等禮儀製度,孝弟、忠信、廉恥、好惡等道德法則。這些教化的設立,都是為了維持人類社會的正常秩序,使“天人相通,上下為一,神人允協,幽顯罔間”,以至天道流行而天下太平。

回顧人類曆史的發展,郝經提出:“教始於伏羲,成於堯、舜,備於周公,定於仲尼。”周室衰微後,天下壞亂至極。孔子既無黃帝、堯、舜、周公的地位,又無創法立製的權力,無法“修道立教”,又遊說天下而莫能用,於是“製作《六經》,天人之理則寓諸《易》,天人之辭則寓諸《書》,天人之情則寓諸《詩》,天人之政則寓諸《春秋》,天人之則則寓諸《禮》,天人之和則寓諸《樂》。性與天道之要,立身行己之實,則寓諸七十子問難之間”。使“三綱五常、大典大法而無不備,先聖人之道具在”,“天下人之事備矣”。

因而,郝經認為,“自太極而下,教在天地;伏羲而下,教在聖人;仲尼而下,教在《六經》”。《六經》是天道之所在,聖人教化之所存,百姓日用之所依,將與天地並存而不壞。所以孔子死後,雖經過戰國的分裂,秦朝的焚書坑儒,漢初的黃老之學,魏晉隋唐的佛教流行,“而《六經》猶夫日月之昭昭也,百姓日用而先王之遺澤猶在也”。[10]正是借助於《教論》,郝經對理學範疇的係列探討,重新回歸到《六經》為教化之本的北學根基。

十、象數學思想分析

象數學是《易》學的一支,起源於漢代的緯書,特點是用圖象或數字來研究《周易》,說明宇宙的生成變化,推測自然與人事的吉凶。周敦頤與邵雍,是北宋理學中象數學的代表。周敦頤作《太極圖說》,用儒家《易傳》的思想來解釋道教的《太極圖》,以闡明自己對宇宙生成、萬物化生及人性論的看法。邵雍將漢代象數學與道家的《先天八卦圖》相結合,假托伏羲,創設了一係列的《易》卦圖式,稱為先天學。

郝氏家族原有《易》學與象數學傳統。郝經初就學時,郝思溫即授予周敦頤《太極圖》和邵雍《先天圖》,“經潛心玩味,逾二十年”。[11]晚年拘留儀真,“益得致誌”,遂輯錄曆代“述《易》而有合於聖人者”,無論訓詁論說,傳注疏釋,“義理象數,兼采並載”,成《周易外傳》80卷。[12]又“旁搜遠蹈,創圖立說”,分《易》道蘊極、《易》有太極、人道建極、四聖《易》圖、孔門言《易》、諸儒擬《易》、傳注疏釋凡十類,六十篇,“為《太極演》二十卷,申明列聖及諸儒餘意”。[13]郝經的《易》學著述雖散佚不傳,但《陵川文集》中保留的《太極圖說》《先天圖說》《先天圖讚》等文,仍可見其對周、邵二先生之義的闡發。

《太極圖說》,是郝經對周敦頤《太極圖》和《太極圖說》詳盡細致的解說。文章首先抄錄周氏《太極圖》與《太極圖說》全文,並將《圖說》的各部分與《太極圖》的有關部分相配合,使讀者了解《圖》與《圖說》各部分之間的相互關係。其後,郝經逐句詳解和闡發周氏《太極圖說》的文意。最後,追溯《圖》的來源並概括《圖說》要義。郝經對周氏《太極圖說》的解釋,基本依據朱熹的理解,並無大的發明創見。比如對理學中爭論最激烈的“無極而太極”一句,郝經就采納朱熹的學說,指出“無極”一詞雖不出自儒家《六經》,而見於《老子·知其雄》章,但周子《太極圖》的學說本於《易》而不本於《老子》。“無極”一詞,隻是對太極的形容,說明“太極之本然,無聲無臭,而無所不具,無所不極”,[14]而不是在太極之上,別有一個宇宙本體。

郝經《先天圖說序》指出,《先天圖》傳自北宋道士陳摶,經穆修、李之才傳到邵雍,但其“意言象數,心傳口授”,則在伏羲畫八卦時已然具備。到北宋邵雍,方畫而為圖,筆之於書,傳之於人。但是,邵雍的《先天圖》本身隻有一係列圖式,並無文字解說,“蓋引而不發,欲學者潛心究竟,以求心法”。郝經“自束發問學,即以是圖心觀意會,迄今二十餘年”。“涵茹既久”,“反之於心”,“乃申而為之說,以明先生之意雲”。[15]也就是說,《先天圖說》是郝經為邵雍《先天圖》所作的文字解說。

郝經的《先天圖說》,逐一解釋邵雍《先天圖》所包含的極其繁複的圖象和數字係統,以說明《易》卦的產生、方位及各卦之間的相互關係,並闡發其中蘊涵的《易》理。郝經認為,伏羲據《河圖》而畫八卦,文王重八卦為六十四卦,又與周公作卦辭、爻辭而成《易經》,孔子作《十翼》以解說《易經》的道理,邵雍則以《先天圖》來“盡四聖人之意”,說明《易》之本然。周敦頤《太極圖》與邵雍《先天圖》,“其原則皆本於《河圖》”,因此“先天即太極也”。

對於象數與理的關係,郝經認為理是象數的根本,象數則是理的體現。“故有理而後有象,有象而後有數。象數即具,理在其中”。因此,圖象與數字之學的根本,是要說明《易經》的道理。

《周易》本身包含許多樸素辯證法的思想,郝經《先天圖說》也充分體現了這些思想。《易·係辭》雲:“《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郝經的理解是:“夫太極,一也。非一莫能生兩,故太極以一具兩,為《易》之樞機,天地萬物之根抵。”太極是宇宙惟一的終極本原。太極本身包含陰與陽兩個方麵,陰陽的運動變化,產生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因此,太極是《易》的樞機,是天地萬物的本原。由於太極的兩麵性,自太極產生出來的天地萬物,也無不具有它的對立麵。“故有靜即有動,有陰即有陽,有奇即有偶,死為生根,實為虛形,地為天體,月為日魄,莫不兩兩對待,以成變化,而後生生不窮,所以為《易》也”。兩個對立麵既相互對立,稱為“對待”,又相互依存。“於是參五錯綜,互相依附,陽伏乎陰,陰伏乎陽,天依乎地,地依乎天,陰陽相為倚伏,天地互為依附”。兩個對立麵矛盾而又統一的運動,稱為“相交”。“天地相銜,陰陽相交,晝夜相雜,剛柔相生,其理自然,而其變無窮。”相交的結果就是使事物發生變化。所謂變,是指事物部分的量變,是緩慢的漸近的;而化,是指事物的急遽的本質的改變,從而形成新的事物。這些變化都是“不假作為,而莫非自然”的。[16]宇宙間的事物就是如此生生不窮,這也就是《周易》的道理。換言之,事物的矛盾統一,是事物發展變化的基本規律。

分析《陵川文集》的理學論說,可以得到如下認識:

其一,郝經以道為宇宙本體,並在此基礎上構建自己的理學體係。他對於道、氣、命、性、心、情、仁、教等理學範疇的探討,基本繼承了程朱學派的理學思想。說明他的理學體係,主要受到程朱理學的影響。這是由於郝經對理學的認識發源於趙複,而趙複作為朱學學者,在北方傳播的主要是朱熹的學說。[17]因此,《宋元學案》將郝經作為“江漢學侶”而列入《魯齋學案》,是非常合理的。

其二,重視《六經》和小學功夫,是郝經理學思想的特點。郝經的理學體係,從探索宇宙本原的《道論》開始,到強調社會教化的《教論》結束,最終的歸結點,都是孔子的《六經》。郝經將道與聖人、《六經》相聯係,在天為道,在人為聖人,在教為《六經》,強調《六經》是聖人載道之器,重視《六經》的社會教化功能。郝經還注重小學功夫,主張從日常行為規範入手來加強人的心性修養,與北方理學大師許衡的思想有不約而同之處。這些都說明,以《六經》為本,重踐履,貴實行,是北方理學的基本特征。

其三,郝經的理學思想有不少合理的成分,比如反對道的神秘性,承認宇宙萬物由物質性的氣構成,積極進取的天命觀,以及對情的合理性和重要性的肯定,都是其理學體係中富於價值的部分,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其四,郝經的理學體係,探索了理學的許多命題和範疇,包括本體論、宇宙發生論、人性論、道德修養論和社會教化論等多方麵的內容,卻缺乏對於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探討。而這些又是理學的重要領域,是程朱理學與陸九淵心學理論分歧的重要組成部分。此外,其理學體係內部還有自相矛盾之處。如《性論》中以氣稟、生質說明人的差異,而《氣論》又言萬物一氣而不及氣稟。這些都說明郝經的理學體係還存在理論缺陷,遠遠不夠完善。

總而言之,郝經不是一個在理學上富於創見的思想家。他雖然建構了自己的理學體係,其中亦不乏自得深造之處,但就整體而言,仍處在對南宋理學的消化吸收階段,因循多於創見。郝經堅持以《六經》為本的北學傳統,但枯萎的注疏之學無從發揮經學義理,他堅持留意人事注重踐履的北方士風,而在理論上又缺乏認識論作為基礎。是否可以說,郝經學術思想中的所謂北學特點,不過是傳統經注之學在以義理為特征的理學衝擊下的反映,或者讓位於理學統治的一種過渡階段的特征。當然,即便是理學全盛時期,也存在南北學風的差異,北學也始終有其特點。這些特點的根源和價值何在,是思想學術史上值得探索的問題。郝經作為金元之際北方學術轉變時期的典型代表,對他及同時代學者思想的比較研究,對於上述問題的推進和深入,都是有意義的。[18]

[1] 郝經:《道論》,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4頁。

[2] 郝經:《氣論》,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14頁。

[3] 郝經:《命論》,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4~6頁。

[4] 郝經:《性論》,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6~9頁。

[5] 郝經:《心論》,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9~12頁。

[6] 郝經:《情論》,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2~13頁。

[7] 郝經:《仁論》,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4~16頁。

[8] 郝經:《養說》,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2,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5~7頁。

[9] 郝經:《讓說》,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2,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8~9頁。

[10] 郝經:《教論》,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6~19頁。

[11] 郝經:《先天圖讚》,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2,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頁。

[12] 郝經:《周易外傳序》,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9,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4頁。

[13] 郝經:《太極演總敘》《周易外傳序》,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9,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14頁。

[14] 郝經:《太極圖說》,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9頁。

[15] 郝經:《先天圖說》,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1頁。

[16] 郝經:《先天圖說》,見《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31頁。

[17] 參見本書第一章《趙複遺著與理學北傳》。

[18] 本章原題《郝經理學思想研究》,刊於《北京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元代古籍研究專刊,第76~96頁,本書收錄時有增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