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經《續後漢書》,上起東漢獻帝初平元年(190),下至西晉武帝太康元年(280)東吳滅國,包括表、紀、傳、錄四種體裁,是一部記載三國時期九十一年曆史的紀傳體史書。全書90卷,其中部分傳、錄,又根據內容的類型和多寡各分子卷,凡130卷。[1]《四庫全書》將其收入史部別史類,屬於“上不至於正史,下不至於雜史”,“檢校異同,其書皆足相輔,而其名不可以並列”者。[2]這與郝經期望通過確立蜀漢正統,以取代陳壽《三國誌》正史地位的初衷,確實相去甚遠。
一、《續後漢書》的體裁結構
司馬遷《史記》開紀傳體史書之先河,本紀、世家、列傳、表、書五種體裁相互配合,互為補充,形成相輔相成的有機整體。東漢班固《漢書》,根據曆史發展,將世家一體並入列傳,又改書為誌,紀、傳、表、誌,遂成為紀傳體史書的基本體裁。陳壽《三國誌》,作為二十四史中第三部成書的紀傳體正史,卻隻保留了本紀和列傳二體,而不設表、誌。而且鑒於三國分立的曆史事實,陳壽將其史分為魏、蜀、吳三書,隻有《魏書》設紀、傳二體,以突出曹魏的正統地位,《蜀書》《吳書》都僅有列傳。
郝經《續後漢書》不再采取陳誌那樣以國別為書,而是分表、紀、傳、錄四種體裁來綜合記載曆史,融鑄三國史事於一書之中。年表1卷,以表格形式反映當時三國分立各有年號以紀年的曆史事實。帝紀2卷,突出蜀漢政權在三國時期的正統地位。列傳79卷,按傳記形式區別為人物列傳61卷、人物類傳14卷、四夷列傳4卷。其中人物列傳根據三家並立的曆史事實,劃分為漢傳21卷、魏傳24卷、吳傳16卷,分別記載各國人物。而人物類傳,又各按漢、魏、吳的順序分國記載各類人物。錄8卷,則據專題記載三國時期的思想學術、天文曆法、地理區劃及職官、禮樂、刑法、食貨、兵政等製度。這樣,表、紀、傳、錄四體互相配合補充,形成統一整體,既彌補了陳誌史書體裁上的缺失,又避免了分國記載割裂曆史之嫌。[3]
《續後漢書》的體裁順序也別具特色。自《史記》《漢書》始,絕大多數紀傳體史書的順序是紀、表、誌、傳,或紀、誌、表、傳。《後漢書》無表,誌錄於紀、傳之後,則是由於紀傳的作者是範曄,而誌出於司馬彪,兩部分的作者並非一人。而郝經《續後漢書》的體裁安排,是表、紀、傳、錄,尤其是將年表置於本紀之前,更是前所未有。以往的紀傳史,毫無例外都是將本紀作為整部史書的綱領置於全書之首,即便同為改編三國曆史的南宋蕭常《續後漢書》,也是帝紀2卷列於年表2卷之前。[4]而郝經《續後漢書》,將年表1卷放在本紀前,可以推測,是欲以年表來提挈全書綱要,既體現以蜀漢為正統的曆史觀,又彰示三國分立的曆史事實。紀、傳二體相接,說明兩部分內容聯係緊密。劉備父子的兩篇帝紀,來源於陳壽的二主傳。郝經雖改傳為紀,但是其中缺乏一般史書帝紀所具備的大事綱要的性質和內容,除稱號等外,與傳記相異不大。至於八錄,由於陳壽《三國誌》不設誌體,文獻闕征,錄的內容有關三國者不多,時間斷限亦參差不齊,所以排在全書最後,作為三國曆史的補充。這樣的體裁排列,應當說也是適合《續後漢書》具體情況的。
除表、紀、傳、錄四種體裁相輔相成外,《續後漢書》還在各卷中以序、議、讚等文體配合史書正文。郝經《義例》認為,孔子讚《易》,又作《詩》序與《尚書》序。左氏為《春秋》作傳,則在史事敘述中穿插“君子曰”或當世諸人議論以裁斷曆史。這是中國古代史學的優良傳統。司馬遷開創紀傳體通史,於《史記》帝紀、表、書、世家、列傳作“序”及“論”,統稱“太史公曰”,並在終篇《太史公自序》中,以四言韻文依次總結各卷的寫作宗旨,作為全書130卷的“敘傳”。班固《漢書》斷代為史,但史文體裁亦承《史記》,於正文外別有序、論,隻是“論”改稱“讚”,若承襲父言,則稱“司徒掾班彪曰”;同時,也在終篇《敘傳》,用韻文說明諸篇作意,總結全書,後世謂之“史述讚”。範曄《後漢書》遵循班固之法,也有序、讚諸體,不過更“讚”曰“論”,論中亦有“援引其先世及諸人之言”。由於範曄因謀反罪入獄被處死,《後漢書》未能完稿,原計劃的十誌尚未寫出,也來不及如司馬遷《太史公自序》、班固《敘傳》,為《後漢書》作一篇自序。然而,各卷之後的“讚”,以四言韻文體現範曄史文之“傑思”,[5]起到敘傳的作用。陳壽《三國誌》隻有紀、傳二體,序文很少,僅《魏書》《後妃傳》及《烏丸鮮卑東夷傳》諸篇有序,又改“論”曰“評”,且不作讚文。史書中的上述序、論、讚、評,是史家借以概括曆史演變、表達史學見解的多種文體,是紀傳體正史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因此,郝經改作《續後漢書》,亦承襲前史傳統,在史文記載外設置序、議、讚等文體。序置於各卷之前,除本紀和人物列傳外,年表、人物類傳、四夷列傳、八錄各卷皆有序文,部分卷還有總序、分序,用以概述曆史發展,闡明立卷宗旨。議“參用後漢、三國、晉、宋以來諸儒論議”,所以改《三國誌》的“評”為“議”,“其援引諸人,書名而不書官,插入本議,而斷以己意”。議不限於卷,年表、本紀、八錄大致是一卷一議,置於正文之後、讚語之前;人物列傳和類傳,或一人一議,或數人一議,有的附於全卷之後,有的“錯置正史間”,以“便觀覽”;[6]四夷列傳,則六個子卷各有議,表達郝經對曆史人物、事件、製度等的評價。讚一般是每卷一首,部分子卷亦有讚語,置於卷末,以四言韻語總括全卷內容。全書篇目繁多的序、議、讚,與史文記載相互配合,形成《續後漢書》有別於其他三國史的思想風貌。這是全書的精華所在,集中體現著郝經的史學思想與識斷。
二、更正統紀的改作宗旨
統紀問題,曆來是中國史書中最受重視的首要問題,尤其是在三國、東晉、南北朝、五代十國等多政權分裂割據時期,以哪一個政權為正統之所在,用哪一個王朝的年號來紀年係事,是維係中國曆史傳統的頭等重要的大事。三國時期,魏、蜀、吳三國鼎立,陳壽《三國誌》以曹魏為正統,是這部史書最遭後世譏議的主要問題。東晉習鑿齒作編年體史書《漢晉春秋》,主旨就是要以晉朝“越魏繼漢”,改正陳誌帝魏的闕失,[7]可惜其書已經佚失不傳。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雖改稱劉備政權為漢,不再像陳壽《三國誌》那樣稱蜀,但是仍采用曹魏年號來紀年係事,所以還是以曹魏為正統。[8]直到南宋朱熹作《資治通鑒綱目》,黜魏而以劉備章武年號接續東漢建安,統紀方始作了改正。[9]然而,朱書隻是編年記載的曆史綱目,在紀傳體正史中,還是一直沿用陳壽《三國誌》。因此,郝經改作三國史,首要的目的便是更正統紀。
更正統紀,首先要恢複蜀漢兩位皇帝的名號。郝經認為:“魏、晉自以為正統相繼,故不舉昭烈之諡,稱曰先主。陳壽遂不以漢為帝紀,曰《先主傳》,非也。先主者,大夫稱其先大夫之辭也。繼漢而不稱漢,未嚐稱蜀而稱蜀,蔑劣甚矣。”劉備作為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劉勝的後代,一生為興複漢室而奮鬥。到曹丕廢漢、漢統中絕之時,遂即皇帝位以祀漢,“漢統於是乎在矣”。但是陳壽《三國誌》,“於《先主傳》始終稱先主,於魏、吳則始終稱姓名。《通鑒》始稱姓名,及即漢中王位稱漢中王,至即帝位稱漢主,崩後稱漢昭烈”,都是以僭偽稱呼和記載劉備。因此,郝經《續後漢書》,首先根據諡號為劉備正名為昭烈皇帝,“今從範史,始稱昭烈,至即位後稱帝、稱上,於魏、吳則始終皆稱昭烈,一同二漢天王正統雲”。[10]
漢末帝劉禪,繼昭烈在位四十餘年,被曹魏滅國後,降封安樂公。陳壽《三國誌》稱昭烈為先主,所以稱劉禪為後主。《通鑒》稱之為漢主,或稱安樂思公,[11]都是以僭偽相稱。郝經認為,後主之稱,是正統之國對僭偽及降封者的稱呼。朱熹《通鑒綱目》雖改稱先主為昭烈皇帝,卻仍稱劉禪為後主,[12]意味著劉備仍然是先主,於意有所未安。所以,郝經《續後漢書》,參照北宋歐陽修《新五代史》稱五代朱瑱為梁末帝,[13]亦改稱劉禪為漢末帝,“今漢亡而帝亦無諡,故更後主為末帝雲”。[14]
至於魏、吳二國的稱號,陳壽《三國誌》“以魏為正統,故操始終稱太祖,丕、睿五主皆王稱帝止,沒舉偽號。於蜀則始稱姓名,沒稱先主、後主。於吳四主,則始終稱姓名,又降於蜀,直為魏之僭偽”。郝經《續後漢書》則改為:“今自操至奐凡六主,皆削其號,稱姓名,同夫孫氏,皆為漢僭偽。其依放帝紀書者,亦皆削去。”[15]這就從皇帝名號上,確立了蜀漢的正統地位,而黜去曹魏,使之與孫吳並列,成為三國時期的僭偽政權。
皇帝名號更定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在史書中改立帝紀。首先是為蜀漢的兩位皇帝設置帝紀。陳壽《三國誌》以魏繼東漢為正統,所以隻在《魏書》中,為曹魏的六個皇帝設立帝紀。實際上曹操生前僅稱魏王,並未稱帝。《蜀書》則為劉備、劉禪立《先主傳》和《後主傳》,且列於劉備入蜀前益州牧劉焉、劉璋父子的《劉二牧傳》之後。《吳書》也是如此,隻為稱帝的孫權、孫亮、孫休、孫皓立《吳主權傳》和《吳三嗣主傳》。[16]
郝經認為:“紀,統紀也,以一統而紀天下之事也。故司馬遷《史記》,凡一統天下者皆曰本紀。班固因之曰帝紀。陳壽以魏為正統,故以魏為帝紀。”這就犯了兩大錯誤:第一,漢獻帝雖已被廢黜,但劉備隨即即位為昭烈帝,漢統並未中絕。漢統未絕而複立魏統,天下豈不是出現了兩個正統?第二,篡奪漢權的曹魏,又豈堪繼承漢統?因而,郝經《續後漢書》“今從《綱目》,以昭烈、末帝為帝紀,魏、吳皆降為傳雲”。[17]
由此,郝經《續後漢書》在《年表》1卷之後,首先設置《昭烈皇帝紀》和《末帝紀》2卷,確立劉備父子的正統地位。其後又相應設置了《後妃太子諸王列傳》,分別記載蜀漢二帝的後妃、太子和諸子,作為帝紀的羽翼。而在列傳中,將曹操、曹丕等六位魏帝,都削去帝紀改立為傳,並且直稱其姓名為《曹操傳》《曹丕傳》等。對於東吳四帝,亦直稱為《孫權傳》《孫亮傳》等。這就從史書體裁上,確立了蜀漢的正統地位,而把魏、吳政權作為三國時期的僭偽政權來處理。
正統紀的第三步是改正紀年。郝經《續後漢書》的斷限模仿陳誌,始於漢獻帝初平元年(190),終於晉武帝太康元年(280),共記載了九十一年的曆史。在這個曆史時期,魏、蜀、吳三國分立,各有年號,紛紜錯綜。正朔之所在,即為統體之所係,因而在史書中采用哪一家的年號紀年係事,是關係到奉誰為正統的大問題。陳壽《三國誌》以曹魏為正統,因此《魏書》的帝紀和列傳,在建安二十五年(220)漢獻帝被廢後,即接續魏文帝曹丕的黃初年號,直至魏元帝鹹熙二年(265)司馬炎廢魏自禪,再改用晉泰始紀年。在《蜀書》和《吳書》中,陳壽並沒有統一采用曹魏紀年,而是在劉備和孫權自立為帝後,各用本國年號紀年。應該說,在分裂割據的曆史時期,《三國誌》的紀年是一種較為靈活合理的方式,一方麵彰顯了曹魏繼漢禪晉,是正朔之所在的正統地位,另一方麵尊重了魏、蜀、吳三國各有年號各自為政的曆史事實,完全符合東晉史學家陳壽的曆史觀。
郝經《續後漢書》在全書卷首即設立《年表》1卷,以表格的形式綜述三國紀年,突出蜀漢政權的正統地位。可惜此卷全文佚失,不僅《年表》的序文、議、讚和表格形式不得而見,就是《義例》中有關設立《年表》的宗旨和體例亦湮沒無聞。考察《續後漢書》帝紀與漢臣列傳,漢獻帝建安二十五年曹丕廢漢建魏,次年(221)劉備即漢皇帝位於成都武擔之南,年號章武,《續後漢書》即以章武年號接續獻帝建安紀年。章武三年(223)劉備去世,又繼之以漢末帝劉禪建興、延熙、景耀、炎興紀年,直到炎興元年(263)魏軍入蜀滅漢為止。這與郝經《義例》“章武之元,自可紹建安之末”是相符合的。[18]對於魏、吳兩國列傳的紀年,郝經的處理是,曹魏“未僭號,則以漢正朔加之。亦既僭號,則非漢臣而列國也,仍以本國之年紀事。其諸臣子之傳,則仍其國之年。於吳亦然”。[19]這實際上仍是沿用陳壽《三國誌》的紀年原則,漢、魏、吳三國各以其年號紀年係事,隻不過將陳壽《三國誌》中曹魏各帝紀,改為蜀漢的《昭烈皇帝紀》和《末帝紀》,以顯示蜀漢取代曹魏為正統的郝氏曆史觀而已。
[1] 如《後妃諸王太子傳》《吳家人傳》《死虐傳》《篡臣傳》《北狄傳》《西戎傳》《道術錄》,各分上、下2卷;《魏家人傳》《高士傳》《死國傳》《技術傳》《職官錄》《兵錄》,各分上、中、下3卷;《儒學傳》《狂士傳》,各分上上、上下、下上、下下4卷;《文藝傳》《曆象錄》《禮樂錄》,各分上上、上下、中上、中下、下上、下下6卷。見《續後漢書目錄》,郝經:《續後漢書》,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5冊,第4~21頁。
[2]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50《史部別史類序》,北京,中華書局,1965,上冊,第445頁。
[3] 參見本書附錄二《郝經〈續後漢書〉體裁類目表》。
[4] 蕭常:《續後漢書》,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4冊。
[5] 範曄:《獄中與諸甥侄書》,見《後漢書》附錄,北京,中華書局,1965,第12冊,第2頁。
[6] 郝經:《續後漢書》卷2《昭烈皇帝紀》附新注,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5冊,第27頁。
[7] 房玄齡等:《晉書》卷82《習鑿齒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第7冊,第2154頁。
[8]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69,北京,中華書局,1956,第5冊,第2185~2188頁。
[9] 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卷14,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689冊,第833頁。
[10] 郝經:《續後漢書》卷2《昭烈皇帝紀》新注引《義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5冊,第27頁。
[11]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70、卷79,第5冊,第2218頁,北京,中華書局,1956,第6冊,第2518頁。
[12] 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卷14,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689冊,第841頁。
[13] 歐陽修:《新五代史》卷3《梁末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第1冊,第23頁。
[14] 郝經:《續後漢書》卷3《末帝紀》新注引《義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5冊,第45頁。
[15] 郝經:《續後漢書》卷25《曹操傳》新注引《義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5冊,第217頁。
[16] 陳壽:《三國誌》卷1~4、卷32~33、卷47~48,北京,中華書局,1982,第1冊,第1~154頁,第4冊,第871~903頁,第5冊,第1115~1182頁。
[17] 郝經:《續後漢書》卷2《昭烈皇帝紀》新注引《義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5冊,第27頁。
[18] 郝經:《續後漢書》卷2《昭烈皇帝紀》新注引《義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5冊,第27頁。
[19] 郝經:《續後漢書》卷25《曹操傳》新注引《義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5冊,第2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