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獻探研

第四節 八錄的設置與變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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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壽《三國誌》無書誌一體,成為三國曆史記載的缺憾。郝經《續後漢書》增設了《道術》《曆象》《疆理》《職官》《禮樂》《刑法》《食貨》《兵》八錄,凡21子卷,意在補充《三國誌》體裁的缺失,記錄典章製度的因革損益。

一、八錄的設置與特點

書誌也是紀傳體史書的重要組成部分。司馬遷《史記》,在紀、傳、世家、表諸體之外,設置《禮》《樂》《律》《曆》《天官》《封禪》《河渠》《平準》八書,分類記載漢武帝以前的典章製度。[1]班固《漢書》,並《史記》八書為《律曆》《禮樂》《食貨》《郊祀》《天文》《溝洫》六誌,又增補《刑法》《五行》《地理》《藝文》四誌,共計十誌,記述典章製度在西漢的發展演變。[2]書誌一體,遂成為紀傳體史書的傳統體裁。範曄修《後漢書》,十誌未成而被殺,南朝梁劉昭取司馬彪《續漢書》八誌補之,即將《漢書》十誌裁去《刑法》《食貨》《溝洫》《藝文》四誌,而增補《百官》《輿服》二誌,記述東漢的各類典製。[3]但是,陳壽《三國誌》隻有紀、傳而無表、誌,凡天文災變等事皆具於紀傳。其後的紀傳體正史,或如《漢書》四種體裁並存,或仿陳誌削去表或誌不一,誌書的類目亦有刪補調整。

郝經《續後漢書》原名《三國誌》,所以改誌為錄,設八錄記述典製沿革。八錄的設置原因有二:

其一,由《續後漢書》的改作宗旨和體裁決定。郝經認為,《史記》等前三史的帝紀,大抵模仿《春秋》《左傳》等編年史,事詳而辭略。凡天文災變,郡國廢興,禮樂刑法,因革大端,四夷興衰等事,先簡略記錄於帝紀,然後詳載於有關的書誌和列傳,這就有重複記載之嫌。陳壽《三國誌》無書誌,上述各事或具於紀傳,與前三史相比,固然避免了重複的弊病。但是,“以魏為正統帝紀,凡天變、外夷之事皆錄於魏。《吳書》故有者,則錄於吳。謂蜀不置史,災異靡書,故二主傳皆不錄”。《續後漢書》改以蜀漢為正統,升劉備父子為帝紀,黜曹魏為列傳,則天文曆法等事,“移置於漢紀則失實,存之魏傳則失體。故漢紀、魏、吳傳皆不錄,類之於八錄,國別以見,不複重出其事”。[4]這樣處理,既解決了史書體裁上的矛盾,又避免了重複,一舉而兩得。

其二,彌補陳壽《三國誌》的缺失。郝經指出,《史記》帝紀之後有十表八書,《漢書》亦有八表十誌,《後漢書》雖無表,卻補有八誌。隻有陳壽《三國誌》誌、表全無。而且,三國時期正是“天光分曜,海宇幅裂,律呂失次,禮樂廢缺,官號不一,刑法無章,國異政,家殊俗,不為考定,則散無統紀”。《三國誌》不作表、誌,不僅在史書體裁上缺少二體,不夠完備,也使當時的各項典章製度付之闕如,無從考究。因此,郝經“援三史例,取漢、三國、晉書為之論著,為《道術》《曆象》《疆理》《職官》《禮樂》《刑法》《食貨》《兵》凡八篇”,以彌補《三國誌》在體裁和曆史記載上的不足。[5]

《續後漢書》八錄的時間斷限亦不限於三國,而是根據前三史誌書的記載情況各有區別,各錄的編寫體例也有創新,與前史不盡相同。八錄中,《曆象》《疆理》《職官》《禮樂》《刑法》《食貨》六錄是傳統的誌書題材。其中《刑法錄》全卷佚失,已無從考察。《曆象錄》總括前史《天文》《五行》《曆法》三誌的內容,下分太極、天地、日、月、五行、災異等25個子目。各子目都有序論一篇,論述天體運行、五行生克、災異產生的道理,而沒有記載三國時期天文、五行、災異的具體情況。這大概是由於陳書無誌,文獻無征所致。曆法一目則斷自東漢末至三國,記載漢靈帝時製定的《乾象曆》和魏明帝時製定的《景初曆》,並收錄魏太史丞韓翊、尚書郎楊偉等人有關曆法的議論。這些均采自《晉書·律曆誌》,隻是前後的序文和論、讚出自郝經。

《史記》無《地理誌》,僅《夏本紀》前選錄《禹貢》一文,記載古代的地理概況。《漢書》首創《地理誌》,記錄西漢的地理狀況。《後漢書》改稱《郡國誌》,主要記載東漢一朝的行政區劃。由於曆代地理沿革、土風物產、貢數賦藝、道裏戶口、川藪山鎮前三史都已有所記載,郝經《疆理錄》不再重複,隻是區別三國分界,分別記述各國所屬州郡。其中蜀漢僅有益州一州;曹魏據有司隸、豫州、冀州、兗州、徐州、青州、幽州、並州、涼州、秦州的全部,以及荊州、揚州的部分;孫吳占有揚州、荊州的大部,以及交州、廣州的全部。此外,《疆理錄》還記載了各州郡的廢置情況,非常簡明。

郝經認為,自東漢光武中興,省並官職,節省經費,恢複西漢惠帝、文帝時之清靜,推本秦人之簡質,所以東漢官製堪稱一代盛典,可與三代比隆。兩漢官製,原有應劭《漢官儀》《漢書·百官公卿表》和《後漢書·百官誌》為之記載。到三國分裂割據,各國官製又有所變化。所以《續後漢書》的《職官錄》,以東漢官製為依據,“推本三代秦漢之初,稽考魏吳沿革,以迄於晉”。實際上,《職官錄》主要根據《漢書·百官公卿表》和《後漢書·百官誌》,參考《晉書·職官誌》的材料,對三國官製隻是存其大略,所載多為漢代製度,這自然也是文獻闕征所致。[6]

《續後漢書》的《禮樂錄》包括前史《禮樂》《祭祀》等誌的內容。郝經《禮樂錄序》指出,禮樂製度始於上古而備於西周,至周衰遂禮崩樂壞。秦人專尚法律,兩漢禮樂製度隻滿足於一時需要,始終未能恢複古製。“然漢禮雖不逮三代,曆年四百,其典故儀則度數亦多矣”。所以,《禮樂錄》要“推本二帝三王六經經製,以稽秦漢三國得失”。《史記》的《禮書》《樂書》《封禪書》,通論古代禮樂祭祀製度的興起和衰落,以及漢初的情況。《漢書·禮樂誌》《郊祀誌》沿襲《史記》,也是主要記載西漢禮樂祭祀製度的發展演變。直至東漢末蔡邕作《朝會車服誌》、西晉司馬彪作《續漢書·禮儀誌》《祭祀誌》,才開始分類記述各項禮儀祭祀製度的儀法典則。南朝梁劉昭依據漢典注釋《後漢書》,“漢之遺製猶可見也”。至於禮製的分類,《晉書·禮誌》和《新唐書·禮樂誌》都是根據《周禮》,按吉、凶、賓、軍、嘉五禮,分類記載各項禮儀。郝經認為,五禮隻是禮的運用,而天、地、人才是禮的綱要。因此,《禮樂錄》沒有因襲前史對禮製的分類,而是把各項禮儀分為天、地、人三大類。其中天類包括郊、朝日、夕月等二十個子目,地類包括社稷、軍社、籍田、封禪等九個子目,人類包括明堂、辟雍、宗廟、朝會等二十九個子目。樂則分為律呂、聲音、代樂三大類目。按照新的分類體係,記載禮樂祭祀製度。[7]

郝經認為:“理材足食,經國之急務,先王之所甚重,故為八政之首。”所以,《食貨誌》是對一個曆史時期社會經濟和國家財政狀況的重要記錄。《史記·平準書》和《漢書·食貨誌》,記錄了從漢高祖到王莽時期的社會經濟變化和國家賦稅收入。但是《後漢書》八誌中無《食貨誌》,東漢的經濟財政遂付之闕如。因此,郝經《食貨錄》斷自東漢初年,迄於晉初,采摭《後漢書》與《晉書·食貨誌》中有關東漢與三國的零星材料,記其大概。由於史料的缺乏,《食貨錄》在今存七錄中最為簡略,除去序文論讚,不過一千七百餘字,實不足以反映當時的經濟情況。[8]

二、《道術錄》的創立

八錄中的真正創新之作,是《道術錄》。在紀傳體史書中專辟一誌,記述思想學術的形成演變,這是前所未有的。《宋史》首創《道學傳》,記述宋代興起的理學思潮及其代表人物。但是,《宋史》的編修是在元朝末年,成書已晚於《續後漢書》近八十年。郝經設置《道術錄》,顯然受到宋代理學道統思想的影響。在曆史上,強調儒家傳道的統緒,發端於孟子。《孟子·盡心下》雲:“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10]以繼承孔子儒家正統自命。唐代韓愈有感於儒學的衰落和佛教的興盛,模仿佛教傳法的《佛祖統紀》,明確提出儒家的道統學說:“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子。軻之死,不得其傳焉。”[11]並以孟軻的繼承者自任。北宋理學家繼承韓愈的道統論,程頤以明道為“孟子之後,傳聖人之道者,一人而已”,[12]拋開韓愈,將程顥直接上承孟子。南宋黃榦《朱熹行狀》,又以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和朱熹,作為孟子之後儒家道統的承繼者。[13]

郝經《道術錄序》又將道統由堯、舜上推到伏羲:“自伏羲畫卦造書契,而道術始有傳。次曆神農、黃帝、少昊、顓頊、高辛,至於帝堯,始以言傳。於是堯傳之舜、舜傳之禹,禹傳之湯,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顏、曾,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自是而後失其傳矣。”接著,郝經著重論述了孟子死後的混亂局麵:“孟子沒,虛無駁雜,縱橫、刑、名、兵、農者流哄起而嘩於世,不複有孟子者與之辨,道術遂差而盡為異端矣。派弊蜂湧,波秦浸漢,蔓長株滋,為六家九流,而黃老、申韓為甚,自天子大臣莫不以為治體國程。董仲舒請罷黜百家,雖略禁止,終不能用真儒而複六經之正,於是漢四百年雜而不純,無三代之治。東京再葉,妖夢怵心,佛法始入。至於魏世,中國之人遂祝發夷服,為僧以奉之。王、何之徒,複尚老莊,為清談。異端之禍,蠹弊二漢,老佛之盛,複兆端三國,自是而道術亡矣。”[14]同時,在兩漢時期的史書中,也沒有確立儒家的正統地位。司馬遷作《史記》,收錄其父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乃先黃老而後儒術,遂失道術之正”。班固《漢書》作《古今人表》,“亦不著聖賢之傳”,居然使唐堯與夏桀並列,顏淵與盜蹠混雜,“卒使道術不明,異端邪說得以行胸臆,作威福,悖理傷道,亂心術而殺天下”。[15]所以,郝經特著《道術錄》,以恢複儒家道統的正宗地位:“推本伏羲至於孟子,以明道術之正;自荀卿至於揚雄,以明道術之差;自楊、墨至於仙、佛,以明異端之禍:故總為道術篇雲。”[16]

郝經《道術錄》分為正傳、諸子、百家、異端四個子目。正傳收錄伏羲、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顏子、曾子、子思、孟子十三位儒家道統的傳承者,說明儒學正統之所在。諸子隻載荀卿、董仲舒、揚雄三名儒家後學,指出他們與儒家正統學說的差別。百家通論戰國秦漢時期諸子百家的學說和影響。異端分為楊墨、老莊、管商、申韓、仙、佛六家,記述各家的異端思想及其流變。這些人物事跡多在先秦兩漢時期,除佛教關涉曹魏,甚至遠及南朝梁武帝和北魏孝明帝外,其他皆與三國無關。這種情況,原不合於修史法則,所以,為《續後漢書》作輯本的四庫館臣特加按語說明:郝“經之意,蓋以治天下以本於道術,道術之得失係乎政治之盛衰,故特為是錄。其持議甚正,有益治體,不必定以史法繩之也”[17]。

至於孟子之後道統的傳承,郝經的看法並不像理學家那樣褊狹。其《道術錄議》雲:“自孟子後五百餘年而有諸葛亮,又三百餘年而有王通,又二百餘年而有韓愈,又三百餘年而有歐陽修、司馬光、周敦頤、邵雍、程顥、程頤、張載、朱熹,皆慨然以身任道,康濟斯民。”除宋代理學家之外,又補充了諸葛亮、王通、韓愈、歐陽修、司馬光五人。郝經認為,由於“六經諸儒之道術具在,後之人亦弘之而已,又何患乎異端哉”。[18]所以,後來者隻要能弘揚儒學,排斥異端,以道自任,自然就是道統的接續人。那麽,郝經《續後漢書》設立《道術錄》,提倡儒家道統,排斥異端思想,不也正是以道統的後繼者自任麽!

[1] 司馬遷:《史記》卷23~30,北京,中華書局,1959,第4冊,第1157~1444頁。

[2] 班固:《漢書》卷21~30,北京,中華書局,1962,第4~6冊,第955~1784頁。

[3] 司馬彪:《後漢書》誌第1~30,北京,中華書局,1982,第11~12冊,第2999~3684頁。

[4] 郝經:《續後漢書》卷2《昭烈皇帝紀》新注引《義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5冊,第27頁。

[5] 郝經:《續後漢書》卷83上《八錄總序》新注引《義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252頁。

[6] 郝經:《續後漢書》卷86上《職官錄序》,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441~442頁。

[7] 郝經:《續後漢書》卷87《禮樂錄序》,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481~483頁。

[8] 郝經:《續後漢書》卷89《食貨錄》,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560~565頁。

[9] 郝經:《續後漢書》卷90《兵錄序》,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566~567頁。

[10] 朱熹:《孟子集注》卷14《盡心章句下》,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376頁。

[11] 韓愈:《原道》,見《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卷11,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元刊本,1929,第3頁。

[12] 程頤:《明道先生門人朋友敘述序》,見《二程文集》卷12,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1345冊,第724頁。

[13] 黃榦:《朝奉大夫文華閣待製贈寶謨閣直學士通議大夫諡文朱先生行狀》,見《勉齋集》卷36,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1168冊,第428頁。

[14] 郝經:《續後漢書》卷83上《道術錄序》,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252~254頁。

[15] 郝經:《續後漢書》卷83上《道術錄》新注引《義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255頁。

[16] 郝經:《續後漢書》卷83上《道術錄序》,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254頁。

[17] 郝經:《續後漢書》卷83下《道術錄》後附按語,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292頁。

[18] 郝經:《續後漢書》卷83下《道術錄議》,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第386冊,第2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