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眠是20世紀50年代的美學大討論中最為活躍的人物之一,但是他的關於美學的理論貢獻是否得到了恰當的評價了呢?我認為沒有。50年代的美學大討論,被後來的學者總結為蔡儀先生的“客觀派”、高爾泰的“主觀派”、朱光潛的“主客觀統一派”和李澤厚的“實踐派”,黃藥眠先生的理論隻是被提到,但認為他沒有“派”。我們覺得既然要總結那個時代的一次學術討論,那麽就應該客觀一些,把大家的理論貢獻都全麵地挖掘出來。根據我的考察,黃藥眠先生在諸種美論中,比較同意李澤厚的“實踐”觀點,這並不是偶然的。如上麵所述,他在1950年所發表的《論美與藝術》一文比李澤厚更早揭示美的“生活實踐”觀點。他後來繼續思考美學和藝術問題,又提出了“美是評價”的理論觀點。他可以說是中國運用馬克思的價值理論對美學問題進行考察的第一人。
黃藥眠在1957年6月3日那天所作的講演《不能不說的話》[1](這是一篇兼論美與文學藝術問題的精彩講演)中,強調美與藝術的問題是不能完全切割開的,因為美的最高表現就是藝術,而藝術建立於人的審美判斷上麵,藝術是審美現象的一部分。在這次講演中,他結合文學藝術的實際提出了“美是評價”的觀點。黃藥眠提出這個觀點是出於對當時流行的所謂“唯物主義”的“美是客觀”的觀點的不滿。黃藥眠先生認為,“美是人類社會生活現象”。[2]他反對將客觀現實與美混為一談。他說:“物的存在離開我們仍然存在,但美卻不能離開人的感覺而存在。假如離開人的感覺而存在,就歸到蔡儀先生所說的是事物本身有美的屬性。……如果說美可以離開人的感覺而存在,等於說美可以離開人而存在。”[3]在黃藥眠先生看來,現實如果離開人和人的感覺,就不存在什麽美。“一個人若是感到某一事物的存在,這是生理的事實,我們看到花,並不一定構成美的現象,我們看到山水田野,常感到有山水田野,並不構成審美的現象。”[4]在黃藥眠先生看來,客觀現實中的顏色、形狀,如對稱、比例、節奏、黃金分割等,如果不與人的感覺、情感以及各種社會關係發生關聯,是不能構成審美活動的。
黃藥眠先生認為,審美活動必須有審美的人,“離開人的生活去談線條色彩是不對的,因為線條在人的社會生活實踐中才有意義,故美不是存在於事物本身中,而是人對於客觀事物的美的評價”。[5]黃藥眠先生也不認為朱光潛先生的“感覺加上意識形態的反映就構成審美現象” 是對的。黃藥眠認為,“審美現象首先應從生活和實踐中去找尋根源”[6],他以原始人的生活和實踐為例,說明人在生產實踐中,人作用於對象,對象也作用於人,如此反複多次,人與對象之間就建立起了聯係,終於人最初對於對象作出了評價,作出了審美的評價。“由於人不斷地勞動創造,接觸了不少的對象,接觸麵越來越廣,越來越深,人對周圍事物感覺力也增多了,這樣就產生了人的主觀力量,這個主觀力量,可以說是為對象所創造與提高的;同時,它又是對象的對立物,沒有對象,也就沒有主觀力量。”[7]黃藥眠認為主觀力量是人評價對象的前提,沒有這個前提,評價活動不會發生,審美活動也不會發生。
但是,黃藥眠先生沒有抹殺客觀對象物的重要,客觀對象物的價值性仍然是重要的。他說:“我們承認美是客觀事物的在人腦中的主觀的反映,並不是說美沒有客觀性。例如,豐收所得的穀物與狩獵所得到的野獸,原始人都感到快樂,因為滿足他們的物質的需要,所以感到是美的”,“顯然美是有客觀性的,不以某個人的意誌為轉移。我們可以假設,任何原始人類放在狩獵到許多野獸的環境下,都會感到這些事物是美的。這樣看來,可以說美是有客觀性,但是通過人的意識表現出來的。”[8]黃藥眠的意思是,美的客觀對象不是那種與人沒有聯係的或隻發生生物性聯係的對象,如“人的奮鬥史,以整個曆史來看,它是有客觀性的”。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是中國人民的鬥爭史,它是客觀的,它本身具有價值性,可以成為我們的積極評價對象,所以它是美的。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黃藥眠所理解的客觀現實是人的實踐的產物,也就是“人化的自然”,不是那種純然的物自體。這個觀點與他1950年《論美與藝術》一文中的觀點是一脈相承的。
有人可能會問,這樣一種美論與朱光潛的“主觀與客觀的統一”的美論不是一樣的嗎?看來還是不一樣的。關鍵在於黃藥眠不是談哲學上的“統一”,而始終認為美是主體對於客體對象的“評價”。在《不能不說的話》的講演錄中,“評價”一詞出現了12次之多,而且語境都差不多,即認為美是對客觀事物的評價。這就是說,黃藥眠先生對哲學上的這個“統一”、那個“統一”不感興趣,他在講演開始時就說:“將哲學上的認識論的命題(物先於人存在)硬套在美學上,是不適當的。”又說:“我以為隻抓著哲學上的教條,對美學上的問題是不能解決的。”[9]他轉而從馬克思主義思想武器中尋找新的理論支持,這就是價值論。在“美是一種評價”的命題中,客體要有價值性,主體要有評價的能力,而主體以自己的審美能力揭示客體的價值性的過程,是一種評價的過程,而評價過程是人的一種活動。這樣,黃藥眠先生就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簡單揭示“美的本質”的命題,而把這個問題轉化為“人的審美活動是什麽”的問題。這一提問的轉變以及闡述視角從哲學轉向價值學,把美和美感聯係起來考察,大大推進了當時的討論。如果當時有人沿著他的思路研究下去,那麽20世紀80年代蘇聯學者斯托洛維奇的《審美價值的本質》也許就不那麽新鮮了。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黃藥眠用他的“美是評價”的觀點來解釋文學藝術問題。他認為文學作為人的創造,“寫出了人類生活的評價,又寫出了藝術家對人的審美生活的評價。故說,藝術既反映了現實生活的美,又反映了藝術家對生活對藝術的評價”。[10]他舉了保爾·柯察金這個人物形象為例,說保爾說,人生應該如何如何過,才是有意義的,這是保爾對生活的評價;而作家寫出了保爾這樣一個英雄人物並加以讚美,則是作家對生活的評價。所以黃藥眠認為,我們一方麵要承認生活高於藝術,因為生活中許多豐富的東西,藝術都沒有完全反映出來;但另一方麵,又必須說藝術高於生活,因為藝術家對生活必須加以評價。為了更深入說明這一點,他又提出醜的事物為什麽在藝術中可以變成美的問題。這裏的關鍵還是“評價”,他說:“醜的事物是由於我們對它的批判所引起的美感。”[11]所謂“批判”也就是一種評價活動。
作為一個文學理論家和美學家的黃藥眠,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具有獨創性的並具有普遍的理論價值的東西,需要我們進一步去學習與探討。他的“生活實踐”的觀點和“美是評價”的觀點,其突出的意義在於在20世紀50年代,他意識到單一的認識論,即“存在—意識”的二項關係式,不能解決全部文學問題,而認為馬克思的實踐論和價值論對於文學藝術問題更具有闡釋力,這是很了不起的見解。在20世紀50年代,黃藥眠無疑是中國一個重要的文藝理論家。他的聲音不應該被埋沒,也不會被埋沒。
[1] 《不能不說的話》的講演,留下詳細記錄,後經整理,發表於《文藝理論研究》1999年第3期,此文又被收入2002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
[2] 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頁。
[3] 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0頁。
[4] 同上書,第28-29頁。
[5] 同上書,第28頁。
[6] 同上書,第29頁。
[7] 同上。
[8] 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0頁。
[9] 同上書,第28頁。
[10] 黃藥眠:《美是審美評價:不得不說的話》,《黃藥眠美學文藝學論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頁。
[11] 同上書,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