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關“農民起義”的宏大敘事式微的同時,20世紀八九十年代曆史小說呈現出了另一種創作趨勢:帝王將相的“複辟”。“複辟”,在這裏即歸來之義。作家們從開國君主寫到末代名臣,從馳騁邊疆的武將寫到奔走後庭的太監,從得寵的皇後寫到失意的公主,這些封建時代上層社會的人物形象係列,幾乎占據了這個時期曆史題材小說創作的大部分空間。
帝王將相的“複辟”,最早出現在《李自成》這類以“農民起義”為描寫對象的曆史小說中。在這些曆史小說裏,帝王將相並不是主人公,隻是作為被剝削階級的對立麵出現在作品中。但由於創作中多年來形成的不成文禁忌的製約,也由於作家主觀上傾向於將農民英雄理想化,一些作品在塑造農民英雄與帝王將相時常形成這樣的現象:塑造英雄人物所花費的精力和筆墨遠遠超過帝王將相,但英雄人物的塑造往往出現不同程度的概念化和臉譜化傾向,帝王將相反倒能作為有血有肉的形象出現在作品中。
這一“無心插柳柳成蔭”現象的形成,一方麵是由於“畫鬼容易畫犬難”,另一方麵則很大程度上得力於文學觀念和曆史觀念的日趨開放。思想解放運動使人們的眼光漸趨寬容宏遠,讀者審美趣味的變化也促使帝王將相更多地進入公眾的閱讀空間。而且,由於意識形態或其他方麵的原因,今人和古人對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的描繪和評價遠遠不能切近曆史的真實,這就為當代中國作家替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翻案辯誣提供了餘地。
唐浩明(1946— ),90年代出版的長篇曆史小說《曾國藩》《曠世逸才》,引起了讀者廣泛的閱讀興趣,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於作品將有爭議的曆史人物放置於具體的曆史語境中加以描繪,展示其文化性格及其悲劇命運。
對於曾國藩,作者力避將他寫成單一的“鎮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而是更多地將他作為一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末世名臣加以塑造。在他筆下,集理學大師、權場鬥士、朝廷命官、師長父兄於一身的曾國藩,既不乏封建統治階層的凶狠和殘忍,也懂得帝王的術數和專製製度的運作法則。他身處封建製度搖搖欲墜的時代,對封建朝廷心有不滿卻仍然擁戴它、扶持它,在搖搖欲墜的封建大廈下小心翼翼地生存,以求得自己家族的發達;他明知朝廷腐朽透頂,卻不聽朋友兄弟的規勸將朝廷連根拔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腐爛下去,並跟著它一步步地走向末路。這種結果的出現,當然也部分地出於曾國藩不願意使久經戰亂的人們重新遭遇災難這樣的動機,同時也是他對封建王朝的愚忠使然。而他的愚忠,客觀上又延長了人們的痛苦。因此,唐浩明筆下曾國藩的悲劇,本質上與《白鹿原》中白嘉軒的悲劇相同。他們的觀念和行為總體上是守舊的,但人格上仍保持著傳統文化的堅毅、頑強、內斂,不乏一種沉鬱的美感;假如作為獨立的個人存在於世,他們也許不無魅力,某些言行甚至體現出充分的精神價值,然而由於時代的原因,他們身上的那些有價值的東西也隻能為瓦礫所掩埋,從而呈現出濃重的悲劇性。
二月河(1945— ),原名淩解放,山西昔陽人。1968年入伍,1978年轉業至河南南陽工作。1985—1999年陸續推出了《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三部長篇曆史係列小說。
出版於1985—1989年間的《康熙大帝》共分四部。第一部《奪宮》所寫的曆史背景和曆史事件與淩力的《暮鼓晨鍾》相同,主體事件是寫康熙少年即位後如何在孝莊太皇太後的培養下漸習政事、最終智擒鼇拜的過程。與淩力有所不同的是,二月河突出了伍次友這樣一個完全虛構的人物在康熙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帝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並增加了對康熙在宮廷外活動的描繪。淩力以寫人為主,二月河則在寫人的同時,還加強了故事情節的緊張度與趣味性,進行了一些主線之外的旁枝側逸的穿插。第二部《驚風密雨》著重寫康熙親掌朝政以後平定“三藩”的鬥爭,突出地表現了康熙的深謀遠慮和雄才大略。第三部《鳳宇呈祥》主要寫康熙在疏通漕運、整頓吏治、統一中華、治國安民等方麵表現出的文韜武略。第四部《亂起蕭牆》則著重描寫康熙晚年的弊政,以及圍繞康熙選擇皇儲而展開的諸皇子間的相互傾軋和鬥爭。在曆史觀上,二月河無疑比姚雪垠等老一輩作家要寬容開放一些。在《康熙大帝》中,他顯然是將康熙作為中國曆史上的傑出帝王來寫的,活躍在康熙周圍的伍次友、周培公、郭琇、於成龍、高士奇、陳潢、魏東亭等一批有個性、有文化意味的人物,也都烘托著康熙的“大”。在二月河看來,君主製度固然不好,但在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君主製度下,並不妨礙會出現康熙這樣的明君,以及康熙與伍次友之間那種類似於師友的美好的人際關係。當然,作品也寫到了這樣的情節:在《奪宮》一卷中,康熙將軍權交給九門提督吳六一,暗中又下密詔給魏東亭以防變中之變;同時又在魏東亭身邊安插上一個守門人。從好裏講,這是政治家的手腕高妙;從壞裏講,這又是統治者的猜疑成性。
在曆史傳說中,雍正皇帝是以“謀父、逼母、弑兄、屠弟”而著稱的暴君。光是圍繞他的登基,就有改詔說、弑父說、繼位說,其中,在康熙死後他勾結隆科多將“傳位十四子”改為“傳位於四子”的曆史傳說,已足以給人們留下陰險毒辣的印象。但二月河從大量的原始資料出發,認定雍正是一個有性格缺陷的勤政的君主,一個振數百年頹風的君主。在創造《雍正皇帝》時,作者撥開曆史的重重迷霧,對雍正皇帝和一係列曆史史實作出了獨立的判斷和描繪。第一卷《九王奪嫡》主要寫龍庭易主引出的阿哥黨爭。第二卷《雕弓天狼》以及第三卷《恨水東逝》則一方麵寫雍正上台以後,依靠方苞等股肱重臣挫敗八爺黨與十四弟的政變陰謀,賜死年羹堯,圈禁隆科多;一方麵寫雍正重用田文鏡、劉墨林等能臣,整頓吏治,發展生產,振興國力。其中《九王奪嫡》是寫得最為成功的一卷,作品所寫的是一段殺機四伏、撲朔迷離的曆史,宮闈秘聞加上骨肉相殘,既為作者的創作提供了充分的戲劇性因素,也增加了作者合理鑒別、運用史料的難度。二月河將所有人物置於權力之爭的棋盤上來加以刻畫,一方麵突出眾阿哥、大臣們之間的明爭暗鬥、權謀機變,渲染出這段曆史的錯綜複雜、劍拔弩張的神秘緊張性質,一方麵又鋪陳康熙的內心矛盾、對太子的兩次廢立,寫出康熙最終傳位於雍正的必然性。作者對複雜的人物關係、緊湊的故事情節、多樣化的人物性格的處理,顯得從容不迫、舉重若輕。總體上,二月河對雍正皇帝的刻畫,顯然帶有為雍正翻案辯誣的性質,即使寫雍正殺兄屠弟、賜死名臣,也首先突出八爺黨的覬覦之心不死、年羹堯們的居功自傲,這樣一來,雍正某些看起來不近人情的舉動也具有了一定程度的曆史合理性。
當然,作者不是一味地袒護雍正皇帝,也對他的心狠手辣、冷酷無情、心胸狹窄作了大量描繪。雍正不僅活埋了與八爺勾結的管家高福兒,而且即位後即處死了深知他許多隱情的心腹坎兒,甚至連深知韜光養晦、已經急流勇退的鄔思道也不放過,依然派人監視並加以控製。帝王之術本就不講人道情分,習慣了宮廷內爭和骨肉相殘的雍正皇帝在睚眥必報、心狠手辣方麵,比大多數的帝王就更突出些。
出版於1995—1999年的《乾隆皇帝》分《風華初露》《夕照空山》《日落長河》《天步維艱》《雲暗鳳闕》《秋聲紫苑》六部。在以往的傳說和文學作品中,乾隆皇帝是一個英俊瀟灑、放達不羈的風流天子。在創作中,二月河除了保持乾隆皇帝這種傳統的個性以外,還突出地表現了他經國立業的雄心壯誌以及處事應變的雄才大略。他既是洞察秋毫、處變不驚的天子,又是孝順有加、謙讓有禮的孝子,既是風流成性、善解人意的情人,又是風流儒雅、多才多藝的才子。與傅恒之妻棠兒私通,講無傷大雅的笑話讓皇母開心,這些都使二月河筆下的乾隆皇帝平添了幾分平民色彩。
二月河的清代帝王係列小說,具有史詩的結構和規模,但作者在故事情節的設置、美學風格的追求上,采取的是雅俗共賞而略偏於通俗小說的寫法。作品采用古代章回體小說的結構方式,用曲折生動的情節來推動故事的發展、表現人物的性格,幾乎每一回都有一個或幾個或波瀾起伏,或妙趣橫生的故事和故事片段。作者在連綴這些故事和故事片段時,又能做到緩急有序、張弛有致,這就既較好地控製了敘事的節奏,又充分地調動了讀者的閱讀快感。在大的結構上,作品采用傳統曆史演義小說的結構,以時間為經,以大的曆史事件和曆史關目為緯,但同時又熔曆史、人情、俠義、公案小說於一爐,這就極大地豐富了曆史小說的表現力,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再加上作者大量地融入詩詞、對聯、民諺、民謠、笑話,在語言上又大雅大俗,不拘一格,這就使二月河的清代帝王係列小說贏得了大量的讀者,但同時也有明顯的“媚俗”嫌疑。
二十餘年來,其他一些作家也以曆史小說的形式,描繪了各個時期不同的帝王形象。如徐興業《金甌缺》之寫宋徽宗與宋高宗,楊書案的《秦娥憶》《半江瑟瑟半江紅》之寫秦始皇與隋煬帝,吳因易的“明皇係列”(《宮闈驚變》《開元盛世》《魂銷驪宮》《天寶狂飆》)之寫唐明皇李隆基,顏廷瑞《汴京**》(《晨鍾卷》《午朝卷》《暮鼓卷》)之寫宋神宗趙頊,都獲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一般說來,這一時期,作家要麽寫一代明主,要麽寫一代昏君,而且大多從事業與愛情兩個角度展開。寫明主,側重於前者;寫昏君,則側重於後者。
在曆史小說創作中,作家們還塑造了一大批文臣武將的形象(如《汴京**》中的王安石、《傾國傾城》中的孫元化)。在中國古代,由於君主製賦予帝王至高無上的權威,讀者在作品中看到的很多是對文臣武將伴君如伴虎的場景的描寫,而臣子們在“誠惶誠恐”“死罪死罪”的告白聲中難以充分表現出自己的個性。然而,這類曆史小說表明有時天子的威嚴也難以遮蔽那些崇奉“文死諫,武死戰”臣子身上的光輝。
總的來看,這一時期較為成功的曆史小說,無論是描寫帝王,還是刻畫將相,基本上都試圖克服概念化、臉譜化和漫畫化的弊端。作家不再以簡單的政治判斷作為創作的前提,先入為主地給人物套上一個形象模型,而是從人物所處的特殊曆史背景和社會文化結構去看取人物的行為舉止和心理動機。作家們也克服了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對少數民族的首領和將相也采取了平等的眼光,既充分肯定他們的曆史地位和意義,而且賦予他們以人格的魅力和人性的光輝。對於帝王將相的內心世界的挖掘,曆史題材小說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當然,這一時期曆史題材小說的創作,量勝於質,精品少,有些作品創作的意圖過多地集中於商業“賣點”上。相當一部分作者在毫無思想準備和藝術積累的情況下突入曆史小說的創作領域。在有的作者那裏,既缺乏對曆史的深入思考,也缺乏對曆史史料的藝術結構能力,有的創作甚至流於複製和改寫。曆史小說的創作因此出現了翻案誤入歧途、藝術創造力匱乏等弊端。特別是對封建專製和奴化心理,不少作品缺乏深刻的洞察和有力的批判。
【思考與練習】
1.如何理解這時期開始的長篇小說競寫潮?
2.陳忠實、張煒、張承誌、賈平凹、阿來等的長篇小說各有怎樣的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