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1904—2005),原名李堯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50年代和60年代初先後出版散文和報告文學集《華沙城的節日》《生活在英雄們中間》《保衛和平的人們》《慰問信及其他》《大歡樂的日子》《新聲集》《友誼集》《讚歌集》《傾吐不盡的感情》和《賢良橋畔》等。他曾經兩度入朝,寫出了《生活在英雄們中間》《堅強戰士》《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等作品。這時期巴金創作的總體質量是乏善可陳的,小說如此,散文也如此。就散文來說,即便是一些曾產生很大影響的“名篇”,也未必經得起時間的檢驗。比較起來,這時期巴金寫下的若幹緬懷故人和國際題材的散文作品略為可取,如《憶魯迅先生》《從鐮倉帶回的照片》等。巴金後來說,自己曾經說過許多“真誠的假話”,這在這時期散文創作中表現得很突出。
冰心(1900—1999),原名謝婉瑩,福建閩侯人。這時期先後出版了散文集《歸來以後》《我們把春天吵醒了》《小桔燈》(包括小說和詩歌)、《拾穗小劄》《櫻花讚》等。其中,《櫻花讚》《一隻木屐》等是她60年代的散文代表作。冰心早期作品突出一個“愛”字,大膽表現個性、筆致細膩清麗、感情纏綿婉約,營造出一種如夢如煙的空靈境界。新中國成立後,冰心的散文創作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先前的風格,特別是《櫻花讚》《小桔燈》《一隻木屐》等“名篇”,文筆仍然清新、構思仍然精巧。但即便是這些“名篇”,也仍然受著時代的製約,仍然不得不表現時代共同的主題。總的說來,冰心這時期的散文創作,沒有了先前的惆悵和憂傷,而代之以時代所要求的明快、樂觀和歡暢。就藝術感染力來說,冰心這時期的散文明顯不如前期。
曹靖華(1897—1987),原名曹聯亞,河南盧氏人。新中國成立前主要從事教育和翻譯工作,也寫過一些散文。從60年代起致力於散文創作,出版散文集《花》《春城飛花》《飛花集》《曹靖華散文選》等。曹靖華往往“心有所感”而“形之於文”,以小見大,意蘊雋永。其中不少感懷魯迅的散文,往往從作者的感悟中凸顯魯迅對人生、對社會、對文學藝術的獨特見解。《憶當年,穿著細事且莫等閑看》是其散文代表作。作品從“穿著細事”入筆,反映的則是大的世態人情,“北京不行洋馬褂,非換藍大褂不可,而上海不行藍大褂,洋馬褂倒滿行。雖穿著細事,亦大有文章,稍不注意,就要被盯梢,鬧大亂子”。文中不少精彩的片段,仿佛信手拈來,細品則寓意深長。曹靖華也很重視文章的語言、句式、結構的精美,他曾經說過:“如果寫散文也能像賈島作詩那樣下功夫,那樣‘推敲’,使它有聲有色,豈不是更好嗎?”他尤其重視語言的音樂美,認為散文“下字要如珠落玉盤,流轉自如,要令人讀來順口,聽來悅耳,所謂‘餘音嫋嫋,繞梁三日’”。而其作品應該說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的。
楊朔(1913—1968),原名楊毓瑨,山東蓬萊人。小學畢業後到關外謀生,九一八事變後投奔延安。作者曾經在朝鮮戰場、中國的西北和東南沿海各地采訪,寫下了諸如《鴨綠江南北》《春在朝鮮》《英雄時代》《前進,鋼鐵的大軍》《戈壁灘上的春天》《滇池邊上的報春花》等作品,大多是那一時代常見的先進人物、先進事跡的新聞報道。在60年代的散文“詩化”中,楊朔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出版了散文集《亞洲日出》《海市》《東風第一枝》《生命泉》等。具體而言,楊朔秉持著“尋求意境”的藝術主張,從浪花、蜜蜂、荔枝、茶花等許多看似平凡的事物中感悟並描畫著新生活的美,然後展開遐思,“反複思索”“動情的事”,從而使個人的感情升華,“到後來往往形成我文章裏的思想意境”。[3]因此楊朔散文用力的焦點在於對“事物”與“意義”關係的獨特發現、開掘與勾連,正如他所說的,“大海夜景,並不難畫,難的是如何畫出大海深邃的心胸”,即如何通過托物言誌達到情景交融、出新意境的目的和效果,從而在美的情景中升華美的思想感情。
作為楊朔散文創作的核心訴求,詩的意境是通過散文的結構、布局與語言來共同創造架構的。正如其夫子自道:“我在寫每篇文章時,總是拿著當詩一樣寫。我向來愛詩,特別是那些久經歲月磨煉的古典詩章。這些詩差不多每篇都有自己新鮮的意境、思想、情感,耐人尋味,而結構的嚴密,選詞用字的精練,也不容忽視。”因此他總是“再三剪裁材料,安排布局,推敲字句,然後寫成文章”[4]。他的散文結構緊湊,層次分明,不枝不蔓。楊朔的語言凝練、簡潔,如在《茶花賦》中作者寫道“今年二月,我從海外歸來,一踏進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論季節,北方也許正是攪天風雪,水瘦山寒,雲南的春天卻腳步兒勤,來得快,到處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動花事”,富有詩意又很有彈性,在文句的節奏感與色彩化上亦頗見功力。
但是由於時代與個人的原因,楊朔散文在思想、藝術上也有著明顯的缺憾。著力於詩的意境的創造意味著散文文體意識的凸顯,意味著對文學性的重視,這無疑是值得肯定的,但在具體實踐中,他卻往往表現出“為詩意而詩意”的局限性。首先,為了追求詩意,作者往往將日常語言與場景烙上自己非常單一的“詩人”色彩,有時不免矯揉造作。以《雪浪花》為例,文中的老泰山不僅把**插在鬢邊,而且說出的是很“詩化”與哲理性的語言:“是叫浪花咬的”,“別看浪花小,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心齊,又有耐性……哪怕是鐵打的江山,也能叫它變個樣兒”。這樣的語言與人物的身份完全不符。再如:“我不禁說:‘你們的生活不錯啊。’老姐姐漫不經心一笑說:‘是不錯嘛,你要什麽有什麽。’”(《蓬萊仙境》)“我不禁讚歎道:‘你們的生活真像神仙啊,富足得很。’”(《海市》)如果我們聯想到1958年“大躍進”以後中國農村大饑荒等生活的真實麵貌,這樣的“詩意”不僅是誇張、矯情的,簡直可以用“虛假”“欺瞞”來形容了。
其次,作者對意境的傾力經營也出現了模式化乃至僵化的傾向。僅僅以為意境是作者主觀思想與客觀外在景物的結合,還是一種膚淺而表層的理解。事實上,意境乃作者主體內在的精神空間的外化,即主體在自己漫長的人生實踐、社會實踐中往往會形成某種獨特的精神結構,進而形成某種極富有個體特色的精神空間,當主體憑借曾經與其生命旅程發生過生命意義上的碰撞、遇合時的符號將這種精神空間外化出來,方始形成意境。從這一角度衡量楊朔的意境觀,就會發現,楊朔所謂“意”基本上是一套既定而僵化的“時代理念”或當時的路線、方針、政策,“境”則是作者於浮光掠影中截取的所謂新人新事、新變化、新麵貌等,其所謂“意境”則是將上述兩者生硬拚湊起來。
最後,楊朔散文中曾經被譽為“別出心裁的轉彎藝術”的謀篇構局也因過於注重詩意的點化而引起了質疑,一般認為其創作中存在的那種先寫景物,再借喻比人,最後點明哲理、抒**感的“物—人—理”的“三段結構”,實為“散文新八股”。在楊朔的散文中,的確存在一個前後雷同的構思模式:想去看某某景物,遇到一個人(此人往往經曆新舊兩個社會,因而此人的出現或其憶苦思甜也就暗示了“新舊社會兩重天”的主題),最後,此人今天的生活與作者所看到的景物相互襯托,從而明確地揭示出“今天的生活多麽幸福美好”這一主題。比如,想去看看香山紅葉,遇到一個老向導,從他“臉上密密的紋路裏”猜得出他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人,他的心“過去是苦的”,而他今天的幸福生活就像“經過風吹雨打的紅葉,越到老秋,越紅得可愛”。在《海市》《泰山日出》《茶花賦》等作品中也有類似的雷同模式。在這一點上,作者的構思模式與後麵將要談到的秦牧所蹈襲的錯誤其實是一樣的:作品的素材可以重複拆解與組裝,因而同屬於文學“複製”而非創作。
劉白羽(1916—2005),北京人。1936年開始文學創作,1938年到達延安,聆聽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使他大有“恍如登到高峰之巔,眼望遼闊大地,一切一目了然”之感[5]。戰爭年代,他作為隨軍記者曾隨部隊轉戰南北,創作過一些中、短篇小說以及報告文學等。1949年後的文學創作以散文為主,結集有《火炬與太陽》《萬炮震金門》《早晨的太陽》《紅瑪瑙集》《紅色的十月》《芳草集》《海天集》等。
劉白羽的散文曾被稱作“詩化的政論”。其最大特點在於感情充沛、氣勢豪邁,句式上多長句鋪陳,這一特點在《長江三日》中得到了突出的體現。在60年代初,劉白羽曾與楊朔、秦牧並稱為“散文三大家”。其實,相比楊朔和秦牧,劉白羽的局限性更為明顯。劉白羽所使用的語匯比較貧乏,大多是那一時代通行一時的豪言壯語。與此相關,其再現現實所組織、搜羅的藝術形象也顯單調:噴薄的“日出”(《日出》),衝天的“炮火”(《萬炮震金門》),熠熠閃光的“燈火”(《燈火》),“血與水”“爽利的風”“啟明星”“急流”(《平明小劄》)等,大多是那一語境裏習見的意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不少篇章如《血寫的書》《〈星火燎原〉讚》《讀〈黑麵包幹〉》《月》,以至《日出》《長江三日》等,往往大段大段地摘引或轉述他人的描繪與議論,缺乏主體應有的沉澱與消化。如果說作者自覺地秉承某種既定理念而毫無主體獨特的精神探索,這一點尚可理解為那一時代作家群體的共同缺失的話,那麽,其作品藝術上的缺陷所顯示的則是其將主體情感、現實表象轉化、凝練、熔鑄成“有意味的形式”的能力較秦牧、楊朔等人更顯欠缺。劉白羽給後來者的錯覺就是:似乎擁有了某種**、“真理”或經曆就可以成為“作家”。這種錯覺的產生實質忽視了這樣兩個根本問題:一方麵,“情感”不等於“美感”,情感人人都有,如果藝術僅僅是表現情感的話,那麽,藝術家與普通人的區別也就消失了。藝術家之所以為藝術家,就在於其所表現的從來都是主體在特定的價值體係、價值碰撞中所激起的極具個體特色的“美感”。另一方麵,任何情感均須有相當的藝術中介才可轉化為藝術。沒有這個“中介”,則任何創作均不免導向兩途:或是一堆原初材料的粗疏堆砌,或流於濫情、說教。
秦牧(1919—1992),原名林覺夫,廣東澄海人。1919年生於香港一個手工業者兼商人的家庭,3歲時隨父母移居新加坡,1932年回國,1938年參加抗日運動,新中國成立以後一直在廣州工作,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副主席等職。秦牧一生的文學創作以散文為主,出版有散文集《星下集》《貝殼集》《潮汐和船》《花城》,此外還有文藝短論集《藝海拾貝》等,“**”後出版了代表其散文創作主要成就的自選集《長河浪花集》和《秦牧散文選》。
在這一時期的散文作家中,秦牧對散文藝術的探索比較專注。他不僅冒著被視為“技巧主義”“趣味主義”和“偏離階級鬥爭大方向”的指責,寫下了專門討論“藝術表現手法”的文藝短論集《藝海拾貝》,而且發表了一係列與當時的時代精神主旋律不相合拍的觀點,比如,“我深深地感到:我們的散文作品內容很不夠廣泛,在一些文藝刊物上登的散文,題材範圍尤其狹窄”,再如,“文學是通過個性表現共性的。它時常要求作者不回避表現自己。詩和散文,對作者這種要求更加顯著”。[6]可以說,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秦牧的散文創作才凸顯出自己的個體標誌。與當時的大多數作者被動地服從於題材,東鱗西爪地嚐試各種技巧不同,秦牧最大限度地將一切生活表象盡收眼底,從而形成以往文學史家所首肯的“風格”:題材廣泛,知識豐富;采用談天說地,旁征博引的形式,在重視思想性的前提下,講究文章的趣味性、哲理性;善於運用聯想、比喻等手段組織材料,化抽象的材料為具體可感的形象,文本總體上呈現出一種學者化的傾向,等等。
即便如此,秦牧的絕大部分散文創作仍然不具有應有的文學性。主要原因有兩點。首先,盡管秦牧認識到“離開了思想的美,就沒有藝術的美”,即作家應在創作中保持一定的主體活力,但由於他總是狹隘地將“思想”理解為“正確的政治思想”,並力圖讓“革命化來統帥多樣化”[7]。因而,他在作品中雖然很注重“哲理”的開掘,但總是有意識地將這種哲理與其時的革命理念機械地聯係起來,阻止了進一步的精神推進,也極大地閹割了作品所呈現哲理的豐富性,作品的主旨流於千篇一律。如在《土地》《潮汐和船》《麵包和鹽》《社稷壇抒情》等篇章中,秦牧分別表達了對“土地與人類的關係”,“船在人類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中的作用”,“平凡的東西,常常就是最崇高最寶貴的東西”,“中國古代思想家的宇宙觀、社會觀、人生觀”等問題的思考,循著這些思考認真開掘下去,必將產生許多深刻而新穎的結論,然而作者沒有這樣做,而是將這些問題統統納入一種所謂先進的、革命化的“思想體係”中加以觀照,於是,“人民與土地的關係”就成了“勞動者為成為土地的主人一次又一次地與剝削階級、外國侵略者進行的悲壯鬥爭”;船在人類文明進程中很長一段時期曾經“和罪惡的資本主義製度的發展史密切關聯”;“麵包和鹽”告訴我們的是“一個有覺悟的共產主義勞動者,無論他在怎樣平凡的崗位上,怎樣不為人知,他比一個帝國主義國家的總統,比一個封建帝王,比一個吃剝削階級唾餘、被剝削階級牽著鼻子走的西方的所謂‘大藝術家’,從共產主義的道德眼光看來,不知道要崇高幾百倍”;而社稷壇給人的啟示則是“做今天的一個中國的兒女是多麽值得快慰的一回事”,等等。這就不僅使得作品所推導出的哲理未能深入發揮,所容納的大量知識未能真正“活”起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這些哲理都成了先驗的革命理念的注腳。
其次,與這種萬變不離其宗地凸顯某一既定主題相應,秦牧在具體的藝術傳達過程中也形成了一種穩定的、一以貫之的操作範式:他往往選擇一種比較小的、看似平凡的事物,如土地、燈、花、船、菱角、古戰場、社稷壇等,然後圍繞著這一物象將與之相關的古今中外的材料盡可能羅列出來,再理出頭緒,最後用一種“無產階級思想”將這些材料清晰地串聯起來形成文章。用秦牧自己的話說,就是“用一根思想的紅線串起生活的珍珠”[8]。這種寫法的重複運用,固然形成了某種特色或風格,但卻是從根本上違背藝術規律的。因為文學創作的最可貴之處在於原創性,在於獨一無二,但是上述方法則可以將文本拆解為清晰而“無機”的零件,並且可以批量“複製生產”,顯然與真正的文學精神是不相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