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批判吳晗的《海瑞罷官》是“**”的前奏。就在彭真主持製定《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於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簡稱《二月提綱》),強調學術爭論要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力圖將《海瑞罷官》等問題限定在學術範疇,反對將學術批判混同於這種政治批判的時候,另一個針對它的重要文件也在加緊製定當中。
1966年2月,江青取得了林彪的支持,在上海秘密召集解放軍總政治部有關幹部,觀看了30多部電影和三場戲,並閱讀毛澤東有關文藝的論述,座談部隊文藝工作。在此期間,江青全盤否定了30年代文藝,指責京劇和電影等大量的文藝作品沒有貫徹“兩個批示”的精神。會後,劉亞丁等將江青在座談會上的“一言談”整理出紀要,但這份紀要很快被全盤否定。後來毛澤東指定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對該紀要進行全麵修改,增加了許多座談會上沒有的內容,反複修改達30次之多,在此過程中,毛澤東還親自作了三次修改,字數也從三千多字增加到一萬多字。這一過程充分說明所謂座談會根本不存在[13],而隻有這份興師動眾整理出的《林彪同誌委托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紀要》)才是目的之所在,發動“**”急需這樣一份以部隊名義製訂的具有震懾作用的文件。
經過毛澤東精心修改的《紀要》直接對抗《二月提綱》,反對將問題隻限定在學術批判內。它是“兩個批示”的直接結果。《紀要》將毛澤東1962年以來對文藝界的指責和意見進一步具體化,全麵否定30年來的左翼文學成就。《紀要》認為新中國成立後的文藝界被一條黑線專了政,“這條黑線就是資產階級的文藝思想、現代修正主義的文藝思想和所謂三十年代文藝的結合”。被劃進這條黑線的主要論點有:“寫真實”論、“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論、“現實主義的深化”論、反“題材決定”論、“中間人物”論、反“火藥味”論、“時代精神匯合”論、“離經叛道”論等,即所謂“黑八論”。
同時,《紀要》還指出“文化革命要有破有立”,並提出了綱領:“我們要標新立異,我們的標新立異是標社會主義之新,立無產階級之異。要努力塑造工農兵的英雄人物,這是社會主義文藝的根本任務……要破除對中外古典文學的迷信”;“要提倡革命的戰鬥的群眾性的文藝批評……把文藝批評的武器交給廣大工農兵群眾去掌握,使專門批評家和群眾批評家結合起來”。《紀要》還大力標舉江青參與的“革命現代京劇”的功績:“近三年來,社會主義的‘**’已經出現了新的形勢,革命現代京劇的興起就是最突出的代表。從事京劇革命的文藝工作者,在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的領導下,以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為武器,向封建階級、資產階級和現代修正主義文藝展開了英勇頑強的進攻,鋒芒所向,使京劇這個最頑固的堡壘,從思想到形式,都發生了極大的革命,並且帶動文藝界發生著革命性的變化。”《紀要》第一次用文件的方式將江青推到“**”的政治前台,同時,明確提出“重新教育文藝幹部,重新組織文藝隊伍”。為摧毀現有文藝組織,洗劫文藝界提供了依據。可以說,《紀要》在政治上催生出《五一六通知》,並與之同時成為具體發動群眾進行“**”、推行文化專製主義的綱領性文件。
1966年4月10日,中共中央根據毛澤東的意見,將《紀要》批發全國,並指出該《紀要》“抓住了當前文藝工作上一些根本性的問題”,“不僅適合於軍隊,也適合於地方,適合於整個文藝戰線”。4月18日,《解放軍報》首次在社論中全麵公布了《紀要》的觀點和內容。1971年“九一三”事件[14]之後,刪除了有關林彪的字句,抽掉林彪的信,將《紀要》更名為《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繼續在文藝界貫徹執行。直至“**”結束兩年多,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中共中央才於1979年5月3日撤銷了該《紀要》。
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號角響起,到“兩個批示”後發動大規模的文藝批判運動,“四清”運動中又將鋒芒明確指向“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直到《紀要》的炮製出台,一條通過重新組織文藝隊伍發動政治鬥爭的線索呈現出來,目標直接指向“**”。可以說,“兩個批示”對文藝工作的批評和《紀要》對“黑線專政”的指責,以及對“大寫十三年”和京劇現代戲的推崇都是為展開“**”而進行的意識形態氛圍的營造。在文藝領域大力批判“帝王將相”,同時在現實政治中宣揚新的個人崇拜,發動群眾的條件業已成熟,無休無止的大批判終於孕生出史無前例的“**”。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提出以後,整個意識形態領域調動一切資源,開展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批判運動。
除了魯迅、《歐陽海之歌》《豔陽天》等少數作家、作品外,30年代以來的許多作家、作品都在“**”中遭到禁毀,同時對藝術家采取“革命行動”,將他們趕出城市和機關,分期分批地被送到工廠和農村。據新華社報道,到1966年2月為止,全國28個省市,有16萬文藝工作者下鄉下廠。他們不是搜集素材,而是參加“三大革命”,以改造思想為主。“**”全麵爆發後,大規模地砸爛“文藝黑線”,解散各種文藝組織,停辦各種文學刊物。藝術家被隨意地批鬥和拘禁,株連無數。1969年中共九大以後,“鬥、批、改”運動在全國全麵展開。文化部所屬各單位和中國文聯各協會全部人員被趕至“五七”幹校接受集體勞動改造。被迫害致死者不計其數。實際上,這些大規模地批判“封資修”的運動不僅給予知識分子毀滅性的打擊,對參與批判的年青一代,負麵影響也極其深遠。[15]
在批判中,一些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遭到打擊。另外還有極少數的無名作者,以底層知識者的思考與經驗,勇於質疑姚文元等人的文章,在斷章取義的大批判麵前回到常識,自覺抗爭。馬捷1965年11月30日在《文匯報》發表《也談〈海瑞罷官〉》,指出姚文元“為了達到自己否定《海瑞罷官》的目的,不惜斷章取義引用他人文章、斷章取義地分析作品,其卑鄙程度是令人詫異的”,“《海瑞罷官》的意義決不是姚文元的誣蔑、造謠和中傷所能抹殺的”。遇羅克1966年2月13日在《文匯報》發表《和機械唯物論進行鬥爭的時候到了》。金為民的《關於新人、英雄形象塑造諸問題的質疑》被《文匯報》從1964年8月20日起連載三天。姚全興1965年12月15日在《光明日報》發表《不能用形而上學代替辯證法》,作者質問那些大批判的奇談怪論:“如果按照這種奇怪的邏輯來進行文藝評論,那麽寫李自成起義的戲,就是要我們學習起義嗎?”然而隨著“**”的深入,這些可貴的異見很快就淹沒在更大規模的大批判之中。他們本人也因積極抗爭而遭到殘酷迫害。在北京,遇羅克因著文抨擊姚文元和撰寫《出身論》,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處決。上海則製造了有名的“桑偉川事件”。1969年11月,上海市煤氣公司助理技術員桑偉川寫了《評〈上海的早晨〉——與丁學雷同誌商榷》投寄《文匯報》,對丁學雷歪曲和批判周而複的《上海的早晨》的觀點進行了駁斥,《文匯報》將此文作為“毒草”發表,上海市對桑偉川進行了近300次大型批鬥,但桑偉川依然堅持己見,結果被扣上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投入監獄長達七年。
1967年5月25日起,《人民日報》連續發表了毛澤東關於文藝問題的幾個文件:《看了〈逼上梁山〉以後寫給延安平劇院的信》《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關於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關於文學藝術的兩個批示》。5月29日,《林彪同誌委托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公開發表。《紀要》中提出的“塑造工農兵的英雄人物,這是社會主義文藝的根本任務”。將新中國成立以來“不能寫小資產階級”“不能寫家務事兒女情”的規範推向極端。1968年5月23日於會泳在《文匯報》發表《讓文藝舞台永遠成為宣傳毛澤東思想的陣地》,第一次提出“三個突出”的人物塑造原則:“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麵人物來;在正麵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來;在主要人物中突出最主要的即中心人物來。”後來姚文元對這一說法進行了潤色,定為“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麵人物;在正麵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同時,將“三突出”理論規定為“無產階級文藝必須遵循的一條原則”。[16]在整個“**”中,“三突出”不僅是創作的根本原則,也是文藝批評的最高標準。它將原本豐富多彩的實際生活和人物關係變成了簡單庸俗的公式,從而產生了一批概念化的造神文學作品,同時也衍生出“**文學”的一係列“三字”教條,如“三陪襯”“三對頭”“多側麵”等。
除了少數特殊身份的專業作家以外,越來越鼓勵群眾創作。1963—1971年,工農兵創作直接對階級鬥爭和“**”作出了積極回應,原本有限的知識分子話語喪失了生存空間。同時,在形式上,大眾化的牆報、故事會、打油詩、活報劇等群眾文藝樣式受到推崇,“**”前夕的《人民文學》《詩刊》等雜誌都曾經打破文體的界限,舉辦征文,刊登這些能夠迅速反映階級鬥爭、立場鮮明、通俗易懂的詩文、特寫、通訊等。它們雖然單調粗糙,卻能有效地傳達“**”的政治意圖。
“九一三”事件發生後,全國掀起了大規模的“批林整風”運動。1971年12月16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載短評《發展社會主義的文藝創作》,同時重新刊登毛澤東1949年為《人民文學》創刊的題詞:“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此後,雖然主流文藝思潮尚未明顯改變,但萬馬齊喑的局麵終有所打破,文藝界適度解禁,少數作家暫時被解放出來,獲得有限的創作機會。一些地方的文學刊物複刊,局麵較此前略有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