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第3版)

第四节 “归来诗人”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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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诗人”是一个宽泛的概念,既包括在20世纪30年代就取得重要成就的诗人,像艾青、田间、公木、苏金伞、邹荻帆,又囊括了在40年代奠定文学声望的“七月”“九叶”两派。当然,在50年代崭露头角,后来也遭遇“流放”改造的诗人,如公刘、邵燕祥、流沙河、孙静轩、白桦、梁南、昌耀等也包括在其中。严格说,“归来诗人”包括了“两代人”——在三四十年代就取得一定诗名的诗人与50年代才开始创作生涯的诗人。

“归来诗人”的创作状况是复杂的。不过,从主题思想与艺术表达的大致倾向看,还是现实主义占据了创作的主流;此外,现代主义与浪漫主义也同时存在。

艾青、公木、公刘、流沙河的创作,主要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特征。艾青自“复出”后,一直到1985年,创作都很活跃,写下了《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盆景》《蛇》等一大批诗作。这个时期他的代表作之一是写于1978年的《关于眼睛》:“传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子/我说眼睛是灵魂的镜子//传说世界上最美的是眼睛/我说最可怕的也是眼睛”。诗人借助“眼睛”意象,表达了对“人性”扭曲的愤懑。一双双本该明亮清澈的“眼睛”,变成了“说谎的眼睛/渴求的眼睛/哀求的眼睛/宽恕的眼睛”。有时还会变成一口“夹着怨恨”的“古井”;流沙河的《故园别》以另一视角,揭示了“人性”深处的复杂情愫:“现在我要回城去了/眼角滴着恋栈之情/别了 我的小母鸡/感谢你天天为我下蛋/别了 我的老公鹅/感谢你夜夜为我守门”,诗人时刻都盼望着返回那个“点点斑斑,小路起青苔”的家园(《吾家》)。可当真要携妻带子离开这个“消磨我十二年的光阴”的乡村时,“每一条裂缝”“每一个凹坑”,甚至连那些“屈辱与酸辛”,都一下子显得那样牵人魂魄。

代表公刘该时期创作水准的是曾震撼过许多人心灵的《读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有谁能数得清你死过多少次!/父亲!我的父亲!/……/那年你倚着土墙打盹/在太阳的爱抚下再也不醒/嘴角淌着黄绿色的液汁//浮肿的手还将一把草籽攥得紧紧……/那年你耷拉着脑袋,硬把漫坡地撕成大寨田/然后拉着犁,缰绳扣进肉里勒出血印/吸完你最后一撮干桃叶烟末/倒下去,天上醒来睡了亿万年的星星”。这个“嘴角淌着黄绿色的液汁”的“父亲”;这个“缰绳扣进肉里”,不管怎样拼命拉犁,手里还只能攥一把“草籽”的“父亲”;这个能把“漫坡地撕成大寨田”,却怎么也走不出黄土地的“父亲”,正是中国农民苦难命运的象征。

形成于40年代,1949年后销声匿迹了的“七月”与“九叶”两个诗歌群体,构成了“归来诗人”的中坚力量。“七月”诗人自40年代起,就与艾青有着精神上的师承渊源。他们的大部分诗作,都可归类到现实主义的创作行列中。这时期,“七月”诗派的主要诗人绿原、曾卓、牛汉、冀汸、鲁藜、彭燕郊等,都有不少新作问世。彭燕郊为在“**”中失去家的人感到痛苦:“小小的蜗牛/带着他小小的家/世界是这样广大/而他没有占有一寸土地”(《家》));曾卓对着孩子深情地说:“我看见你诞生,听见你的第一声喊叫/我牵着你的手/帮助你蹒跚学步”(《给萌萌》);在《和回声对话》中,绿原更是写出了“有人吗,有人吗,仿佛/仰望巨人般的崇山/你是谁,你是谁,又仿佛/俯视泪眼似的深潭/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于是/和并不存在的它攀谈起来”这样具有生命深度与哲理思辨的诗句。

“九叶”派诗人在40年代曾不同程度地受到艾略特、里尔克、奥登等西方现代主义诗人的影响,“十年浩劫”的清洗,也没有使他们彻底背弃现代主义创作原则。除穆旦和杭约赫外,其他诗人都有不少作品公开发表。辛笛的《飞跃太平洋上空》《人间的灯火》《赠友题记》;杜运燮的《访德杂咏》《黄昏,散步在河边》;唐祈的《西北十四行诗组》《舞蹈的莎黛特》;袁可嘉的《走进你》;唐湜的《十四行三章》《丰盈的少女》;陈敬容的《黎明,一片薄光里》《阿赫玛和花》《孤寂再不是孤寂》;郑敏的《海的愤怒》《祷词》等,都是这时期的新作。

值得一提的是,引起“朦胧诗”论争的导火索正是“九叶”派老诗人杜运燮。他发表在1980年第1期《诗刊》上的短诗《秋》,“连鸽哨也发出成熟的音调/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幼叶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这些枝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呵/河水也像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已把秋花秋叶深深染透//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吊车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现在看,这首诗并无特别晦涩之处,然而,当时却因其“晦涩”“朦胧”的诗风,引起了一场大论战。尽管在这之前,舒婷已在该刊物上发表了代表作《致橡树》。而历史却偏偏选择了杜运燮。这看似偶然,实际正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归来诗人”的创作风格是多样化的,除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以外,有些诗人还在浪漫主义的航道中徜徉。蔡其矫、孙静轩、白桦、刘湛秋等人的诗作中,就常常散发着迷惘的感伤情调,为“归来诗人”的创作增加了几许温柔的光泽:“湖上雨后的夜晚温柔而神秘/低空静悬着黑色的天鹅绒/水面灯光照射的薄雾宛如梦幻/湿漉漉的空气/沉默的水/寂寞那么深/黑暗好像在无声无息中缓慢地浓重”(蔡其矫《夜》)。老诗人苏金伞的创作,更是夹带着一股扑鼻的田园野趣:“那圆圆的树影/正好坐下一个小孩的屁股/妈妈把孩子放在那里去割麦/不想下晌时/孩子抱着小树一起睡了”(《泡桐》)。

“归来诗人”,其实是对重返诗坛诗人的笼统指称。随着历史的推移与创作趋势的多元化,这个原来就有着不同背景、不同创作心态以及不同审美情趣的群体,步入新时期的诗歌旅程后,必然要面临着汰选与分化。一段时间过后,有的已离开了人世;有的被拉开了距离;有的封笔不写。“七月”派的牛汉、绿原,“九叶”派的郑敏与西部诗人昌耀等人,则显示出强劲的艺术持久力,他们的创作甚至一直贯穿到90年代。[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