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代”詩歌是指繼“朦朧詩”之後,新崛起的年青一代詩人的創作。這是趨新反舊的一代新人,他們大都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以後,多數都受過高等教育。在某些方麵,受外來文化的影響遠遠大於本民族文學傳統的熏陶。當代西方後現代主義思潮中的顛覆與解構理念,對他們藝術觀念的形成及創作實踐產生了鮮明的影響。他們在詩壇上的最初亮相就是以反叛“朦朧詩”為標誌的。
“反崇高”“反文化”是“第三代”詩歌最耀眼的標簽,而“文化”是一個民族長期以來的價值積澱,“崇高”是直接評價人類行為的道德準則。“反崇高”“反文化”實際也就是反傳統意義上的“善”與“美”。換句話說,就是將審美的視點從“善”與“美”的傳統向度,轉向與其相反的背麵。因為“美”在思想情感方麵,時刻要求與社會需求、道德倫理相一致;在語言上,則要求和諧、精致,符合傳統審美規範。隻有具備了這些,“美”才能體現為“善”。所以,當對傳統發難時,提倡審“醜”顯然具有巨大的衝擊力。
以“現實生活”來對抗“博學高深”,以“低俗”來解構“優美”,正是“第三代”詩歌的創作特色。受美國“垮掉的一代”的影響,曾以“莽漢”自詡的詩人認為,“莽漢”們不喜歡那些精密得使人頭昏的內部結構或晦澀的象征體係,“莽漢”們將以男性坦然的目光對現實生活進行直接的楔入。如“他們擁到廚房裏/瞧年輕的主婦給他們燒魚/他們和我沒碰三杯就醉了/在雞湯麵前痛哭流涕/然後搖搖晃晃去找多年不見的女友/說是連夜就要成親/得到的卻是一個痛快的大嘴巴”(韓東《我們的朋友》)。如按傳統審美標準,這些庸俗生活的片段和語言是難以登堂入室的。而“第三代”詩人就以這樣最世俗的情感實施了對崇高主題、抒情語言的顛覆。
“第三代”詩人最先以“群體”形式出現時,一般三、五個誌同道合者就可以組成一個“詩派”。在80年代中後期,散落在全國各地的此類文學社團難計其數。莽漢主義、“海上”詩群、新傳統主義、整體主義等在當時較有影響。當然,最引人矚目而且堅持時間最長的當屬“他們”與“非非”兩大詩群。
1984年年末,以韓東、於堅為中間分子的“他們”文學社團正式成立於南京。1985年年初,《他們》第一期問世。《他們》是一份不定期的以發表詩歌為主,兼顧小說和文論的油印刊物。1990年以前出了4期。蘇童與馬原都在《他們》上發表過小說;於堅、韓東、小海、丁當、王寅、呂德安、小君等是《他們》的主要詩歌作者。“他們”詩派的創作宗旨是,以獨立的個體麵對“想象中的每個人的藝術上帝”。所以,“他們”至今並不承認自己是什麽“文學流派”或“詩歌團體”,他們認為《他們》僅僅是一本刊物。[16]1990年以後,《他們》又陸續出了5期。不注重外在思潮,強調文本自身的力量,是“他們”詩派的一貫姿態。
1986年5月成立於四川的“非非”,則公開宣稱創立了具有“異端”色彩的“非非主義”和“非非詩派”。“非非”的主要成員是周倫佑、藍馬與楊黎。後來“莽漢詩派”的李亞偉、萬夏、胡冬,以及原是“大學生詩派”的尚仲敏等人也陸續加入。“非非詩派”非常注重詩學理論的創建,盡管他們很多杜撰、拚貼的學說帶有濃重的偏激與荒謬色彩。但在那個矯枉須過正的特定曆史境遇中,其“非崇高”與“非文化”的口號,對把詩歌從某種意識形態模式中拯救出來,使之回歸到“原始的,本能的,沒有被馴化的生命意識的自由表達”,[17]發揮了一定的推動作用。自1986年到2000年,《非非》出了8卷,《非非評論》編印了2期。90年代以後,“非非”理論從極端的叛逆,轉向以政治為中心的所謂“紅色寫作”,給人一種突兀之感。
“第三代”詩歌,在一定程度上使我們長期以來的封閉性詩歌觀念有所改觀,但需要指出的是,由於民族性的缺失,對優秀詩歌傳統采取了故意回避、排斥的態度,對粗鄙的趣味的認同和崇尚,以及在創作中過於強調形式上的“解構”與瑣屑的“拚貼”,使得“第三代”詩歌往往存在著“宣言”大於“文本”,“理論”大於“創作”的現象。“第三代”詩人也是泥沙俱下,不少人把“先鋒創作”當成謀取功利的捷徑。
於堅(1954— ),雲南昆明人。於堅較早開始創作,在1979—1980年左右,他的詩歌就在昆明的部分高校學生中流傳。當他的不少詩友都轉向了更具有轟動效應的小說創作時,他仍堅韌地跋涉在詩歌領域。就藝術成就而言,他20多年的創作,基本呈階梯狀排列。
整個80年代,於堅都是以先鋒詩人姿態活躍於詩壇。寫下了《尚義街6號》《作品某某號》係列、《橫渡怒江》《世界,你進來吧》《在旅途中不要錯過機會》等作品。可以說,這十年是於堅的探索期。他的寫作仍受一種明顯的價值理念控製,即與傳統文化、主流文化作戰。這一目標導致了他更注重社會效應,而忽略了文本自身的意義。拒絕隱喻,就是他這時期提出的一個詩學主張。但實際上,能代表於堅80年代創作水準的詩歌都是帶有隱喻性質的,即使整首詩采用的都是口語,那口語的背後也隱藏著一個潛在的象征性文本。如《在旅途中不要錯過機會》一詩:“你和陌生人說說笑笑/知道了另一條河上的事情/或許你就一直躺在林子裏/直到太陽落山 黑夜來臨/或許你從此就折進某一條岔路/隻因你感覺對頭 心裏高興/你就是停下來 躺一陣 聊聊天/你發現活著竟是如此輕鬆/腳也不酸,肩也不疼/隻是不要忙著低頭趕路/錯過了這片林子可就不同/錯過了這個生人可就不同/你要一直順著路走 才能回到家中/你要走很久很久 才能回到家中”,每一句都是通俗的大白話,可在大白話的背後卻隱藏著“人不可能踏進同一條河流”這一簡單的哲學命題。
進入90年代後,於堅從**中沉靜了下來,開始轉入了他在《傳統、隱喻與其他》一文中所說的“與心情無關,隻與紙和筆有關”的寫作狀態。寫出了一批諸如《對一隻烏鴉的命名》《墜落的聲音》及長詩《〇檔案》等詩作。《對一隻烏鴉的命名》的開篇就是,“從看不見的某處/烏鴉用腳趾踢開秋天的雲塊/潛入我的眼睛上垂著風和光的天空/烏鴉的符號 黑夜修女熬製的硫酸/噝噝地洞穿鳥群的床墊/墮落在我內心的樹枝”。這隻一腳踢開“雲塊”“洞穿鳥群”的“烏鴉”,顯然與早期的拒絕隱喻的寫作姿態形成了有趣的對照。在理論上,於堅對詩歌的“隱喻”問題也作了適當解釋與調整。
翟永明(1955— ),成都人。翟永明不是一個早慧型詩人,但豐富的生活閱曆造就了她不同凡響的高起點。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1984年完成的組詩《女人》顯示出翟永明特殊的詩歌潛質:“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偶然被你誕生……//我是軟得像水的白色羽毛體/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納這個世界……//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灌注你全身/從腳至頂,我有我的方式”(《女人·獨白》)。這是一個在以往詩歌中從未出現過的女性形象:仿佛一個要以瘋狂的魅力征服世界的“女巫”。她常常以“愛”的方式表達“仇恨”;常常以溫柔的“羽毛體”把你引向“深淵”。從女性心理感覺女性,大大開拓了女性詩歌的情感表達疆域。
翟永明的詩歌一般也是以表達情感經驗為主,但在她的**傾訴中總散發著縷縷難言的神秘。這就使她和她的詩,仿佛與世界永遠保持著難以逾越的距離。她說:“我寫作,並不與時下的傾向有關,也不與當前迫切的哲學思潮有關,它們隻是個人在詞語和紙背中向外注視著一個變化的時代。”[18]遠離社會時尚,以生命深處的召喚為指令,使她的詩具有了超越時空的可能性;而女性意識的覺醒,又使她的詩歌在神秘質地中透露出獨立、堅強的品格。如她在《母親》一詩中說:“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腳在疼痛,母親,你沒有/教會我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隻像你//你是我的母親,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血泊中使你驚訝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來//聽到這世界的聲音,你讓我生下來,你讓我與不幸/構成這世界的可怕的雙胞胎。多年來,我已記/不得今夜的哭聲”。
“母親”在以往的詩歌中多是被謳歌、讚美的喻體,可翟永明對“母親”卻是愛恨交加。在“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的世界上,“母親”在給予生命的同時,也必將帶來不幸與苦難:“我被遺棄在世上,隻身一人,太陽的光線悲哀地/籠罩著我,當你俯身世界時是否知道你遺落了什麽//歲月把我放在磨子裏,讓我親眼看著自己被碾碎/嗬,母親,當我終於變得沉默,你是否為之欣喜”。是母親創造了人類,可創造人類的目的,難道就是為了讓歲月的磨子碾得粉身碎骨嗎?這個亙古的悖論沒有誰能夠解答。詩人所能做到的就是:“活著為了活著,我自取滅亡,以對抗亙古已久的愛”。
以1990年為界,翟永明的詩歌創作分前、後兩個時期。前期主要代表作除了《女人》以外,還有長詩《靜安莊》與《死亡的圖案》等。這時期的創作主要受到美國“自白派”女詩人普拉斯的影響,所以,詩歌中有著明顯的自白色彩。1990年以後,語言逐漸轉向了較為冷靜的敘述,在謀篇布局上也偏於“戲劇化”處理。對她在轉換中完成的長詩《咖啡館之歌》《莉莉和瓊》《道具和場景的述說》等,人們評價不一。
韓東(1961— ),南京人。在“第三代”詩歌運動中,以他為首的《他們》刊物,不但堅持時間最長,而且還推出了幾位頗有影響的詩人與作家。
韓東的創作是從模仿北島開始的。在1980年前後,曾寫下不少頗具北島風格的詩作。然而,他也是最早從“朦朧詩”光環中走出來的詩人之一。《有關大雁塔》《你見過大海》等詩歌是他創作轉變的標誌。韓東詩歌的意義在很大程度上並不表現在具體文本上,而更多可以放到美學與文化學範疇中來談論。那些“有關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麽/我們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風景/然後再下來”(《有關大雁塔》)和“你見過大海/你也想象過大海/你不情願/讓海水給淹死/就是這樣/人人都這樣”(《你見過大海》)的詩句,如果離開了特定的反抗文化、解構曆史的話語場景,將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而在特定的人文背景中,又容易被理解為僅僅是以解構為目的的文字遊戲。
“詩到語言為止”是韓東提出的詩學命題。這一命題所包含的以口語對文化傳統進行“懸置”的設想,對“第三代”詩歌創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即使進入90年代以後,先鋒詩歌的創作仍繼續強調口語化的日常生活表現。韓東是最早有意識地把詩歌從意識形態領域,拉回到平民社會的詩人。但他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口語與藝術、平民生活與深刻潛質的契合點,因此,他的不少詩歌也往往給人一種缺乏靈魂的渙散感。
《明月降臨》是韓東最具代表性的詩作之一:“月亮/你在窗外/在空中/在所有的屋頂之上/今晚特別大/你很高/高不出我的窗框/你很大/很明亮/膚色金黃/我們認識已經很久/是你嗎/你背著手/把翅膀藏在身後/注視著我/並不開口說話……”沒有什麽深刻的思想內涵,但卻有敏銳的直覺、細膩的描寫以及畫麵般的構圖。這種詩意化的效果卻是依靠口語來實現的:“你靜靜地注視我/又仿佛雪花/開頭把我灼傷/接著把我覆蓋/以至最後把我埋葬”。“人”與“月亮”在深夜中對視、交流,最後融合為一體。
韓東在1990年後主要轉向了小說創作。
海子(1964—1989),原名查海生,安徽懷寧人。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臥軌自殺。海子的創作時間隻有七八年,可就在這有限的歲月中,他留下了抒情短詩近200首,長詩《土地》《但是水,水》、詩劇《太陽》(未完成)以及一些詩學文章。
海子生前寂寞而孤獨,他像夢幻中的“王子”,為自己搭建了一座又一座幻覺的“宮殿”:“看麥子時我睡在地裏/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鄉的風/家鄉的雲/收聚翅膀/睡在我的雙肩//麥浪——/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一塊麥地//收割季節/麥浪和月光/洗著快鐮刀//月亮知道我/有時比泥土還要累/而羞澀的情人/眼前晃動著/麥秸”(《麥地》)。從《麥地》中不難看出,海子既受過中國田園山水詩的影響,又對西方宗教中的迷狂色彩有著濃厚的向往。不管他的詩在手法上怎樣變幻,但追求的詩境隻有一個,那就是遠離世俗塵煙,進入超凡脫俗的境界:“就讓我這樣把你們包括進來吧/讓我這樣說/月亮並不憂傷/月亮下/一共有兩個人/窮人和富人/紐約和耶路撒冷/還有我/我們三個人/一同夢到了城市外麵的麥地/白楊樹圍住的/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養我性命的麥子”。
海子的詩歌風格獨特,它浪漫、敏感、纖細,甚至能讓人產生憐惜的痛感。海子有著高遠的詩歌理想,他試圖建立一種“不是感性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段流動,而是主體人類在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的大詩,[19]並且也身體力行地在長詩方麵作了嚐試。就目前所提供的文本看,海子遠遠沒有實現他的理想與諾言。比較而言,海子的抒情短章相對成熟。
【思考與練習】
1.如何理解“朦朧詩”以及關於“朦朧詩”的論爭?
2.“歸來詩人”有哪些具代表性的作者和作品?其文學價值如何?
[1] 《今天》是由北島、芒克等創辦的油印刊物。自1978年12月創刊,到1980年12月停刊,共出刊物9期。後來被稱作“朦朧詩人”的不少人都在該刊發表過詩作。
[2] 《詩刊》社編:《1985年詩選·編後記》,4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3] 新中國成立前分為“三代”,新中國成立後分為“三代”,參見《詩刊》社編:《1985年詩選·編後記》。
[4] 在當代文學史與詩歌史寫作中,通常把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已開始創作,但在“反右”和“**”中因受衝擊而不得不停筆,“**”結束後又重返詩壇的那批詩人稱作“歸來詩人”。
[5] 謝冕:《在新的崛起麵前》,載《光明日報》,1980-05-07。
[6] 章明:《令人氣悶的“朦朧”》,載《詩刊》,1980(8)。
[7] 多多:《1972—1978:被埋葬的中國詩人》,見楊克主編:《1998中國新詩年鑒》,469頁,廣州,花城出版社,1999。
[8] 吳嘉、先樹:《一次熱烈而冷靜的交鋒》,載《詩刊》,1980(12)。
[9] 丁力:《古怪詩論質疑》,載《詩刊》,1980(12)。
[10] 謝冕:《在新的崛起麵前》,載《光明日報》,1980-05-07。
[11] 孫紹振:《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載《詩刊》,1981(3)。
[12] 甘鐵生:《春季白洋澱》,載《詩探索》,1994(4)。
[13] “朦朧詩”體現的並不是純粹的現代意識,而是中國現代主義思潮的先導。因為“朦朧詩”的總體價值取向,與西方近代的人本主義思想更為接近。
[14] 顧工:《兩代人——從詩的“不懂”談起》,載《詩刊》,1980(10)。
[15] 由於他們的創作一直貫穿到90年代,而且能代表其藝術高度的作品也多寫於90年代,所以在板塊劃分上安排在了90年代。
[16] 韓東:《〈他們〉略說》,載《詩探索》,1994(1)。
[17] 周倫佑:《異端之美的呈現——“非非”七年憶事》,載《非非》,1994(2)。
[18] 翟永明:《稱之為一切》,217頁,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
[19] 海子:《詩學:一份提綱》,見西川編:《海子詩全編》,898頁,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