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第3版)

第三節 敘述方式的實驗與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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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小說敘述方式的探索,是為了更好地表達作者獨特的人生體驗和社會感受。在這個意義上,敘述方式的實驗無疑具有正麵的價值。然而,在80年代中期的所謂“先鋒小說”潮流中,一些作家都將“敘述實驗”不同程度地變成了“敘述遊戲”。“敘述什麽”變得無足輕重,“怎麽敘述”則成了小說的一切。這種“為敘述而敘述”的傾向在馬原、紮西達娃、洪峰等作家那裏表現得最為典型。

馬原(1953— ),遼寧錦州人。中學畢業後下鄉插隊,1978年考入遼寧大學中文係,畢業後進藏,任記者編輯多年。1982年開始發表小說,有一係列以西藏的現實、曆史、文化為敘事背景的作品。這個“西藏係列”小說從1985年以後陸續發表,這些作品包括《岡底斯的**》《錯誤》《拉薩河女神》《虛構》《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喜馬拉雅古歌》《大師》《康巴人營地》《疊紙鷂的三種方法》《神遊》等,除此之外,另有《上下都很平坦》《西海無帆船》等作品。

《岡底斯的**》中,馬原把劇作家探險、陸高和姚亮、窮布與野人以及頓月、頓珠、尼姆幾個各不相幹的故事和人物,拚貼在同一部小說的結構框架中。《拉薩河女神》也是如此,小說的七個章節分別講述了河灘上的豬屍體、野餐、河邊洗衣服、打獵的故事以及雕塑女神等沒有任何因果聯係的幾個事件,完全由一些隨機性事件漫不經心地拚貼在一起,這使傳統小說的組織結構方式受到了極大的挑戰。

歐洲、拉美的小說家通過小說實驗創立的“元小說”模式顯然影響了馬原——在這裏,小說是一種能指/所指、想象/實在之間的遊戲,讀者會恍然領悟到小說是語言敘述出來的,小說的真實性已經被延伸到文本之外。此外,馬原小說常常設置一個敘述者的形象,這個人在小說中既是行動的參與者,又是故事的講述者,或者幹脆隻是故事的講述者,不在故事中承擔任何角色。“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這句話常常出現在他的小說中,與“陸高”“姚亮”等敘述人的任務一樣,是用來破壞文字與意義的對應關係的。這個敘述人的設立警醒讀者:人在曆史情景敘事中的作為是大可被懷疑的,就這一點而言,作家與其他人並沒有任何價值的等級差別。而所謂的文學作品的存在,其意義在於它們的敘述行為本身,而絕不在於它們所敘述的對象——人物或事件。就“講故事”而言,馬原看重的是“講”,而不是“故事”;或者說看重的是故事自身,而不是故事的意義。

這種“為敘述而敘述”的寫作姿態,是基於這樣一種理念:形式具有本體論的意義,形式不必是承擔內容的容器,形式本身也能創造和生產意義,內容/形式的二元模式應該消亡。然而這樣一種明顯背離常識的理念顯然是有重大偏頗的。讀這種“為敘述而敘述”的小說,像是觀賞一場垂釣表演。垂釣者展示了各種各樣的釣魚姿勢後,便宣布表演結束。你若問他魚在哪裏,他便告訴你,重要的是欣賞釣魚的姿勢,是否釣到魚並不重要,所以他的釣鉤上並沒有誘餌。

紮西達娃(1959— ),原名張念生,四川巴塘人,藏族。紮西達娃也是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一位引人注目的、具有現代主義創作傾向的作家。1985年前後,他寫了《西藏:隱秘的歲月》《西藏,係在皮繩扣上的魂》《去拉薩的路上》等一些作品。這些小說明顯地受到《百年孤獨》等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的影響,他憑著藏族作家獨特的感受和體驗,深入到西藏的曆史宗教傳統與民族文化的深處,以“半神話”的象征藝術模式,表述某種現代性的訴求。《西藏,係在皮繩扣上的魂》描述一個篤信佛教的藏族男子塔貝,四處尋找所謂的天國“香巴拉”,希望聽到神的聲音。路上他遇到了美麗的藏族少女瓊,瓊被他對信仰的執著所感動,跟隨塔貝一起上路。他們漫無目的地四處流浪,終於有一天來到了一個有著現代生活的“甲”村,瓊被酒吧、電腦等吸引,不願繼續流浪,塔貝也被拖拉機撞死了,臨死前夕在收音機裏聽到一些他聽不懂的話語,他以為是神的聲音,卻不知那是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開幕式的聲音。這部小說把世俗生活與西藏的宗教文化、民族特性結合在一起,呈現出一個具有濃厚魔幻色彩的藝術空間。在敘事形式上,敘述者“我”幾次穿行於作品中間,既是故事的敘述者,又是在故事的最後加入了故事的發展的“我”,領著瓊開始了尋找幸福的新路程。

洪峰(1957— ),原名趙洪峰,吉林通榆人。1982年畢業於東北師範大學中文係,1984年開始發表小說。他的代表作品如《極地之側》《瀚海》《奔喪》,也表現出對敘事策略的苦心經營。例如,《瀚海》中的“我”雖然既是敘述人又是主人公,但“我”的敘述僅止於“我”的見聞。“我”在描述舅舅、舅媽與土匪李學文的糾葛等故事時顯得興致盎然,但這些故事之間卻沒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小說中所講的眾多小故事並不為整個小說的主題服務——因為小說根本就沒有明確的主題。

上述作家固然以他們的“敘述實驗”打破了傳統小說單一的穩態敘事模式,但也以他們的“敘述遊戲”消解了小說自身。這種消解小說自身的“敘述遊戲”,注定是難以為繼的,很快,他們也就偃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