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的“南北宗”論是中國畫史、畫論中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它曾引起了一些著名的畫家、美術史論家的廣泛研究和批評。從董其昌對唐以來中國山水畫簡單劃分為“南”“北”兩大派係的分析來看,的確存在一些不可消解的矛盾。特別是他的貶“北宗”而褒“南宗”,認為“南宗”優“北宗”劣的結論,對古代中國繪畫傳統的全麵繼承,帶來了很大的負麵影響。但是,他為中國畫提出了兩大派,標示出文人畫、院體畫,無論是從畫史的意義,還是從畫體的意義上來講,都是應該肯定的。下麵我們將對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加以簡短述評。
首先我們來看看董其昌“南北宗”論的具體內容。董其昌《容台別集》卷四“畫旨”中寫道:
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思訓、昭道)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幹、(趙)伯駒、(趙)伯驌,以至馬(遠)、夏(圭)輩;南宗則王摩詰(維)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浩)、關(仝)、郭忠恕、董(源)、巨(然)、米家父子(芾、友仁),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慧能)之後有馬駒、雲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神秀一派)微矣。要之,摩詰所謂:“雲峰石跡,迥出天機,筆思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讚吳道子、王維畫壁,亦雲:“吾於維也無間然”,知言哉!
由於這段話也收在莫是龍的《畫說》中,莫是龍年長於董其昌47歲,故有人認為此說應是莫是龍最先提出,後經一些學者詳細考證[1],認為“南北二宗”說的創始人應該是董其昌。
董其昌又說:
文人畫自王右丞始,其後董源、巨然、李龍眠、範寬為嫡子。李成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遠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鬆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所當學也。
迎合這一說的還有沈顥、陳繼儒。陳繼儒是董其昌的同鄉,是他的清客,他們互相捧場。《清河書畫舫》中引了他的一段言論:
山水畫自唐始變,蓋有兩宗:李之傳為宋王詵、郭熙、張擇端、趙伯駒、伯驌,至於李唐、劉鬆年、馬遠、夏圭皆李派;王之傳為荊浩、關仝、李成、李公麟、範寬、董源、巨然,以及於燕肅、趙令穰、元四大家皆王派。李派板細乏士氣,王派虛和蕭散,此又慧能之禪非神秀所及也。至鄭虔、盧鴻一、張誌和、郭忠恕、大小米、馬和之、高克恭、倪瓚輩,又如方外不食煙火人,另具一骨相者。
比董、陳稍晚的沈顥,是沈周的族人,稱沈周為“石祖”。和董家也有交誼,稱董其昌為“年伯”(《曝書記餘》)。他在這個問題上,完全附和董的說法。他的《書麈》中“分宗”條說:
禪與畫俱有南北宗,他亦同時,氣運複相敵氣。南宗則王摩詰,裁構淳秀,出韻幽淡,為文人開山,若荊、關、郭、璪、董、巨、二米、子久、叔明、鬆雪、梅叟、迂翁,以至明興沈、文,慧燈無盡。北則李思訓風骨奇峭,揮掃躁硬,為行家建幢。若趙幹、伯駒、伯驌、馬遠、夏圭,以至戴文進、吳小仙、張平山輩,日就狐禪,衣缽塵土。
董氏們的分宗說,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1)中國山水畫在唐代時就分成了南北二宗;(2)王維、李思訓分別為南、北宗之始祖;(3)在畫法上南宗為“渲淡”法,北宗為“著色”法;(4)南宗是“文人畫”、“逸家畫”,北宗是“院體畫”、“行家畫”;(5)表現出對“南宗”(“文人畫”或“逸家畫”)的褒揚,對“北宗”(“院體畫”或“行家畫”)的貶損;(6)分別排列出南北兩宗的係脈畫家。
對於董其昌的這一中國山水畫“南北分宗”說,美術界一直存在著批評和反批評聲。批評和反批評焦點,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麵:首先是對董其昌提出的山水畫從唐代開始就形成了南宗和北宗,有沒有曆史根據的批評和反批評。批評者認為“在未創立分宗說以前,隻有單線的演變說”,分宗說沒有曆史根據而是出於偽造,如啟功先生在《山水畫南北宗說辨》中寫道:“我們在明末以前,直溯到唐代的各項史料中,絕對沒看見過唐代山水分南北兩宗的說法,唐張彥遠《曆代名畫記》中‘敘師資傳授南北時代’與董其昌所談山水畫上的問題無關。更及見有拿禪家的‘南北宗’比附畫派的唐跡。”[2]類似這種批評還有童書業、滕固、俞劍華等。反批評者認為董其昌的南北分宗說是有曆史根據的。徐複觀對這種認為“在未創立分宗說以前,隻有單線的演變說”進行了反批評,並舉出中國畫論中很多論據,以說明在董其昌的分宗以前就有分宗說。他在《中國藝術精神》中,以“分宗說有無曆史根據”為題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說:
董其昌在《畫旨》中有“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的一段話,由此不知他的所謂南宗,實指的是文人畫。他又有《臥遊冊題詞》,中有謂“趙文敏問畫道於錢舜舉,何以稱士氣?錢曰:隸體耳。畫史(指專業畫人而言)能辨之,即可無翼而飛。不爾,便落邪道,愈工愈遠。”這段材料,係由元王繹《論士大夫畫》而來。《唐六如畫譜》引此謂:“趙子昂向錢舜舉曰,如何是士大夫畫?舜舉答曰,隸家畫也。子昂曰然。觀之王維、李成、徐熙、李伯時,皆士大夫之高尚者,所畫蓋與物傳神,盡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畫者,其謬甚矣。”由此可知,董氏之所謂文人畫,實即趙子昂之所謂士大夫畫或士氣。而他之所謂北派,主要是指畫院的畫史而言;這點應不發生爭論。張彥遠《曆代名畫記》卷六在“劉紹祖”條下謂“然傷於師工,乏其士體”;又卷八“鄭法輪”條下引“僧琮雲,法輪精密有餘,不近師匠,全範士體”。宋鄧椿《畫繼》卷三“宋子房”條下引蘇東坡謂:“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若乃畫工,往往隻取鞭策毛皮,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許便倦。漢傑真士人畫也。”以上不是很明顯地將畫分為士人、師匠兩派,實際即是一種分宗嗎?[3]
從徐複觀舉出唐代的張彥遠、宋代的鄧椿、元代的王繹和趙子昂等分宗說的事實來看,在董氏的分宗說以前,不僅有分宗的說法,而且開中國畫體研究之先河。
其次是圍繞董氏提出李思訓與王維作為兩宗之始祖,以及相對應的“著色”和“水墨”問題的批評與反批評。
批評者認為,董其昌把王維與李思訓相提並論,分別列為南北宗之始祖,實為不當,因為王維在明中葉以前的批評家筆下,評價不高,地位也不穩定。如唐宋時期“固然有許多推崇王維的議論——王維也確有許多可推崇的優點——同時含有貶義的也很不少。即使那些推崇的議論中,也沒有把他提高到‘祖師’的地位。我們且看那些反麵意見: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把王維放在吳道子、張璪、李思訓之下。《曆代名畫記》以為‘山水之變’始於吳道子,成於李思訓、昭道父子,對於王維隻提出‘重深’二字的評語”[4]。俞劍華也有類似的看法,認為“王維在畫界的地位,在唐、宋、元以及明代中葉,都不甚高,並無成宗作祖的資格”[5]。啟、俞對於董其昌的批評,也受到了徐複觀的反批評。徐複觀同樣舉出畫史上關於對王維藝術高度評價的文字。如他舉出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書畫》中論王維“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以形器求也”,王維的《表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還有沈括《圖畫歌》中“畫中最妙言山水,摩詰峰巒兩麵起”等,以說明董其昌將王維作為文人畫(南宗)之始祖的正確性和王維在文人畫中具有開宗作祖的資格,同時也確立了王維在唐宋畫壇之地位。
關於董氏分宗說中“著色”和“水墨渲淡”問題,批評者認為唐代雖有所謂渲淡的畫法,但不是王維首創。王維也不是用此畫法最高明的人。說王維始用水墨“渲淡”,一變鉤斫,完全沒有那麽回事。認為董其昌以“水墨”與“著色”,來作為王維與李思訓的特色,更是不符合王、李的創作實際,因為王維也有著色山水,等等。由於王維、李思訓等人的畫作留下極少,反批評者都是以現存的一些評論文字來作為依據,對批評者的看法提出反批評的。如徐複觀認為,王維在畫山水時雖然用過色,但這不是他的主流和特色,真正代表他的特色、代表他的精神的,是水墨。他舉出郭若虛《圖畫見聞錄》卷三中的一段話,董源“善畫山水,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來說明董其昌說王維使用水墨渲淡、李思訓著色是可信的。
圍繞著董其昌“分宗”說的批評和反批評,還有不少,由於與本章內容關係不太大,故在此不一一舉出。從以上舉出的批評與反批評的意見來看,我們當然是同意反批評的意見的,也就是說,董其昌以宗劃體,分山水畫為南北宗,以至於相對應的文人畫體和院畫體是有曆史根據的。此外,董其昌說王維使用水墨渲淡,李思訓著色並形成相對應“水墨一派”和“著色一派”的提法是符合畫史的、可信的,隻是在這兩大係脈的畫家中,還有很多需要澄清的地方。
[1] 參見徐複觀《中國藝術精神》“南北分宗的最先提出者”一節。徐複觀:《中國藝術精神》,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
[2] 啟功:《山水畫南北宗說辨》,見《啟功叢稿》,127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
[3] 徐複觀:《中國藝術精神》,347~348頁,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
[4] 啟功:《山水畫南北宗說辨》,見《啟功叢稿》,127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
[5] 俞劍華:《中國畫南北宗論》,69~70頁,台北,藝術圖書出版公司,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