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畫體的研究中,無論是郭若虛等人的“以體標體”,還是何良俊等人的“以家劃體”,以至於董其昌門人的“以宗劃體”,他們在其標體派中都有些牽強附會、自相矛盾之處,而且都顯得紛繁淩亂。對於這種現象,如何運用科學邏輯方法進行梳理、歸納,進而理出一個較為明確、清晰的輪廓,這方麵我們的美術史論家們做了不少的工作。如我國著名書畫家、美術史論家王學仲先生花費數十年的工夫,根據中國畫的原有體係與原則,以原有的畫體為類歸,把中國畫分為三體,即文人畫體、作家畫體、宮廷院畫體。[1]王學仲先生有關中國畫的“三體說”,對於我們深入研究中國畫體有較大的啟示作用。下麵,我們以王先生中國畫“三體說”為基本線索,運用曆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思維方式,從畫體論層麵對中國畫“三體”的藝術特征和美學原則作一個簡要歸納,並在此基礎上建立一個較為科學的中國畫體係統。
(一)宮廷院畫體
宮廷院畫體雖是在五代、兩宋時畫院出現以後才產生的,但我們認為這一畫體始祖應是唐代的李思訓。前麵已經講到,中國畫史大都將宮廷體畫家叫作“行家”,而李思訓的畫風直接影響到“行家”的畫風。正如明沈顥在《畫塵》中謂:“李思訓風骨奇峭,揮掃躁硬,為行家建幢。若趙幹、伯駒、伯驌、馬遠、夏圭以至戴文進、吳小仙、張平山輩,衣缽塵土。”董其昌、陳繼儒將李思訓列為北宗之祖,而北宗之畫家則大都屬於宮廷畫院之畫人係脈。“山水畫自唐始變古法,蓋有兩宗。李思訓、王維是也。李之傳為宋趙伯駒、伯驌,以及於李唐、郭熙、馬遠、夏圭,皆李派。”(陳繼儒:《偃曝餘談》)由於宮廷院畫體的畫家大多是以“供奉”為目的的專業畫家,所以在藝術形式上,“是一種定型化、樣式化、命題化、裝飾化較強的畫體”。在藝術手法上,“宮廷畫院的畫家多以刻畫精致,設色麗而精於雕飾見長,略近文人婉約之體”[2]。從中國繪畫“氣韻論”的角度看,宮廷院畫體重色氣、重色韻;從中國繪畫的“意境論”的角度看,宮廷院畫體重畫意,注重繪畫本身的意境——無我之境;從中國繪畫“本體論”的角度看,宮廷院畫體重再現、重具象、重“外美”;從中國繪畫的“創作論”角度來看,宮廷院畫體尊雕飾,宗格法;從中國繪畫的“形神論”的角度來看,宮廷體重以形寫形;從中國繪畫的存在方式看,宮廷院畫體重結果、重作品;從美學形態來講,宮廷院畫體為“富貴之美”。
(二)文人畫體
“文人畫”這個概念最早由明代董其昌提出,但文人畫的形成應是在唐代。董其昌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即王維)始。”(《畫禪宗隨筆·畫戾》)後人基本沿用此說,認為王維是文人畫的始祖。那麽,什麽是“文人畫”?曆代對此論述較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民國初年的陳衡恪。陳衡恪在《文人畫之價值》一文中是這樣界定文人畫的:
何謂“文人畫”?即畫中帶有文人性質,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畫中考究藝術上之工夫,必須於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此這所謂“文人畫”。
……
文人畫首重精神,不尚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優美者,仍不失為“文人畫”。文人畫中固亦有醜、怪、荒、率者。所謂寧樸毋華、寧拙毋巧、寧醜怪、毋妖好,寧荒率、毋工整,純任天真,不假修飾,正足以發揮個性振動起獨立之精神,力矯軟美取姿、塗脂抹粉之態,以保其可遠觀、不可近玩之品格。故謝赫六法,首重氣韻,次言骨法用筆,即其開宗明義,立定基礎,為當門棒喝。至於因物賦形、隨類傅彩、傳摹移寫等,不過入學之法門,藝術造型之方便,入聖超凡之借徑,未可拘泥於此者也。
……
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蓋藝術之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應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後能感而能自感也,所謂感情移入,近世美學所推論,視為重要者,蓋此之謂也歟?[3]
給文人畫下定義的還有俞劍華。他在《國畫研究》中謂:
中國繪畫自宋朝起,漸脫宗教之束縛,但一方麵又漸受文學之牢籠。以其時文人學士率皆遊心翰墨,寄情山水,而又非專門名家,並未受繪畫上基本技能之嚴格訓練。不過,心中有此一段意思,借筆墨以攄寫之具,所寫之究為何物,所寫之物似與不似,並未加重視。惟以其人品高尚、文學豐富,詩意優長,書法超逸,故所作雖不精工,亦自有一種秀逸高雅之氣撲入眉宇。所謂文人畫、所謂士氣、所謂書卷氣、所謂無縱橫習氣,俱屬此類。[4]
《辭海》中對“文人畫”的界定:
[文人畫]亦稱“士夫畫”。中國繪畫史上的名詞。泛指中國封建社會中文人、士大夫的繪畫,以別於民間和宮廷畫院的繪畫。宋蘇軾提出“士夫畫”,明董其昌稱道:“文人之畫”,以唐王維為其創始者,並目為南宗之祖。“文人畫”的作者,一般回避社會現實,多取材於山水、花鳥、竹木,以發抒“性靈”或個人牢騷,間亦寓有對民族壓迫或腐朽政治的憤懣之情。他們標舉“士氣”、“逸品”,講求筆墨情趣,脫略形似,強調神韻,並重視文學修養,對畫中意境的表達以及水墨、寫意等技法的發展,有相當影響;但其末流,往往玩筆墨形式,內容趨於空虛貧乏。[5]
關於“文人畫”的特點,美學家洪毅然作了以下簡要概括:
“文人畫”的主要特點,包括下列各條:追求“畫中有詩”;講究書法筆墨;創作方法重“寫意”、輕“寫實”;描繪物象重“神似”輕“形似”;作品風格標榜“書卷氣”與“士氣”;創作態度主張“遊戲三昧”;選取題材偏於山水、花鳥(偶寫人物,亦多以道釋、鬼怪等為主);畫麵構成每使詩(文)、書、畫、印相配合;作畫慣用水墨而多不重設色,尤其無取於重彩(雖非絕不著色)。[6]
從以上各家對文人畫的論述中看,我們或可以將文人畫的審美特征概括為以詩為魂、以寫為法、水墨為尚、抒情寫意,從中國繪畫“氣韻論”的角度看,文人畫體重墨氣、重墨韻;從中國繪畫“意境論”的層麵來看,文人畫體重詩意,詩重繪畫的抒情性——有我之境;從中國繪畫的“形神論”的角度來看,文人畫體重畫家之精神——寫意傳神,寫意傳神既不同於宮廷院畫體的以形寫形,也不同於作家畫體的形神兼備;從中國繪畫“本體論”的角度來看,文人畫體重表現、重抽象、尚內美;從中國繪畫的“創作論”來看,文人畫體尊人品,尚學問;從中國繪畫的存在方式看,文人畫體重過程;從美學形態來看,文人畫體為“野逸之美”。
(三)作家畫體
“作家畫”在我國畫論中並不多見。就像前麵所談到,作家畫作為一個獨立畫體最早提出是明代的陳洪綬,但陳洪綬對此並沒有詳細論述。真正對作家畫體進行較全麵而係統闡述的是當代著名書畫家、美術史論家王學仲先生。王學仲認為作家畫“強調法古人的筆法和古人的意境”,“是尊古人、尚法義的畫體”[7]。對於作家畫體的這些特點,童書業、伍蠡甫也有論述。童書業在《樅川畫論》中寫道:
作家用筆之蒼老勁峭,至郭熙、馬、夏,可歎觀止,就用筆技藝言,幾已無可複加矣,乃有趙鬆雪,元四家書,純以書法入畫,山水之用筆一變,元人不僅以書法入畫,且變精能之能為拙樸。鬆雪用筆已帶拙意,如《鵲華秋色圖》之畫樹,極為古樸,稍還黃子久;畫山亦靜穆文雅,與院畫絕異。[8]
伍蠡甫說:
趙孟頫山水畫的基本特征:一、學錢選進而學錢所師的趙令穰,遂能清潤;二、學趙伯駒並上溯李昭道,但力戒院習,而得其士氣;三、學董源樹法與披麻皺,以渾厚補救千裏,昭道的刻露;四、以上一切,就是為了不入南宗馬、夏的窠臼,而達到“粗有古意”的目的。總之,孟的山水畫風與筆墨,是周旋於前輩的厚重、工穩、秀潤、清麗之間,至於抒發感情,或蒼渾豪放,或平淡天真,而意味深遙,則非其所長,倘若在他和黃大癡、王叔明、倪雲林之間畫上等號,那是值得商榷的,盡管他們同為元代山水名家。換而言之,黃、王、倪等不像子昂多方麵地學習古法,並為所拘,所以比較容易突出士氣。[9]
從上麵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總結出作家畫體的基本特征。作家畫的藝術特征與美學原則為師法古人,求其古趣;運筆取象,形神兼備;質樸凝重、沉雄無華;書法入畫,筆力精蘊。從中國繪畫的“氣韻論”看,作家畫體重筆氣、重筆韻;從中國繪畫的“意境論”來看,作家畫體重畫境中的詩意——境中有我,境中有我既不同於宮廷院畫的無我之境,也不同於文人畫的有我之境;從中國繪畫的“形神論”看,作家畫體重形神俱似——形神兼備;從中國繪畫的“本體論”看,作家畫重形式、重摹仿、求全美;從中國繪畫“創作論”看,作家畫摹古人、尚法度;從中國繪畫的存在方式看,作家畫體重文本、重“演奏”;從美學形態上看,作家畫為“高古之美”。
(四)中國畫三大畫體與畫家係統
根據以上對宮廷院體畫、文人畫、作家畫的藝術特征和審美本質的簡單概述,我們似可建立一個中國畫“三大畫體”的美學係統。
中國畫之三大畫體係統
另外,我們還可根據這三大畫體的審美特征,對曆代有代表性的重要畫家進行分類,從而建立一個中國畫三大畫體之“畫家係統”。
中國畫三大畫體之畫家係統
關於上述畫體與畫家係統,有兩點需要說明:一是該係統既保留了原有畫體的基本格局,同時又打破了郭若虛“以體劃體”的“徐黃二體”畫家係統、何良俊“以家劃體”的“行利二家”畫家係統以及董其昌“以宗劃體”的“南北二宗”的流派係統,尤其是將以唐代吳道子為首的“作家畫”納入與“宮廷院體畫”、“文人畫”三位一體的新畫體及畫家係統中,這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富有理論創新性的嚐試——本書以下就將循繹該譜係性、係統化的新思路,以縱向畫史為線,同時以橫向的文本細讀為經,力求在曆史與邏輯相統一的原則下來還原中國繪畫藝術的本貌。此其一。其二,必須承認,本係統尚有先入為主和掛一漏萬之嫌,更多優秀的畫家包括畫體、流派的複雜性難免被我們的“視角主義”所屏蔽,所忽視,抑或選擇性地遺忘——因為在我們的設計中,本“譜係研究”原本就隻是一個開端,隨著研究的深入,我想我們的體係化努力會有豐厚、充實的回報的。
[1] 參見王學仲:《王學仲美術論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
[2] 王學仲:《王學仲美術論集》,13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
[3] 陳衡恪:《文人畫之價值》,見《畫論叢刊》,692、693、697頁,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60。
[4] 俞劍華:《國畫研究》,39頁,上海,上海書店,1984。
[5] 《辭海》縮印本,1535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
[6] 洪毅然:《國畫研究》,39頁,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1。
[7] 王學仲:《王學仲美術論集》,10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
[8] 童書業:《童書業美術論集》,46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9] 伍蠡甫:《名畫家論》,69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