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學名篇導讀

二、騷體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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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君

屈原

君不行兮夷猶①,蹇誰留兮中洲②?美要眇兮宜修③,沛吾乘兮桂舟④。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⑤!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⑥?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⑦。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⑧。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⑨。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餘太息⑩。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⑾。

桂櫂兮蘭枻,斫冰兮積雪⑿。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⒀。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⒁。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⒂。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餘以不閑⒃。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⒄。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⒅。捐餘玦兮江中,遺餘佩兮澧浦⒆。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⒇。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21)。

【注釋】

①君:湘君。夷猶:猶豫不決。

②蹇:發語詞。中洲:洲中,水中的陸地上。

③要眇:體態美好的樣子。宜修:修飾得恰到好處。

④沛:形容船行速度快。桂舟:用桂木做成的舟。

⑤沅湘:沅水、湘水,均在洞庭湖南。江:長江。安流:靜流無波。

⑥夫:語詞。參差:洞簫,用竹管編成的樂器,一說是排簫。誰思:思誰。

⑦飛龍:舟名。邅(zhān):轉道。

⑧薜荔:蔓生香草。柏:附著。蕙:一種香草。綢:帷幕。蓀:一種香草。橈(ráo):短槳。旌:旗杆頂端的飾物。

⑨涔(cén)陽:江岸名,今在湖南省澧縣。極浦:遙遠的對岸。橫:橫渡。揚靈:顯揚自己的精誠。

⑩未極:未達到。女:侍女。嬋媛:內心關切而表現出牽持不舍的樣子。太息:歎息。

⑾潺湲:水流的樣子。隱:痛。陫側:通“悱惻”,欲言不得而心情不寧。

⑿櫂:長槳。枻(yì):短棹。積雪:冰屑好像積雪。句意為用長槳短棹斫開冰塊,冰屑像積雪似的飛濺。

⒀搴(qiān):手取。芙蓉:蓮花。木末:樹梢。句意為在水中采摘香草薜荔,在樹梢找尋蓮花。比喻物失其處,事與願違。

⒁甚:深。句意為心意不同,媒人就會徒勞無功;恩情不深,雙方就會輕易斷絕。

⒂石瀨(lài):石灘上的急流。淺淺:水流快的樣子。翩翩:龍飛翔的樣子。

⒃交:交友。怨長:長相怨恨。期:期約。不閑:沒有空暇。句意為相交不忠實,就有長相怨;約會不踐約,就說沒有閑暇。

⒄朝騁騖(wù):亂馳。江皋:水邊高地。弭:止。節:馬鞭。渚(zhǔ):水涯。

⒅次:止宿。周:環繞。

⒆捐:舍棄。玦(jué):玉的一種,似環而有缺,表決絕之意。遺:留下。澧:澧水,在今湖南省,流入洞庭湖。

⒇芳洲:芳草叢生的小島。杜若:一種香草。遺(wèi):贈予。下女:侍女。

(21)聊:姑且。逍遙:遊玩。容與:舒閑的樣子。

【評析】

屈原(約前340—前278),名平,字原。戰國時期楚國貴族出身,任三閭大夫、左徒,兼管內政外交大事。他主張任舉賢能,修明法度。後因遭貴族排擠,被流放沅、湘流域。公元前278年,秦軍攻破楚國郢都,屈原投汨羅江自盡。他在楚國民歌的基礎上創造了新的詩歌體裁——楚辭,寫下許多不朽詩篇,體現了他對理想的不懈追求和為此九死不悔的精神,成為中國古代浪漫主義詩歌的奠基者。

《湘君》和《湘夫人》均選自屈原《九歌》。相傳舜死於蒼梧,葬於九嶷山。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聞訊前去奔喪,因傷心過度而死於湘江。後來,天帝封舜帝為湘水之神,號湘君;封二妃為湘水女神,號湘夫人。在楚人心目中,他們是一對配偶神。作為祭神歌曲,《湘君》和《湘夫人》是前後相連的整體,甚至可以看作同一樂章的兩個部分。

《湘君》由女神的扮演者演唱,表達了因男神未能如期赴約而產生的傷心、失望、懷疑、幽怨的複雜感情。首段寫美麗的湘夫人在做了一番精心打扮後,乘著小船興致勃勃地來到與湘君約會的地點,可是卻不見湘君前來,於是在失望中抑鬱地吹起了哀怨的排簫。第二段寫久等不至,湘夫人便駕著輕舟向北往洞庭湖去尋找,忙碌地奔波在湖中江岸,結果依然不見湘君的蹤影。詩歌在這裏把四處尋找的行程和她的內心感受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北出湘浦,轉道洞庭,遠眺涔陽,橫越大江,可是除了眼前浩渺的湖水和裝飾精美的小船外,一無所見,隻有身邊的侍女為之深深歎息。第三段主要是失望至極後怨恨之情的傾瀉。詩中用在水中摘采薜荔和樹上收取芙蓉的比喻,表明追求不過是一種徒勞,而“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一連串斥責和埋怨,體現了湘夫人極度失望的心情。第四段寫湘夫人回到“北渚”等待,在無奈中把玉玦拋入江中,把當年的定情信物玉佩留在岸邊,這其中的憤怒和決絕,其實意味著對湘君無法遏止的愛。最後四句忽作轉折:當湘夫人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在水中的芳草地上采集杜若準備送給安慰她的侍女時,一種良辰不可待的心情油然而生。於是她決定從長計議,鬆弛一下繃緊的心弦。這樣的結尾使整個故事和整首歌曲都餘音嫋嫋,給人留下了回味的餘地。

本篇以濃鬱的浪漫主義筆法塑造了一位對愛情熱切期盼、執著追求的女神形象。全篇句法參差錯落,形式靈活多變。句中多用“兮”字,情致跌宕,音韻協調,一唱三歎,韻味無窮。

(輯評及相關資料見下一篇。)

湘夫人

屈原

沅有茝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⑤。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⑥。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⑦?朝馳餘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⑧。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⑨。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⑩。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⑾。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⒀。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⒁。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⒂。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⒃。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⒄。

捐餘袂兮江中,遺餘褋兮澧浦⒅。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⒆。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⒇!

【注釋】

①帝子:帝的女兒。詩中指湘夫人,傳說帝舜之妃為帝堯之女,故稱帝子。眇眇:望而不見的樣子。愁予:使我憂思愁苦。

②嫋嫋(niǎo):同“嫋嫋”,形容秋風輕輕吹拂。波:揚波,起波濤。下:落。

⑤沅:沅水;澧:澧水。二水同在今湖南省。茝(chǎi):白芷,一種香草。公子:同“帝子”,指湘夫人。

⑥荒忽:同“恍惚”,不分明,迷茫的樣子。潺湲:水流緩慢。

⑦麋(mí):獸名,似鹿較大。蛟,無角的龍。水裔:水邊。句意為麋不在山林裏而在庭院中,蛟不在深淵中而在淺水旁。用物失所在比喻人事願望難成。

⑧皋:水邊高地。澨(shì):水邊。

⑨佳人:湘夫人。騰駕:駕著馬車奔騰飛馳。偕逝:同遊。

⑩葺:搭建。蓋:屋頂。

⑾蓀壁:用蓀草裝飾牆壁。紫:紫貝。壇:中庭。椒:香木。

⑿棟:屋棟,屋脊柱。橑(lǎo):屋椽。辛夷:木名,初春升花。楣:門上橫梁。藥:白芷。句意為用桂木做屋梁,用蘭枝做屋椽,用辛夷做門梁,用香茝來裝飾臥房。

⒀罔:通“網”,意為編織。帷:帷帳。擗(pǐ):析開。櫋(mián):室中隔扇。句意為用薜荔做的帷帳已撐起,用蕙草做的隔扇已拉開。

⒁鎮:鎮壓坐席之物。疏:分布陳列。石蘭:一種香草。句意為用白玉墊壓坐席,陳列石蘭使滿屋芳香。

⒂芷:香草名。繚:纏繞。杜衡:一種香草。句意為在屋頂的荷葉上麵再覆蓋一層芷草,然後用杜衡繚繞在屋的四旁。

⒃合:聚。百草:眾芳草。實:充實。建:陳設。廡(wǔ):廊。句意為用許多芳草來充實庭院,從廊下到門前到處飄著迷人的馨香。

⒄九嶷:山名,傳說中舜的葬地,在湘水南。這裏指九嶷山神。繽:眾多。靈:山神。

⒅袂(mèi):衣袖。褋(dié):外衣。

⒆汀:水中或水邊的平地。杜若:一種香草。遺:給。遠者:指湘夫人。

⒇驟得:數得,屢次得到。

【評析】

《湘夫人》由男神的扮演者演唱,抒發了湘君如期赴約卻不見湘夫人的惆悵和迷惘。

第一段寫湘君帶著虔誠的期盼,久久徘徊在洞庭湖的山岸,渴望湘夫人的到來。這是一個環境氣氛都十分耐人尋味的畫麵:在一個令人傷感的深秋季節,蕭瑟的秋風中,樹葉片片飄零,而那期待已久的戀人,卻立在一個孤島之上,朦朦朧朧,可望而不可即。這其中既有期待,又有失望,熱烈的情思和濃鬱的哀傷牢牢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煙雨迷蒙而又悱惻淒豔的畫麵,具有極大的感染力。

第二段以水邊澤畔的香草興起對伊人的默默思念,又以緩緩的流水暗示遠望中時光的流逝,情景交融。第三段則純粹是湘君幻想中與湘夫人如願相會的情景。這是一個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的神奇世界:建在水中央的庭堂都用奇花異草和香木構築修飾。其色彩之繽紛、香味之濃烈,無與倫比。詩人不厭其煩地羅列了荷、蓀、椒、桂、蘭、辛夷、薜荔、蕙、石蘭、芷、杜衡等十多種植物,極力表現約會地的華美豔麗。其目的在於以流光溢彩的外部環境來烘托和反襯充溢於人物內心的歡樂和幸福。

最後一段與《湘君》結尾不僅句數相同,而且句式也完全一樣。湘君在絕望之餘,也像湘夫人那樣情緒激動,向江中和岸邊拋棄了對方的贈禮,但表麵的決絕卻無法抑製內心的思念。他最終同樣恢複了平靜,打算在耐心的等待和期盼中,坦然承受相戀的苦楚。

《湘君》和《湘夫人》同是寫深愛之人相約不遇而產生的悲情體驗,一寫女子的愛慕,一寫男子的相思,所取角度不同,所抒情意卻同樣纏綿悱惻。作品汲取了民間情歌酣暢淋漓的抒情方式,運用傳統的比興寄托手法,加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因此,盡管這種熱烈大膽、真誠執著的愛情被包裹在宗教儀式的外殼中,但它本身所具有的強大生命內核會經久不息地釋放出無限的能量,讓曆代的讀者都能從中不斷汲取不畏艱難追求理想與愛情的巨大動力。

【輯評】

文字有江湖之思,起於《楚辭》。“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模想無窮之趣,如在目前,後人多仿之者。杜子美雲:“蒹葭離披去,天水相與永”,意近似而語亦老。陳止齋《送葉正則赴吳幕》雲“秋水能隔人,白蘋況連空”,意尤遠而語加活。水心《送王成叟侄》雲“林黃橘柚重,渚白蒹葭輕”,意含蓄而語不費。

——宋·吳子良《林下偶談》

此篇(《湘君》)蓋托為湘君以思湘夫人之詞;後篇(《湘夫人》)又托為湘夫人以思湘君之詞……湘君則捐玦遺佩而釆杜若以遺夫人,夫人則捐袂遺褋而搴杜若以遺湘君。蓋男女各出其所有,以通殷勤,而交相致其愛慕之意耳。二篇為彼此贈答之詞無疑。

——明·汪璦《楚辭集解》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唐人絕句千萬,不能出此範圍,亦不能入此閫域。“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形容秋景入畫;“悲哉秋之為氣也,憭栗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模寫秋意入神,皆千古言秋之祖。六代、唐人詩賦,靡不自此出者。

——明·胡應麟《詩藪》

王逸謂湘君,水神;湘夫人,舜之二妃。或又以娥皇為湘君,女英為湘夫人。其說始於秦博士對始皇之妄說,《九歌》中並無此意。《孟子》言舜卒於鳴條,則《檀弓》卒葬蒼梧之說亦流傳失實。而九疑象田,湘山淚竹,皆不足采。安得堯女舜妻為湘水之神乎?蓋湘君者,湘水之神;而夫人,其配也。《山海經》言“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帝,天帝也;洞庭之山,吳太湖中山,非巴陵南湖,郭璞之疑近是。湘水出廣西興安縣之海陽山,北至湘陰,合八水為洞庭,楚人南望而祀之。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

《九歌》中如《湘君》《湘夫人》及大少《司命》,雖各有樂章,而意相承顧,讀者須細玩其血脈之暗相注處也。

——清·吳世尚《楚辭疏》

舊說但以不合於神為不合於君,總以“隱寫忠愛”四字了之。他篇猶可,至於《湘君》《湘夫人》兩篇,誤解為離騷求女之意,並為一談,牢不可破,熟知離騷求女,一則為懷王之惑鄭袖,再則為懷王之迎婦於秦,三則為頃襄迎婦於秦,第眩亂其詞,以隱其急耳,未嚐以求女比思君也。況此事神而非寓言之比,豈有典冊所載,皇皇聖配,而敢於狎侮若沿襲之解雲雲?古今天壤,無此文章也。

——清·顧成天《九歌解》

寫水波、寫木葉、寫秋風,皆所以寫神不來,冷韻淒然。

——清·戴震《屈原賦注》

敘物以言情謂之賦,餘謂《楚辭·九歌》最得此訣。如“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正是寫出“目眇眇兮愁予”來;“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正是寫出“思公子兮未敢言”來,俱有“目擊道存,不可容聲”之意。

——清·劉熙載《藝概》

開篇“嫋嫋秋風”二句,是寫情之妙。其中皆有情景相生,意中會得,口中說不得之妙。人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猶“沅有芷”二句起興之例,而不知“不盡長江滾滾來”,實以“嫋嫋秋風”二句作藍本也。

——清·林雲銘《楚辭燈》

【相關資料】

馬茂元:《論〈九歌〉》,《晚照樓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王熙九:《談〈九歌·湘君〉》,《南京師範大學學報》1981年第3期。

張叢林:《〈湘夫人〉的藝術構思》,《名作欣賞》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