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文學名篇,是指經過曆史汰擇,而被普遍認為是文學經典的作品。經典的形成,一方麵有賴作者所賦予的有意味的內涵和有美感的形式,另一方麵也有賴讀者的選擇、傳播和再創造。姚斯說:“文學史是一部文學作品的接受史,其主角當然是接受者——讀者。”(《接受美學》)中國古代文學,有著相當漫長的曆史,也經受了更為嚴苛的選擇,可以說,那些至今仍然廣為傳播的古典名著,是真正的經典。
文學的經典性是在傳播過程中形成的。一些作品在它誕生之初就受到關注,並廣泛傳播,從而成為人們欣賞、模仿的典範。西晉作家左思撰寫的《三都賦》,甫一問世,即聲名遠揚,“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晉書·文苑·左思傳》)。此類作品或契合當時的審美情趣,容易引起人們的共鳴;或作者本人已擁有巨大的聲譽,容易引起人們的關注。但隻有在曆史大河中最終沉澱下來的,才是真正的名作。初唐上官儀的詩,時人爭相仿效,有“上官體”之稱,但一時的喧囂之後,卻再無反響,與經典無緣。而有些作品會錯過自己的時代,經過漫長的傳播過程,其價值才會被人們逐漸認知,如陶淵明詩,自其創作之時,甚至經過整個唐朝,都不為人們推崇,直到北宋時代,經蘇軾賞識之後,方能大放光芒,自此成為不朽的名著。
就古代文學而言,最為重要的傳播途徑不外乎兩大類:教育和欣賞。教育包括一般知識素養教育和文學教育,如春秋以後人們對《詩經》的傳誦和學習,是讀經,也是一種典型的素質教育,詩歌在這裏雖然也是審美的對象,但更主要的是政治觀念、倫理思想、行為規範、名物知識的教材。不獨《詩經》,中國古代以文學形式進行知識素養教育的情況很多。前文所說的胡曾的《詠史詩》,以詩歌的形式講述重要曆史故事,闡發政治、倫理價值,對幼童進行啟蒙教育。晚清時,黃遵憲等提倡以小說教育民眾,主要目的是啟發民智,宣傳新的社會理念,等等。素質教育偏重於思想性,所以一些思想價值高的作品會被挑選出來,並在曆代的教育行為中成為經典,如《出師表》《師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賦得古原草送別》等,這樣的作品非常之多。
詩文創作,在古代被認為是文人最為重要的技能之一,長期被視作個體才學的評價標準,由此導致了文學教育的發達。文學教育離不開對典範詩文的學習,這對確定文學經典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宋代編纂的《千家詩》、清代編纂的《唐詩三百首》和《古文觀止》等,都是很有影響的教材。實際上,這些文學教材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數代詩文教育的積累。吳乘權《古文觀止自序》雲:“古文至今日,操選政者代有其人,駸駸乎有積薪之歎矣……且餘兩人非敢言選也,集焉雲耳。集之奈何?集古今人之選而略者詳之,繁者簡之,散者合之,舛錯者厘定之,差訛者校正之雲爾。”顯然,這幾部選本是曆代詩文教育家的經驗總匯,文學教育實踐也造就了作品的經典性。
更多的文學選本是出於欣賞或研究的目的,它們對文學作品經典性的形成有著更為重要的作用。《詩經》是春秋時代編輯而成的詩歌總集,《楚辭》編輯於漢代,此後,曆代皆有詩歌總集和選本問世。散文編纂的曆史也同樣古老,先秦時期,《尚書》《春秋》及策士文獻等就已經被收集和傳播,尤其是策士文獻,是供揣摩和模仿用的。及至南朝梁昭明太子編纂《文選》,其標準是“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有意以內容和形式的美感區別於經史著作,是文學性很強的選本。《文選》之後,曆代皆有各種形式、各種標準的文學選本。這些選本雖然取舍尺度和趣味並不相同,對具體作品的看法也見仁見智,但它們在確認作品價值方麵,有著更高的專業水平,也有著更為持久的影響力。一個好的選本,所反映出來的觀點和傾向應該有著相當的代表性,它是某個曆史時期、某些受眾群體、某種美學觀念的共同抉擇。口頭傳播也能為文學作品贏得廣泛的聲譽,尤其是那些雅俗共賞的作品。《集異記》載,唐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於旗亭飲酒,遇伶人會宴唱曲,三人雲:“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結果,王昌齡以數多、王之渙以質優取勝。又北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載:“嚐見一西夏歸朝官雲: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言其傳廣也。”可見,王昌齡、柳永的作品,首先就是在市井的口頭傳播中獲得聲譽的。
中國古代很早就有文學評論活動,它以多種標準和方式對作品進行評騭,並由此造就了一大批文學經典。比如,楚辭以其濃烈的情感色彩、獨特的地域文化、神奇的詩歌意象等,奠定了其抒情詩歌的經典地位,但在漢代,文學理論水平有限,並且受限於意識形態,司馬遷和王逸等隻能以儒家的思想和比興方法來標榜楚辭,今人可能質疑這種方法,但在當時,它對確定楚辭的地位,還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再如,鍾嶸《詩品》以上中下三品衡量詩人,其目的就是為了分辨出文學經典來,在當時有著很大的影響。劉勰《文心雕龍》關於文學作品的價值、形態、創作過程、欣賞過程等方麵的論斷,對確立文學作品的經典性有著理論奠基的作用,《文心雕龍》中所褒揚的作品自然也就有了經典性。唐代元稹論杜甫詩“蓋所謂上薄**,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並序》),是對杜詩經典性的高度概括。這些評論有著確認作品的經典性的作用。也有的評論者或賞析者能獨具慧眼,從亂石叢中挑出寶石,對塑造文學經典有著獨特的貢獻。陶淵明在《詩品》中列為中品,到唐朝也一直名聲不彰。杜甫曾注意到陶詩,他說:“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遣興五首》之三)也就是說,唐人認為陶淵明對道的體認不夠完善,文筆也不夠豐滿,評價並不高。但到北宋時期,蘇軾雲:“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臒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與蘇轍書》)正是蘇軾高超的鑒賞力,以及獨到而深刻的評點,使人們體悟到陶詩深厚的內涵和雋永的形式,它們在平實質樸這一風格特征下得到完美的統一,是詩中的至上妙品。蘇軾之後,陶詩被普遍接受,成為無可動搖的詩歌經典。此外,基於某種特別的文學理念,如古文運動對於先秦漢代散文的推崇,北宋西昆體對李商隱詩的推崇,等等,這些理論性的活動,也會造就出一批經典作品。
總之,文學作品的經典性,除了依賴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水平外,還特別依賴傳播過程,取決於廣大讀者和專家學者的接受狀況。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謂的古代文學名篇,差不多都入選過各種形式的選本,也都經過古代學者的評點,或是被某個文學流派所推崇。經典既是一種客觀的存在,有著普遍的意義,同時,它也具有時代、群體、個體等特殊性。一代有一代的文學,一代有一代的文學經典。即使到了今天,我們仍然能夠對經典的目錄進行補充、刪減,營造出屬於我們時代或我們自己的經典來。文學名篇異彩紛呈,各具特色,但我們仍然可以從“經典性”這一角度,大致總結出它們的共同特征。
第一,必須具有深厚的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對民族文化的深刻體認和反思,包括其曆史性和現實性存在、社會價值觀念、民族精神特質和美學理想,等等。一個優秀作品,必然會以自己獨特的側麵折射出民族文化的璀璨光芒。其次,人文精神還包含著對個體存在的深切關懷,對獨特思緒和個性精神的嗬護和堅持。嫋嫋秋風中凜冽的洞庭之水,深夜秉燭卻又不知所往的末世多士,舉杯邀月共醉花叢的淩亂光影,豆棚瓜架下令人迷戀的秋墳鬼唱……這些,到底是緣於人性的脆弱,還是現實世界的虛幻呢?正是屈原、李白、蒲鬆齡執著於即時的、神秘的、獨特的精神體驗,在風吹雲動、花開葉落的境界中,揭示了此在生命的豐富性,開拓了人類的精神世界,賦予短暫的生命以特別的意義。缺乏人文精神的作品,是空洞而乏味的,是不能成為經典的。
第二,必須具有優秀的美學品質。中國古人對情感的體驗深度和表達方式,對文字和聲音形態,對多種多樣的傳播途徑,都有著非常敏感的追求,在這一追求過程中,完善並豐富了文學的表達技巧,創造出優美而繁富的文學形態。中國古代文學是一個充滿了魅力的美學大花園:高樓孤月的幽怨,大漠飛雪的蒼涼,金鑾大殿的惶恐,古廟荒刹的寧靜,村野市井的絮語,高山大河的激**,曆史深處的感慨,沙場橫刀的悲歌,心係百姓的嗟歎,窮途末路的慟哭,才子佳人的溫情,舐犢情深的慈愛,草末的露珠,深秋的蟬鳴,智者的思緒,狂者的怒吼……無論多麽平凡的生活,多麽瑣碎的事實,多麽刻板的道理,多麽短暫的感受,都在作家的筆下有了美感,都成為引人共鳴、讓人沉湎、發人深省的審美對象,所以,經典著作是賦予現實生活以美學品質的魔盒。文學名篇的語言技巧、文體創造,對讀者也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中國文學是用方塊字壘成的世界,再加上漢語音節的特點,特別容易造成形式上的美感。中國古代文學作品講究煉字造句,講究文字和語言的視覺效果和聽覺效果,更講究表達的精確性、獨特性,也講究表達的模糊性和通俗性,因此,形成了多種風格和文體。中國韻文學在句式和韻律上的追求,形成了詩、詞、歌、賦等多種形態的名篇,自然也是語言和形式美學的典範,如宏闊而精致的司馬相如賦,嚴謹而獨具匠心的杜甫詩等。鍾嶸《詩品》雲:“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雲會於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耶!”形式美感是經典的滋味之一。
第三,必須具有不落窠臼的創造性。經典作品不能人雲亦雲,而要獨出心機,並且是真情實感;同時,在語言運用、抒情方式、文體形態、表達風格等方麵,能夠別出心裁,表現出鮮明的個性特征,成為後世的典範。杜甫說:“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蘇軾說:“然著成一家之言,則不容有所悔,當且博觀而約取。”可以說,偉大的作家都有著可貴的創新意識,能夠將自己的個性、學識、感悟和獨特的形式融為一體,創作出新鮮的作品,開拓人們的意識領域和審美境界。例如,李白的古風所表達的超人般的意誌、宏闊的自然境界、酣暢淋漓的抒情方式等,都非前人所能比擬;再如,李賀的詩作,探幽燭微,在宇宙自然的幽暗麵,在人類心靈被遮蔽的深處,孤獨經營,刻繪出震撼人心的杳渺意境,是一個獨特的存在。還有那些在文體或風格上的創新,如柳宗元散文、蘇軾詞作等,都是獨創性的代表。我們也可以說,大凡名篇,都有著他人難以企及的地方,也就是它的獨創性。在大多數情況下,典型性和獨創性是統一的。
經典作品有著廣泛和久遠的影響力。那些艱澀難懂、極端個人化、風格怪異的作品,接受程度低,也就難以成為經典。首先,優秀的作品必然被普遍地接受,前文所說的“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隻有在曆史進程中得到普及的,才是真正的經典。如孟郊的《遊子吟》,就非常經典地表達了母愛和孝道這對永恒的情感,它因為通俗,更因為雋永和醇厚,而成為普及性很高的經典。其次,經典因高標獨樹而成為競相模仿和借鑒的對象。如王實甫的《西廂記》,除了模仿其情節和文辭而出現的《東牆記》《梅香》等,《倩女離魂》《牡丹亭》《嬌紅記》甚至《紅樓夢》,都受到《西廂記》的影響和啟發,從而形成了一個文學傳統。再次,經典因其曆久彌新的影響力,而經常被注釋、改編和續寫。古典詩文名篇被注釋者非常之多,其目的是為了傳播,也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原作。有的被改編或續寫,如《三國演義》被改編為多種戲曲形式,《紅樓夢》其後有30多種續書,這些都是為了滿足人們不同層次上對經典的需求,也說明了經典著作廣泛而巨大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