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秦兩漢魏晉散文
鄭伯克段於鄢①
《左傳》
初②,鄭武公娶於申③,曰武薑④。生莊公及共叔段⑤。莊公寤生⑥,驚薑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⑦,公弗許。及莊公即位,為之請製。公曰:“製,岩邑⑧也,虢叔⑨死焉。佗邑唯命⑩。”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⑾。
祭仲⑿曰:“都城⒀過百雉⒁,國之害也。先王之製,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製也,君將不堪。⒂”公曰:“薑氏欲之,焉辟害?”對曰:“薑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⒃。公子呂⒄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⒅,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⒆”
大叔完聚⒇,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辛醜,大叔出奔共。
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誌,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寘(21)薑氏於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22)為潁穀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嚐小人之食矣,未嚐君之羹,請以遺之(23)。”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薑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24)。”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25)其是之謂乎!”
【注釋】
①選自《左傳·隱公元年》。鄭,春秋時國名,姬姓,在今河南省新鄭市一帶。克:戰勝。鄭伯:指鄭莊公。段:鄭莊公之弟。鄢(yān):鄭地名,在今河南省鄢陵縣境內。
②初:當初。《左傳》追述以前的事情常用這個詞,這裏指鄭伯克段於鄢以前。
③申:春秋時國名,薑姓,在今河南省南陽市北,後為楚所滅。
④武薑:鄭武公之妻,“薑”是她娘家的姓,“武”是她丈夫武公的諡號。
⑤共叔段:鄭莊公的弟弟,名段,他在兄弟之中年歲小,因此稱“叔段”,失敗後出奔共,因此又稱“共叔段”。共,春秋時國名,在今河南省輝縣市。叔,排行在末的兄弟。
⑥寤生:難產的一種,胎兒的腳先生出來。寤,通“牾”,逆,倒著。
⑦亟請於武公:屢次向武公請求。亟,屢次。於,介詞,向。
⑧岩邑:險要的城鎮。岩,險要。邑,人所聚居的地方。
⑨虢叔:東虢國的國君。虢,指東虢,古國名,為鄭國所滅。
⑩佗邑唯命:別的地方,聽從您的吩咐。佗,同“他”,指示代詞,別的,另外的。唯命,隻聽從您的命令。
⑾大:同“太”。
⑿祭仲:鄭國的大夫。
⒀都城:都邑的城牆。
⒁雉:古代城牆長三丈、高一丈為“一雉”。
⒂大都不過參國之一:大城的城牆不能超過國都城的三分之一。參,同叁,即“三”。國,國都。不度:不合製度。非製:不是(先王的)製度。
⒃西鄙、北鄙貳於己:謂將鄭西部與北部邊境之二邑既屬於鄭,又屬於己,為兩屬之地。
⒄公子呂:字子封,鄭國大夫。
⒅無庸:用不著。庸,用。
⒆不義不暱,厚將崩:不義就不能團結眾多的人,勢力再雄厚也要崩散。
⒇完:修治城郭。聚:聚集糧食。
(21)寘:同“置”。
(22)潁考叔:鄭大夫。
(23)遺(wèi):贈予,送給。
(24)洩洩(yè):舒散快樂的樣子。
(25)孝子不匱,永錫爾類:這句話的意思是,孝子孝敬父母無竭盡之時,所以能經常感化族類的人。匱,竭盡,窮盡。錫,賜予,給予。
【評析】
《左傳》即《春秋左氏傳》,是為傳述《春秋》而作。它以《春秋》的記事為綱,敘述了豐富的曆史事件,描繪了形形色色的曆史人物,把《春秋》的簡單記事發展為相對完整的敘事散文,有著很高的藝術成就,標誌著先秦敘事散文的成熟。
這篇《鄭伯克段於鄢》以凝練精彩的筆墨敘述了公元前722年鄭國統治者內部發生的骨肉相殘的事件,並且塑造了好幾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薑氏因為生產莊公時難產而厭惡莊公。與之相反,她非常寵愛小兒子共叔段,請求鄭武公廢長立幼,屢次遭到拒絕卻仍不善罷甘休,頑固之極。薑氏對兩個兒子的一寵一惡,也奠定了本文的行文脈絡。共叔段沒有雄才大略,卻充滿野心,所以結局可想而知。鄭莊公為了政治利益,拋棄親情,絲毫不念及兄弟情誼。對於這三人之間的活動,本文很少作正麵的描寫,而是通過各種對話、行為來表現。通過故事情節的步步推進,人物的形象躍然紙上,性格鮮明。在結尾處,鄭莊公被潁考叔感化,與薑氏和好如初,總算還令人感到一絲溫暖。
這篇選文還可以看出《左傳》在行文上的一個特點:不著褒貶,而褒貶自在其中。這種手法,正是《春秋》一書所慣用的手法,即後來常說的“春秋筆法”。鄭莊公的陰險狡詐,薑氏的偏心溺愛,共叔段的貪得無厭,作者並不是直接告訴我們,而是通過他們各自的言行間接呈現出來。在看似波瀾不驚的敘事中,令人深深感到封建統治者內部血腥仇殺的可怕。作者對這一事件的政治立場和思想傾向也得到了自然而然的顯現。
【輯評】
蓋左氏為書,敘事之最。自晉已降,景慕者多。
——唐·劉知幾《史通》
一篇鄭莊公文字,卻以潁考叔結,是以潁考叔為“孝子”,而以鄭莊公為“爾類”也。左氏用“君子曰”,例如此,嚴矣哉。
——明·金聖歎《天下才子必讀書》
【相關資料】
蔣凡:《鄭莊公與共叔段——讀〈左傳·鄭伯克段於鄢〉劄記》,《古典文學知識》1994年第1期。
謝虹光:《〈鄭伯克段於鄢〉的曆史解讀》,《名作欣賞》1997年第2期。
鄒忌諷齊王納諫①
《戰國策》
鄒忌修八尺有餘②,而形貌昳麗③。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④”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複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⑤,客從外來,與坐談⑥,問之:“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來,孰視之⑦,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於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⑧。今齊地方千裏,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⑨”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麵刺寡人之過者⑩,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譏於市朝⑾,聞寡人之耳者⑿,受下賞。”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進⒀;期年⒁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⒂。
【注釋】
①本文選自《戰國策》。《戰國策》是戰國時期各種史料的匯編,原作者不詳,西漢劉向編訂為33篇,反映了戰國時期各國的政治、軍事、外交方麵的一些活動情況和社會麵貌,著重記錄了戰國時期一些謀臣策士的言論和謀略。鄒忌:《史記》作騶忌,戰國時齊人,善鼓琴,有辯才,齊桓公時就任大臣,威王時為相,封於下邳(今江蘇省邳州市西南),號成侯,後又事宣王。諷:諷喻,指下級對上級以委婉曲折的言語進行規勸。納諫:接受規勸改正錯誤。
②修:長,這裏指身高。尺:戰國時各國尺度不一,從出土文物推算,每尺相當於今18厘米到23厘米左右不一。這裏的“一尺”大約等於現在的23.1厘米。
③昳麗:光豔美麗,氣度不凡。
④孰與:比對方怎麽樣,表示疑問語氣。
⑤旦日:明日,第二天。
⑥與坐談:與之坐談,與客人坐下談話。介詞“與”的後麵省略賓語“之”。
⑦明日:又過了一天。孰視之:仔細地察看他。孰,通“熟”,仔細。之,指城北徐公。
⑧皆以美於徐公:都認為(我)比徐公美。以,動詞,以為,認為。於,比。
⑨王之蔽甚矣:被動句,大王受蒙蔽很厲害。蔽,受蒙蔽,這裏指因受蒙蔽而不能兼聽。之,用於主謂之間取消句子獨立性,無實義。甚,厲害。
⑩能麵刺寡人之過者:能當麵批評我的過錯的人。麵刺,當麵指責。過,過錯。
⑾能謗譏於市朝:能在公共場所指責議論(我的過失)。謗譏,公開議論指責。市朝,眾人聚集的公共場所。
⑿聞寡人之耳者:傳到我耳朵裏的。
⒀時時:有時,不時,有時候。間:偶然,有時候。進:進諫。
⒁期年:一周年,滿一年。
⒂此所謂戰勝於朝廷:這就是在朝廷上戰勝(別國)。意思是政治清明,不必用軍事行動就可以使敵國畏服。
【評析】
《戰國策》對某些曆史事件的描述,較之《左傳》更為細致和具體。本文雖然說理,但是從生活中說來,趣味盎然。齊相鄒忌以自身生活中的小事設喻,勸說齊王必須廣泛聽取人民意見,以作為施政依據,是由此及彼,由小見大,從一件日常生活小事引發到政治生活中的治國道理,可謂寓深刻於平常。
這篇短文敘事寫人都非常細致入微。鄒忌勸說齊王廣開言路,不是像一般人那樣正麵講道理,而是用一段具體的家庭瑣事打比方,來闡明納諫的必要性和迫切性。這樣由淺入深的譬喻方式,讓人更易於接受。而鄒忌對自己故事的敘述,同樣形象生動。鄒忌先是對鏡自照,然後是問妻、問妾、問客,接著見到徐公,詳細比較一番,從而引發思考。人物的動作心理,無不鮮活靈動,如在目前。
本文篇幅不長,三百多字的短文,卻從家事說到國事,完整地記敘了鄒忌與徐公比美和威王納諫強齊兩段故事,可謂言簡意賅。如齊王聽了諫辭以後,隻用了一個“善”字就寫出了齊王納諫的決心;齊威王下令納諫以後,隻三十來字就交代清楚了納諫之後發生的巨大變化,都稱得上簡潔有力。
【輯評】
鄒忌將己之美、徐公之美,細細詳勘,正欲於此參出微理。千古臣諂君蔽,興亡關頭,從閨房小語破之,快哉!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
通篇俱用三疊,凡七層,而文法變換,令人不覺,如水上波紋,起伏變幻,隻一水耳。文章之妙極矣!
——明·鍾惺《周文歸》
【相關資料】
徐艾:《生動貼切的比喻,委婉嚴正的勸告——〈鄒忌諷齊王納諫〉淺析》,《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2期。
鍾頂:《連類設喻 哲理深邃——析〈鄒忌諷齊王納諫〉中的類比推理》,《語文教學與研究》1985年第8期。
逍遙遊①(節選)
《莊子》
北冥②有魚,其名為鯤③。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④。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⑤而飛,其翼若垂⑥天之雲。是鳥也,海運⑦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⑧也。
《齊諧》⑨者,誌怪⑩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⑾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⑿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⒀堂之上,則芥⒁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裏,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⒂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⒃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⒄笑之曰:“我決⒅起而飛,搶榆枋⒆而止,時則不至,而控⒇於地而已矣,奚以(21)之九萬裏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22)果然;適百裏者,宿舂糧;適千裏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23)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24),蟪蛄(25)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26)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27)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28)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29)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30)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31),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32)而上者九萬裏,絕(33)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34)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35)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36)一官、行(37)比一鄉、德合一君、而(38)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39)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40)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41)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42)禦風而行,泠然(43)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44),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45)。
【注釋】
①節選自《莊子·逍遙遊》。逍遙:優遊自得的樣子。“逍遙遊”就是沒有任何束縛地、自由自在地活動。
②冥:亦作“溟”,海之意。“北冥”,就是北方的大海。下文的“南冥”同此。傳說北海無邊無際,水深而黑。
③鯤:上古傳說中的大魚。
④鵬:傳說中的大鳥。
⑤怒:奮起的樣子,這裏指鼓起翅膀。
⑥垂:邊遠;這個意義後代寫作“陲”。一說遮,遮天。
⑦海運:海動。古有六月海動的說法,海水翻動而引起大風,鵬可以乘風南飛。徙:遷移。
⑧天池:天然的大池。
⑨齊諧:書名,出於齊國。一說為人名。
⑩誌怪:記載怪異的事物。誌,記載。怪,怪異。
⑾摶:環旋著往上飛。一說“摶”當作“搏”,拍擊的意思。扶搖:又名飆,由地麵急劇盤旋而上的暴風。
⑿野馬:春天林澤中的霧氣,其浮動狀如奔馬,故名“野馬”。
⒀坳:坑凹處,“坳堂”指廳堂地麵上的坑凹處。
⒁芥:小草。
⒂培:通作“憑”,憑借。
⒃夭閼:又寫作“夭遏”,意思是遏阻、阻攔。
⒄蜩:蟬。學鳩:一種小灰雀,這裏泛指小鳥。
⒅決:迅疾的樣子。
⒆搶:觸、碰。“搶”也作“槍”。榆枋:兩種樹名。“搶榆枋而止”另有版本作“槍榆坊而止”。
⒇控:投下,落下來。
(21)奚以:何以。之:去到。為:句末疑問語氣詞。
(22)猶:還。果然:飽的樣子。
(23)知:通“智”,智慧。
(24)朝:清晨。晦:農曆每月的最後一天。朔:農曆每月的第一天。一說“晦”指黑夜,“朔”指清晨。
(25)蟪蛄:蟲名,夏初生,夏末死。
(26)冥靈:傳說中的大龜。一說樹名。
(27)大椿:傳說中的古樹名。
(28)彭祖:古代傳說中年壽最長的人。乃今:而今。以:憑。特:獨。聞:聞名於世。
(29)匹:配,比。
(30)窮發:不長草木的地方。
(31)太山:大山。一說即泰山。
(32)羊角:旋風,回旋向上如羊角狀。
(33)絕:穿過,超越。
(34)斥鷃:指暥雀,喻誌向狹隘。
(35)仞:古代長度單位,周製為八尺,漢製為七尺。這裏應從周製。
(36)效:功效;這裏含有勝任的意思。官:官職。
(37)行:品行。比:比並。
(38)而:通作“能”,能力。征:取信。
(39)宋榮子:一名宋鈃,宋國人,戰國時期的思想家。猶然:喜笑的樣子。
(40)內外:這裏分別指自身和身外之物。在莊子看來,自主的精神是內在的,榮譽和非難都是外在的,而隻有自主的精神才是重要的、可貴的。
(41)數數然:指急迫用世、謀求名利的樣子。
(42)列子:列禦寇,鄭國人,戰國時代思想家。禦風:駕風。
(43)泠然:輕快的樣子。
(44)乘:遵循,憑借。天地:這裏指萬物,指整個自然界。正:本;這裏指自然的本性。禦:含有因循、順著的意思。六氣:指陰、陽、風、雨、晦、明。辯:通作“變”,變化的意思。
(45)至人:指道德修養最高尚的人。無己:清除外物與自我的界限,達到忘掉自己的境界。神人:指精神世界完全能超脫於物外的人。無功:不建立功業。聖人:這裏指思想修養臻於完美的人。無名:不追求名譽地位。
【評析】
《莊子》是戰國時期莊子及其後學所撰的一部哲理散文集。其主要思想是重無為、齊萬物、尚返真,追求主觀精神的逍遙自適。其想象光怪陸離,語言揮灑自如,在先秦諸子散文中別具一格,極富文學性。
《逍遙遊》是《莊子》諸篇中思想、藝術的代表作。莊子這裏所闡發的,是通過“無己”“無功”“無名”的“坐忘”,從主觀上擺脫客觀現實的製約,以達到精神上思接千裏、與道合一的遨遊。作者描繪了一係列具體的事物形象,隻為說明這個道理。無論是扶搖直上的大鵬,還是決起而飛的雀鳥,無論是不知晦朔的朝菌,還是壽命極長的上古大椿,這些事物形態雖有大小、長短之別,但所依傍的都是一樣,都為“物”或“形”所束縛,算不上真正的逍遙遊,進入不了絕對自由的境界。真正無所待的逍遙遊必須能夠“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即是順應天地的法則、自然規律,自由地駕馭著各種變化,從而不受時間、空間的種種限製。
全篇一再闡述這種無所依憑的主張,追求精神世界的絕對自由,而這些主張和追求,又是借助一係列寓言和比喻來實現的。超乎想象的大鯤,“翼若垂天之雲”的大鵬,蜩與學鳩的對話,禦風而行的列子……作者將道理寄寓在離奇的想象和變幻莫測的形象之中,筆端灑脫恣肆,風格自由不羈,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魅力。
【輯評】
夫小大雖疏,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
——晉·郭象《莊子注·逍遙遊題解》
夫大鵬之上九萬,尺鴳之起榆枋,小大雖差,各任其性,苟當其分,逍遙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資有待,得其所待,然後逍遙耳。唯聖人與物冥,而循大變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自通而已!又從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則同於大通矣。
——梁·劉孝標《世說新語·文學》注引向秀、郭象《逍遙義》
開首撰出逍遙遊三字,是《南華》集中第一篇寓意文章。《莊子》文法斷續之妙,如《逍遙遊》忽說鵬,忽說蜩與學鳩、斥鴳,是為斷;下乃接之曰“此大小之辨也”,則上文之斷處皆續矣,而下文宋容子、許由、接輿、惠子諸斷處,亦無不續矣。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逍遙遊總論》
文之神妙,莫過於能飛。莊子之言鵬飛,曰“怒而飛”。今觀其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殆得“飛”之機者,烏知非鵬之學為周哉?
——清·劉熙載《藝概·文概》
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
【相關資料】
褚斌傑,王景琳:《精比巧喻 奇幻莫測——讀〈莊子·逍遙遊〉》,《名作欣賞》1983年第1期。
謝正強:《論〈莊子〉“逍遙遊”的內涵與特色》,《求索》2003年第4期。
王永豪:《“無己”逍遙、“無功”逍遙和“無名”逍遙——論莊子“逍遙遊”思想的三個層麵》,《社會科學研究》2007年第1期。
報任安書(節選)
司馬遷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①,少卿足下②:曩者辱賜書③,教以慎於接物④,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⑤,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⑥。仆非敢如此也。雖罷駑⑦,亦嚐側聞長者之遺風矣⑧。顧自以為身殘處穢⑨,動而見尤⑩,欲益反損⑾,是以獨鬱悒而誰與語⑿。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⒀”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複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若仆大質已虧缺矣⒁,雖才懷隋、和⒂,行若由、夷⒃,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⒄。
……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⒅,文史星曆⒆,近乎卜祝之間⒇,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21),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22),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23)。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24)。太上不辱先(25),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26),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27),其次易服受辱(28),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29),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30),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31),最下腐刑極矣(32)!傳曰(33):“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34)。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35),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36)。故士有畫地為牢,勢可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37),定計於鮮也(38)。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39),幽於圜牆之中(40),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41),視徒隸則心惕息(42)。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43),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44),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裏(45);李斯,相也,具於五刑(46);淮陰,王也(47),受械於陳;彭越、張敖(48),南麵稱孤,係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49);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50);季布為朱家鉗奴(51);灌夫受辱於居室(52)。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53)。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54)。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55),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56),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57)。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58)。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59)?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60)?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絏之辱哉(61)!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62),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63),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64)。
【注釋】
①牛馬走:像牛馬般奔走供驅使的仆人,謙辭。
②少卿:任安字,西漢滎陽人,年輕時很貧困,後來為大將軍衛青舍人,經衛青推薦,任郎中,後遷益州刺史。足下:對人尊敬的稱呼。
③曩者:從前,過去。
④接物:待人接物。
⑤意氣:情意。
⑥望:怨,責。師:用,采納。
⑦罷駑:劣馬,自喻才能低下。
⑧側聞:從旁聽到。
⑨顧:隻是。身殘處穢:指身體受宮刑,處在宦官的汙穢地位。
⑩動而見尤:謂動則招來責難。
⑾欲益反損:本想對事情有所補益,結果反而有損害。
⑿鬱悒:愁悶。誰與語:同誰去談。
⒀誰為為之:為誰去做。孰令聽之:讓誰聽這些話。
⒁大質:指身體。
⒂隋、和:指隋侯珠、和氏璧,喻才能出眾。
⒃由、夷:指許由和伯夷,傳說中的高潔之士。
⒄點:侮辱、玷汙。
⒅剖符丹書:帝王頒發給功臣的券契。
⒆文史星曆:文獻、史籍、天文、律曆,均為太史令的職事。
⒇卜祝:卜官和巫祝。
(21)倡優:樂人和伶人。蓄:養。
(22)與能死節者比:與死於名節的人一樣看待。
(23)素所自樹立:自己平素所從事的職業和所處的地位(微賤)。
(24)用之所趨異也:因死的趨向不一樣。
(25)太上:最上等的。
(26)理色:指臉色。
(27)詘體:被係累。詘,同“屈”。
(28)易服:換上赭色的囚服。
(29)關木索:戴上枷和繩索。關,穿。箠:杖。楚:荊條。箠、楚都是刑具。
(30)剔毛發:剃光頭發。嬰金鐵:脖子上帶鐵鏈。嬰,繞。
(31)毀肌膚、斷肢體:指受殘酷的肉刑。
(32)腐刑:指宮刑。
(33)傳:指《禮記·曲禮》。
(34)士節:士大夫的氣節。
(35)檻阱:關野獸的木籠和捕野獸的陷阱。
(36)積威約之漸也:指長期的威力和約束漸漸使虎馴服。
(37)削木句:即使是用木頭雕刻一個法官,也沒法對付他的審訊。
(38)鮮:鮮明,這裏指自殺的態度鮮明。
(39)榜:大棒。
(40)圜牆:指牢獄。
(41)槍地:觸地。
(42)徒隸:指獄吏。
(43)以:通“已”。
(44)強顏:勉強做出笑容。
(45)西伯:指周文王姬昌。羑裏:殷紂王囚禁周文王的地方,在今河南省湯陰縣境內。
(46)具於五刑:備受五種刑罰。
(47)淮陰:指淮陰侯韓信。
(48)彭越:初事項羽,不久降劉邦,封為梁王,後來被人誣告謀反,夷滅三族。張敖:張耳之子,襲父爵為趙王,因被人誣告謀反被囚。
(49)絳侯:周勃,漢初功臣,也因被人誣告而被下獄。
(50)魏其:魏其侯竇嬰,在平定吳楚七國之亂時有軍功,後與丞相田蚡不和,下獄,被殺。
(51)季布:項羽之將,曾數次困辱劉邦。項羽敗死後,劉邦懸重金購求季布,季布剃發帶鉗,賣身給大俠朱家,後來朱家勸夏侯嬰去勸劉邦赦免季布,季布遇赦,官至河東太守。
(52)灌夫:武帝時為太仆,後因得罪丞相田蚡被囚。
(53)罔:同“網”,指法網,刑法。引決自裁:自殺。塵埃:指監獄。
(54)這兩句是說一個人的勇怯、強弱,是由客觀形勢決定的。
(55)審:明白。繩墨之外:指受法律製裁之前。
(56)陵遲:頹敗。稍:漸。引節:為保持名節而死。
(57)遠:指同保持名節相距很遠,不能保持名節。重:慎重。
(58)激於義理:為義理所激發。乃有不得已:是有不能不這樣做的原因。
(59)於妻子何如哉:對於妻子兒女又能怎樣呢?
(60)勇者不必死節:勇敢的人不一定為名節而死。
(61)去就之分:舍生取義的道理。縲絏:捆綁犯人的繩索。
(62)臧獲:古代對奴婢的賤稱。
(63)糞土之中:形容汙濁之處,指監獄。
(64)鄙陋:微賤。沒世:終了一生,指死亡。表:顯揚。
【評析】
司馬遷,生卒年不可考,字子長,是漢代著名的曆史學家和文學家。他所撰寫的《史記》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而這部偉大的《史記》,卻是在極其艱難的狀態下寫成的。當時,李陵被匈奴俘獲並投降。武帝得知大怒,遷怒李陵親族。司馬遷冒死為李陵分辯。盛怒之下的武帝將司馬遷下獄,處以腐刑。蒙此大難,司馬遷雖然無比痛苦,但仍然堅持《史記》的寫作。《報任安書》就是寫於這樣的情境中。
司馬遷在這封信裏向任安說明了自己得罪受刑的經過,並訴說自己甘願蒙受這奇恥大辱的原因,表達了自己憤懣不平的情緒及忍辱負重的誌氣。這封信融議論、抒情、敘事於一體,文情並茂,辭氣沉雄。敘事為議論鋪墊,議論中又自然流出沉鬱的情感,將作者內心久積的痛苦與怨憤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篇文章的成功之處還在於修辭手法的多樣。文中多處使用比喻、對偶、排比、用典等手法。修辭的多樣化,增強了文章的表達效果。如“泰山”“鴻毛”的譬喻,生動又深刻,成為後習用的成語。還有大量典故的運用,不但體現出作者作為史學家的淵博史識,而且有力傳達出作者思考的深度和廣度,拓展了表達的容量,使感情更加慷慨激昂,深沉壯烈。
【輯評】
此書反複曲折,首尾相續,敘事明白,豪氣逼人。其感慨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文情至此極矣。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
【相關資料】
徐敏:《血淚凝成的奇文——司馬遷〈報任安書〉評賞》,《名作欣賞》1990年第6期。
肖興國:《死,有泰山鴻毛之別——讀司馬遷〈報任安書〉》,《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3期。
歸田賦
張衡
遊都邑以永久①,無明略以佐時②;徒臨川以羨魚③,俟河清乎未期④。感蔡子之慷慨⑤,從唐生以決疑⑥。諒天道之微昧⑦,追漁父以同嬉⑧;超埃塵以遐逝⑨,與世事乎長辭⑩。
於是仲春令月⑾,時和氣清。原隰鬱茂⑿,百草滋榮。王雎鼓翼⒀,鶬鶊哀鳴⒁;交頸頡頏⒂,關關嚶嚶。於焉逍遙⒃,聊以娛情。
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⒄。仰飛纖繳⒅,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雲間之逸禽⒆,懸淵沉之魦鰡⒇。
於時曜靈俄景(21),係以望舒(22)。極般遊之至樂(23),雖日夕而忘劬(24)。感老氏之遺誡(25),將廻駕乎蓬廬。彈五弦之妙指(26),詠周孔之圖書(27);揮翰墨以奮藻(28),陳三皇之軌模(29)。苟縱心於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30)?
【注釋】
①都邑:指東漢京都洛陽。永:長。久:滯。言久滯留於京都。
②明略:明智的謀略。這句意思說自己沒有輔佐君主的謀略。
③徒臨川以羨魚:《淮南子·說林訓》曰:“臨川流而羨魚,不如歸家織網。”用此典表明自己空有佐時的願望。徒:空,徒然。羨:願。
④俟:等待。河清:黃河水清,古人認為這是政治清明的標誌。此句意思為,等待政治清明,未可預期。
⑤蔡子:戰國時燕人蔡澤。慷慨:壯士不得誌於心。
⑥唐生:唐舉,戰國時梁人。決疑:請人看相以開釋自己對前途命運的疑惑。蔡澤未發跡時,遊學諸侯,曾請唐舉看相,後入秦,代範雎為秦相。
⑦諒:確實。微昧:幽隱。
⑧漁父: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引王逸《漁父章句序》:“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而樂。”嬉:樂。此句表明自己將追隨漁父隱於川澤。
⑨超塵埃:指遊乎塵埃之外。塵埃,比喻紛濁的事務。遐逝:遠去。
⑩長辭:永別。由於政治昏亂,世路艱難,自己與時代不合,產生了歸田隱居的念頭。
⑾令月:好的時節。令,善。
⑿原:寬闊平坦之地。隰:低濕之地。鬱茂:草木繁盛。
⒀王雎:鳥名,指雎鳩。
⒁鶬鶊:鳥名,指黃鸝。
⒂頡頏:鳥飛上下貌。
⒃於焉:於是乎。逍遙:安閑自得。
⒄而乃:於是。方澤:大澤。這兩句言自己從容吟嘯於山澤間,類乎龍虎。
⒅纖繳(jiǎo):指箭。纖,細。繳,射鳥時係在箭上的絲繩。
⒆逸禽:雲間高飛的鳥。
⒇魦鰡(shā liú):一種小魚,常伏在水底沙上。
(21)曜靈:日。俄:斜。景:同“影”。
(22)係:繼。望舒:神話傳說中為月亮駕車的仙人,這裏代指月亮。
(23)般(pán)遊:遊樂。般:樂。
(24)雖:即使。劬:勞苦。
(25)感老氏之遺誡:指《老子》十二章:“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
(26)五弦:五弦琴。指:通“旨”。
(27)周孔之圖書:周公、孔子著述的典籍。此句寫其讀書自娛。
(28)翰:毛筆。藻:辭藻。此句寫其揮翰怡情。
(29)陳:陳述。軌模:法則。
(30)如:往,到。以上兩句說自己縱情物外,脫略形跡,不在乎榮辱得失所帶來的結果。
【評析】
張衡(79—139),字平子,南陽西鄂(今河南南陽市石橋鎮)人,精通天文、陰陽、曆算之學,先後做過太史令、侍中等官。《歸田賦》作於張衡被黜為河間相期間(138),是一篇著名的抒情小賦。
多用典故是此賦的一大特色,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分別引用《淮南子·說林訓》和《左傳·襄公八年》的典故。張衡充分利用了曆史典故短小精悍但內涵豐富的優點,使得《歸田賦》雖篇製短小,但卻讓人覺得充實。同時,作者所選用的這些典故又多是為人們所熟悉的典故,並不晦澀難懂。所以,這篇小賦以其雅致精練、平易清新的語句,包容了豐富的史實,並賦以新意。
《歸田賦》采用了許多修辭手法,如疊韻、重複、雙關等,如“關關嚶嚶”“交頸頡頏”,形象地描繪了田園山林和諧歡快的景色。又如“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以魚鳥為譬,既反映了作者暢遊山林、悠閑自得的心情,同時又頗含自戒之意。
《歸田賦》顯示出漢賦開始由散體大賦逐漸轉入抒情小賦的傾向。其風格也不再講究氣勢的鋪排、辭藻的堆砌,更追求清新自然的表達效果。而多用四六字句,且講究對偶的文風,實際上開啟了駢賦的先河。
【輯評】
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
——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體性》
【相關資料】
桑林佳:《談〈歸田賦〉的野趣美》,《廣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增刊第2期。
雒曉春:《不如歸去——張衡〈歸田賦〉賞析》,《名作欣賞》2009年第5期。
陳情表
李密
臣密言:臣以險釁①,夙遭閔凶②。生孩六月,慈父見背③。行年四歲,舅奪母誌④。祖母劉憫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⑤。既無伯叔,終鮮兄弟;門衰祚薄⑥,晚有兒息⑦。外無期功強近之親⑧,內無應門五尺之僮⑨。煢煢孑立,形影相吊⑩。而劉夙嬰疾病⑾,常在床蓐⑿;臣侍湯藥,未曾廢離⒀。
逮奉聖朝,沐浴清化⒁。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⒂,後刺史臣榮,舉臣秀才⒃。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⒄,尋蒙國恩⒅,除臣洗馬⒆。猥以微賤⒇,當侍東宮(21),非臣隕首所能上報(22)。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23),責臣逋慢(24)。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25),急於星火。臣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26);欲苟順私情(27),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28),凡在故老(29),猶蒙矜育(30),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仕偽朝(31),曆職郎署(32),本圖宦達,不矜名節(33)。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渥(34),豈敢盤桓,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35)。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36),報養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37),願乞終養。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38),皇天後土(39),實所共鑒。願陛下矜憫愚誠(40),聽臣微誌(41),庶劉僥幸,保卒餘年。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42)。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43),謹拜表以聞。
【注釋】
①險釁:災難禍患,指命運坎坷。
②夙:早,這裏指幼年時。閔凶:憂患。
③背:背棄,指死亡。
④舅奪母誌:指舅父侵奪了李密母親守節的誌向,這是母親改嫁的委婉說法。
⑤成立:長大成人。
⑥祚:福澤。
⑦兒息:兒子。
⑧期功強近之親:指比較親近的親戚,古代喪禮製度以親屬關係的親疏規定服喪時間的長短,服喪一年稱為“期”,九月稱“大功”,五月稱“小功”。
⑨應門五尺之僮:照管客人及開門等事的小童。
⑩煢煢孑立:生活孤單無靠。吊:安慰。
⑾嬰:糾纏。
⑿蓐:通“褥”,褥子。
⒀廢離:廢養而遠離。
⒁清化:清明的政治教化。
⒂太守:郡的地方長官。察:考察,這裏是推舉的意思。孝廉:當時推舉人才的一種科目,“孝”指孝順父母,“廉”指品行廉潔。
⒃刺史:州的地方長官。秀才:當時地方推舉優秀人才的一種科目,由州推薦,與後來經過考試的秀才不同。
⒄拜:授官。郎中:官名。
⒅尋:不久。
⒆除:任命官職。洗馬:官名,太子的屬官,在太子宮中掌管圖書。
⒇猥:辱,自謙之詞。
(21)東宮:太子居住的地方,這裏指太子。
(22)隕首:喪命。
(23)切峻:急切嚴厲。
(24)逋慢:回避怠慢。
(25)州司:州官。
(26)日篤:日益沉重。
(27)苟順:姑且遷就。
(28)伏惟:舊時奏疏、書信中下級對上級常用的敬語。
(29)故老:遺老。
(30)矜育:憐惜撫育。
(31)偽朝:指蜀漢。
(32)曆職郎署:指曾在蜀漢官署中擔任過郎官職務。
(33)矜:矜持愛惜。
(34)寵命:恩命,指拜郎中、洗馬等官職。優渥:優厚。
(35)區區:形容感情懇切。
(36)陛下:對帝王的尊稱。
(37)烏鳥私情:相傳烏鴉反哺,所以常用來比喻子女對父母的孝養之情。
(38)二州:指益州和梁州。牧伯:指刺史。
(39)皇天後土:猶言天地神明。
(40)愚誠:愚拙的至誠之心。
(41)聽:聽許,同意。
(42)結草:據《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晉國大夫魏武子臨死的時候,囑咐他的兒子魏顆,把他的遺妾殺死以後殉葬。魏顆沒有照他父親說的話做。後來魏顆跟秦國的杜回作戰,看見一個老人用打了結的草把杜回絆倒,杜回因此被擒。到了晚上,魏顆夢見結草的老人,他自稱是沒有被殺死的魏武子遺妾的父親,是來報答他的恩情。後來就用“結草”表示對恩人的報答。
(43)犬馬:作者自比,表示謙虛。
【評析】
李密(224—287),字令伯,三國時犍為武陽(今四川彭山縣東)人。少年孤苦,由祖母劉氏撫養長大。曾任蜀漢尚書郎。後晉武帝召他為太子洗馬,因行孝道而謝絕。祖母死後,出仕為縣令。
《陳情表》是李密寫給晉武帝的一篇奏章。文章主要講述祖母對自己的撫育之恩,表達自己想要辭去官職專心照顧祖母的心願,期望能夠得到武帝的允許。作者雖非文壇大家,可這一篇表文卻使他聞名於世。這都是因為貫穿於全文之中的濃濃真情。作者無論是敘述自己的孤苦無依之情,還是敘述和祖母相依為命的深厚親情,都極其真誠深摯,而作者對朝廷恩待的感激和對武帝的忠敬之心,也是以充滿情感的筆調來寫,故而真正做到了以情動人。
本篇的行文安排也非常精彩,順著感情的線索逐層漸進,最終表達出作者的主旨。第一段以敘事為主,講述祖母對自己的細心撫育、自己為祖母侍奉湯藥等,從敘事的細節中體現出祖孫間的深情厚誼。第二段寫朝廷對自己的恩遇,在感念皇恩的同時訴說出忠孝難全的困境。第三段從朝廷“以孝治天下”說起,說明孝行的重要性。情與理完美交融,最終順理成章地引出了自己的請求。
語言的形象生動、自然精粹,也是本文的一大特點。文中雖出現不少四字句、對偶句,有駢文的整儷之工,但卻並不雕琢。作者不刻意追求語言的工整,而任話語從肺腑中流出,自然真切,不見斧鑿痕跡。文中的一些詞句如“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等,直至今天還被人們經常引用。
【輯評】
俱從天真寫出,無一字虛言駕飾。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
【相關資料】
施新:《入情入理 委婉懇切——李密〈陳情表〉賞析》,《名作欣賞》2000年第2期。
魏家駿:《感天動地赤子情——〈陳情表〉分析》,《名作欣賞》2003年第8期。
桃花源記
陶淵明
晉太元中①,武陵人捕魚為業②。緣溪行③,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④。漁人甚異之。複前行,欲窮其林⑤。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⑥,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⑦,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⑧,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鹹來問訊。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複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⑨。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歎惋。餘人各複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雲:“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⑩,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
南陽劉子驥⑾,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⑿,未果,尋病終⒀。後遂無問津者⒁。
【注釋】
①太元:東晉孝武帝年號(376—396)。
②武陵:郡名,在今湖南省常德市境內。
③緣:沿著。
④落英:落葉。繽紛:雜亂貌。
⑤窮:盡。
⑥儼然:整齊的樣子。
⑦黃發垂髫:指老人和小孩。
⑧要:同“邀”,邀請。
⑨無論魏晉:更不用說魏晉了。
⑩便扶向路:就順著前時的路走。
⑾劉子驥:劉驎之,《晉書》有傳。
⑿欣然規往:高興地規劃往遊。
⒀尋:不久。
⒁問津:問路,這裏是訪求的意思。
【評析】
陶淵明(約365—427),字元亮,又一說名潛,字淵明,號五柳先生,私諡靖節,東晉潯陽柴桑人(今江西省九江市)。陶淵明曾做過幾任小官,也曾有過一定的誌向。可惜他身處亂世,東晉政府偏安江左,各地政權混戰不休。即便有滿腔抱負,也不可能得到實現。於是義熙元年(405),他辭去了上任僅81天的彭澤縣令,從此歸耕田園。之後,作者將對現實的不滿和對理想的追求傾訴在文學創作中。
《桃花源記》是作者為《桃花源詩》寫的序。在這篇序中,作者以一個捕魚人的經曆為線索展開故事,描畫出一個與世隔絕、寧靜美好的社會。那裏沒有戰亂,沒有苛捐雜稅,沒有人事紛擾,也沒有鉤心鬥角,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非常和諧。這個桃源世界,對於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人們來說,充滿著**。然而,這種世界又是不可能存在的。它隻能是一個理想,是作者精神的寄托,體現著陶淵明對人類社會的一種深刻關懷與思考。從此之後,世外桃源成了一種超脫現實的美好世界的代名詞。
這篇文章的構思頗為巧妙。作者有意把一切都寫得好像真有其事,從捕魚者的視角來展開,對桃源世界作細致的描繪,這就縮短了讀者與作品的心理距離,把讀者從現實世界引入到迷離恍惚的桃花源。最後的“不足為外人道也”,以及漁人返尋所誌、迷不得路,又使讀者從這朦朧飄忽的幻想世界又退回到現實世界,心中反而更加充滿了對它的依戀。這種真假結合、虛實相生的寫法,極富感染力。
【輯評】
唐人有詩雲“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及觀淵明詩雲“雖無紀曆誌,四時自成歲”。便覺唐人費力如此,如《桃花源記》言“尚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可見造語之簡妙,蓋晉人工造語,而淵明其尤也。
——宋·唐庚《唐子西文錄》
【相關資料】
朱效蘊:《〈桃花源記〉賞析》,《河南教育》2002年第9期。
李相銀:《〈桃花源記〉的寓言式解讀》,《名作欣賞》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