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學名篇導讀

二、唐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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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閣序(節選)

王勃

豫章故郡①,洪都新府②。星分翼軫③,地接衡廬④。襟三江而帶五湖⑤,控蠻荊而引甌越⑥。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⑦;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⑧。雄州霧列,俊采星馳⑨。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⑩;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⑾。十旬休假,勝友如雲⑿;千裏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⒀;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⒁。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⒂。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天人之舊館⒃。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翔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鍾鳴鼎食之家⒄;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⒅。雲銷雨霽,彩徹區明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⒇;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21)。

遙襟甫暢(22),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23),纖歌凝而白雲遏(24)。睢園綠竹(25),氣淩彭澤之樽(26);鄴水朱華(27),光照臨川之筆(28)。四美具,二難並(29)。窮睇眄於中天,極娛遊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30),目吳會於雲間(31)。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32)。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溝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33),奉宣室以何年(34)。

【注釋】

①豫章:滕王閣在今江西省南昌市。南昌,為漢豫章郡治。

②洪都:漢豫章郡,唐改為洪州,設都督府。

③星分翼軫(zhěn):古人習慣以天上星宿與地上區域對應,稱為“某地在某星之分野”。據《晉書·天文誌》,豫章屬吳地,吳越揚州當牛鬥二星的分野,與翼軫二星相鄰。翼、軫,星宿名,屬二十八宿。

④衡:衡山,此代指衡州(今湖南省衡陽市)。廬:廬山,此代指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

⑤三江:泛指長江中下遊的江河。五湖:南方大湖的總稱。

⑥蠻荊:古楚地,今湖北、湖南一帶。甌越:古越地,即今浙江地區。古東越王建都於東甌(今浙江省永嘉縣)。

⑦物華二句:據《晉書·張華傳》,晉初,牛、鬥二星之間常有紫氣照射,據說是寶劍之精,上徹於天。張華命人尋找,果然在豐城(今江西省豐城市,古屬豫章郡)牢獄的地下,掘出龍泉、太阿二劍。後這對寶劍入水化為雙龍。

⑧徐孺句:徐孺,徐孺子的省稱。徐孺子名稚,東漢豫章南昌人,當時隱士。據《後漢書·徐稚傳》,東漢名士陳蕃為豫章太守,不接賓客,惟徐稚來訪時,才設一睡榻,徐稚去後又懸置起來。

⑨采:通“寀”,官吏。

⑩都督:掌管督察諸州軍事的官員,唐代分上、中、下三等。閻公:名未詳。棨(qǐ)戟:外有赤黑色繒作套的木戟,古代大官出行時用。這裏代指儀仗。

⑾宇文新州:複姓宇文的新州(在今廣東境內)刺史,名未詳。襜(chān)帷:車上的帷幕,這裏代指車馬。

⑿十旬休假:唐製,十日為一旬,遇旬日則官員休沐,稱為“旬休”。假通“暇”,空閑。

⒀騰蛟起鳳:《西京雜記》:“董仲舒夢蛟龍入懷,乃作《春秋繁露》。”又:“揚雄著《太玄經》,夢吐鳳凰集《玄》之上,頃而滅。”孟學士:名未詳。

⒁紫電青霜:《古今注》:“吳大皇帝(孫權)有寶劍六,二曰紫電。”《西京雜記》:“高祖(劉邦)斬白蛇劍,刃上常帶霜雪。”王將軍:名未詳。

⒂三秋:古人稱七、八、九月為孟秋、仲秋、季秋,三秋即季秋,九月。

⒃帝子、天人:都指滕王李元嬰。

⒄閭閻:裏門,這裏代指房屋。鍾鳴鼎食:古代貴族鳴鍾列鼎而食。

⒅舸(gě):《方言》:“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謂之舸。”青雀黃龍:船的裝飾形狀。軸:通“舳(zhú)”,船尾把舵處,這裏代指船隻。

⒆彩:虹。徹:通貫。

⒇彭蠡:古大澤名,即今鄱陽湖。

(21)衡陽:今屬湖南省,境內有回雁峰,相傳秋雁到此就不再南飛,待春而返。

(22)甫:方才。

(23)爽籟:管子參差不齊的排簫。

(24)白雲遏:形容音響優美,能駐行雲。《列子·湯問》:“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

(25)睢(suī)園綠林:指漢梁孝王菟園。《水經注》:“睢水又東南流,曆於竹圃……世人言梁王竹園也。”

(26)彭澤:縣名,在今江西省湖口縣東。陶淵明曾官彭澤縣令,世稱陶彭澤。樽:酒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有“有酒盈樽”之句。

(27)鄴水:在鄴下(今河北省臨漳縣)。鄴下是曹魏興起的地方。朱華:荷花。曹植《公宴詩》:“秋蘭被長阪,朱華冒綠池。”

(28)光照句:臨川,郡名,今江西省撫州市。這裏指代謝靈運。謝曾任臨川內史,《宋書》本傳稱他“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29)四美:指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二難:指賢主、嘉賓難得。

(30)望長安句:《世說新語·夙惠》:“晉明帝數歲,坐元帝膝上。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因問明帝:‘汝意謂長安何如日遠?’答曰:‘日遠,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元帝異之。明日集群臣宴會,告以此意,更重問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爾何故異昨日之言邪?’答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31)吳會:吳郡,今江蘇省蘇州市。雲間:上海鬆江區的別稱,因西晉文學家陸雲(字士龍)對客自稱“雲間陸士龍”而得稱。

(32)天柱:《神異經》:“昆侖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北辰:《論語·為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

(33)帝閽(hūn):天帝的守門人。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34)奉宣室句:賈誼遷謫長沙四年後,漢文帝複召他回長安,於宣室中問鬼神之事。宣室,漢未央宮正殿,為皇帝召見大臣議事之處。

【評析】

《滕王閣序》是王勃名作之一。滕王閣在今江西省南昌市贛江濱。唐高祖之子滕王李元嬰任洪州都督時(653)始建,後閻姓都督為洪州牧,宴群僚於閣上。王勃前往交趾探望父親,路經此地,受邀參加宴會,即席作此序,技驚四座。

全文運思謀篇,都緊扣題目,鋪敘了滕王閣一帶的人文自然景觀,抒發了作者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感慨。全文共分四部分,本書節選前三部分。第一部分描述洪都的人傑地靈,敘述洪都雄偉的地勢、珍異的物產、傑出的人才及尊貴的賓客。第二部分描繪滕王閣秋日的美景,勾畫出一幅流光溢彩的滕王閣秋景圖,近觀遠眺,都是濃墨重彩,寫出了滕王閣既壯美又秀麗的景色。第三部分由對宴會的描寫轉而引出人生的諸多感慨。未著錄的第四部分自敘遭際,並對全文作結,表示當此離別之際,既遇知音,自當賦詩作文,以作留念。全文層次井然有序,脈絡清晰,由地及人,由人及景,由景及情,可說是絲絲入扣,情景合一。

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駢文。文章對景物的描繪極其生動,使人仿佛置身其中,充溢著美感。“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聯,動靜相合,意境渾融,千古傳誦不絕。全文辭藻富麗,用典極多,而通篇對偶,句式整齊,卻絲毫不讓人感覺束縛,同時又聲律和諧,朗朗上口,富於音樂美。這些長處,無不閃耀著作者傑出的文學才華。

【輯評】

文興到落筆,不無機調過熟之病。而英思壯采,如泉源之湧,流離遷謫,哀感駢集,固是名作,不能抹殺。

——高步瀛《唐宋文舉要》引王益吾語

【相關資料】

康明軒:《少年心事當拏雲——〈滕王閣序〉意境淺析》,《名作欣賞》1986年第1期。

許嘉甫:《〈滕王閣序〉小考》,《文學遺產》1994年第2期。

袁盛勇,張桂芬:《融情入景 感人至深——王勃〈滕王閣序〉賞析》,《語文月刊》2002年第3期。

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

李白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①;光陰者,百代之過客②。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③?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④。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⑤。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⑥。群季俊秀,皆為惠連⑦;吾人詠歌,獨慚康樂⑧。幽賞未已,高談轉清⑨。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⑩。不有佳作,何伸雅懷⑾?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⑿。

【注釋】

①夫:用在句首,表示闡發議論的語氣。者:用在主語後麵,表示語音及語氣上的停頓。逆旅:旅館,迎接賓客的地方。逆,迎。

②過客:過路的旅客。

③浮生:謂世事無定,人生短促。這是舊時對人生的消極看法。漢賈誼《鵩鳥賦》:“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幾何:多少。

④秉燭夜遊:謂及時行樂。秉,執。《古詩十九首》之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良:實在,的確。以:原因,道理。也:表示肯定語氣。

⑤陽春:溫暖的春天。煙景:春天的美好景色。大塊:大自然。《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期名為風。”成玄英疏:“大塊者,造物之名,自然之稱。”清人俞樾認為“大塊”就是地,見《諸子評議》卷一。文章:錯綜美麗的色彩或花紋。這裏指錦繡般的自然景物。

⑥芳園:花園。序:歡舒,暢談。天倫:舊指父子、兄弟等天然的親屬關係。

⑦群季:諸弟。古人兄弟按年齡排列,稱伯、仲、叔、季。惠連:南朝宋文學家謝惠連,陳郡陽夏人,是謝靈運的族弟,當時人稱他們為“大小謝”。作者借以讚譽諸弟的才華。

⑧吾人:相當於現代漢語的“我”。詠歌:吟詩,作詩。康樂:指謝靈運,在晉時襲封康樂公,所以稱謝康樂,是南朝宋的著名詩人,善於描繪自然景色,開文學史上的山水詩一派。這裏是作者借以自愧。獨慚:猶言自愧。

⑨幽:沉靜,安閑。清:清雅。

⑩瓊筵:比喻珍美的筵席。南朝齊謝朓《始出尚書省》詩:“既通金閨籍,複酌瓊筵醴。”坐花:坐在花間。飛:形容不斷舉杯喝酒。羽觴:古代喝酒用的兩邊有耳的杯子。醉月:即醉於月下,中間省去介詞“於”。上一句的“坐花”結構相同。

⑾伸:抒發。雅懷:高雅的情懷。

⑿依:按照,根據。金穀酒數:泛指宴會上罰酒的杯數。晉朝富豪石崇家有金穀園。石崇常在園中同賓客飲宴,即席賦詩,不會做的要罰酒三杯。石崇《金穀詩序》中有“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鬥”的句子。

【評析】

這篇文章作於開元二十一年(733)前後,李白與堂弟們在春夜宴飲賦詩,為之作序。作者雖以“浮生若夢”開頭,但卻充滿對生命的熱愛。在桃李芬芳的季節,作者與兄弟暢遊於明媚春光之中,品味著自然的美景,享受著親人歡聚的天倫之樂。擺酒設宴、談笑風生中,洋溢著蓬勃的青春氣息。

這篇作品雖然是文,卻和李白的詩一樣飄逸俊爽。文筆酣暢,敘事靈動,有一種一氣嗬成的風采。間有精彩的駢對,使文章更加出彩,如“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生動而瀟灑。行文之中,洋溢著滿滿的詩情畫意。酣暢淋漓的文氣,鮮明反映著李白特有的那種高傲蔑俗、**不羈的性格特點。龔自珍曾說:“莊、屈實二,不可以並,並之以為心,自白始。”莊子的飄逸和屈原的瑰麗在李白這篇短文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並且融合為李白所特有的風格。是以這篇文章雖短,但卻極具藝術魅力。

【輯評】

發端數語,已見瀟灑風塵之外。而轉落層次,語無泛設,幽懷逸趣,辭短韻長,讀之增人許多情思。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

【相關資料】

鬱梅:《浮生若夢——讀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名作欣賞》2012年第5期。

祭十二郎文

韓愈

年 月 日①,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②,乃能銜哀致誠③,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④,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⑤,及長,不省所怙⑥,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⑦,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⑧,既又與汝就食江南⑨,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⑩,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⑾,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⑿,形單影隻。嫂常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複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⒀。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⒁,遇汝從嫂喪來葬⒂。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⒃,汝來省吾;止一歲⒄,請歸取其孥⒅;明年,丞相薨⒆,吾去汴州,汝不果來⒇。是年,吾佐戎徐州(21),使取汝者始行(22),吾又罷去(23),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24),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25)!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26);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27),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28)!

去年孟東野往(29),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30)。”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31)?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32),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33),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34)。毛血日益衰(35),誌氣日益微(36),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37);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38),吾之子始五歲(39),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40),又可冀其成立耶?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41),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42),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43),則待終喪而取以來(44);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45),終葬汝於先人之兆(46),然後惟其所願(47)。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48)。斂不憑其棺(49),窆不臨其穴(50)。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51)。彼蒼者天,曷其有極(52)!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53),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54);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55),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

尚饗(56)。

【注釋】

①年 月 日:此為擬稿時原樣。《文苑英華》作“貞元十九年五月廿六日”;但祭文中說十二郎在“六月十七日”曾寫信給韓愈,“五”字當誤。

②季父:父輩中排行最小的叔父。

③銜哀:心中含著悲哀。致誠:表達赤誠的心意。

④建中:人名,當為韓愈家中仆人。時羞:應時的鮮美佳肴。羞,同“饈”。

⑤孤:幼年喪父稱“孤”。《新唐書·韓愈傳》:“愈生三歲而孤,隨伯兄會貶官嶺表。”

⑥怙(hù):《詩經·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後世因用“怙”代父,“恃”代母。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

⑦中年兄歿南方:代宗大曆十二年(777),韓會由起居舍人貶為韶州(今廣東省韶關市)刺史,次年死於任所,年43歲。時韓愈11歲,隨兄在韶州。

⑧河陽:今河南省孟州市西,是韓氏祖宗墳墓所在地。

⑨就食江南: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北方藩鎮李希烈反叛,中原局勢動**,韓愈隨嫂遷家避居宣州(今安徽省宣城市)。

⑩吾上有三兄:三兄指韓會、韓介,還有一位死時尚幼,未及命名。一說,吾指韓愈和十二郎;三兄指韓愈的兩個哥哥和十二郎的哥哥韓百川(韓介的長子)。

⑾先人:指已去世的父親韓仲卿。

⑿兩世一身:子輩和孫輩均隻剩一個男丁。

⒀視:古時探親,上對下曰視,下對上曰省。貞元二年(786),韓愈19歲,由宣州至長安應進士舉,至貞元八年春始及第,其間曾回宣州一次。但據韓愈《答崔立之書》與《歐陽生哀辭》均稱20歲至京都舉進士,與本篇所記相差一年。

⒁省(xǐng):探望,此引申為憑吊。

⒂遇汝從嫂喪來葬:韓愈嫂子鄭氏卒於貞元九年(793),韓愈有《祭鄭夫人文》。貞元十一年,韓愈往河陽祖墳掃墓,與奉其母鄭氏靈柩來河陽安葬的十二郎相遇。

⒃董丞相:指董晉。貞元十二年(796),董晉以檢校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任宣武軍節度使,汴、宋、亳、潁等州觀察使。時韓愈在董晉幕中任節度推官。汴州:今河南省開封市。

⒄止:住。

⒅取其孥(nú):把家眷接來。孥,妻和子的統稱。

⒆薨(hōng):古時諸侯或二品以上大官死曰薨。貞元十五年(799)二月,董晉死於汴州任所,韓愈隨葬西行。去後第四天,汴州即發生兵變。

⒇不果:沒能夠。指因兵變事。

(21)佐戎徐州:當年秋,韓愈入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幕任節度推官。節度使府在徐州。佐戎,輔助軍務。

(22)取:迎接。

(23)罷去:貞元十六年五月,張建封卒,韓愈離開徐州赴洛陽。

(24)東:指故鄉河陽之東的汴州和徐州。

(25)孰謂:誰料到。遽(jù):驟然。

(26)鬥斛之祿:指微薄的俸祿。鬥斛(hú),唐時十鬥為一斛。韓愈離開徐州後,於貞元十七年(801)來長安選官,調四門博士,貞元十九年,遷監察禦史。

(27)萬乘(shèng):指高官厚祿。古代兵車一乘,有馬四匹,封國大小以兵賦計算,凡地方千裏的大國,稱為萬乘之國。

(28)輟汝:和上句“舍汝”義同。輟(chuò),停止。就:就職。

(29)去年:指貞元十八年(802)。孟東野:指韓愈的詩友孟郊,是年出任溧陽(今屬江蘇)尉,溧陽去宣州不遠,故韓愈托他捎信給宣州的十二郎。

(30)無涯之戚:無窮的悲傷。涯,邊。戚,憂傷。

(31)純明:純正賢明。不克:不能。蒙:承受。

(32)耿蘭:生平不詳,當是宣州韓氏別業的管家人。十二郎死後,孟郊在溧陽寫信告訴韓愈,時耿蘭也有喪報。

(33)業:用如動詞,繼承之意。

(34)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時年韓愈有《落齒》詩雲:“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

(35)毛血:指體質。

(36)誌氣:指精神。

(37)其幾何離:分離會有多久呢?意謂死後仍可相會。

(38)汝之子:十二郎有二子,長韓湘,次韓滂。韓滂出嗣十二郎的哥哥韓百川為子,見韓愈《韓滂墓誌銘》。始十歲:當指長子韓湘。十歲,一本作“一歲”,則當指韓滂,滂生於貞元十八年(802)。

(39)吾之子始五歲:指韓愈長子韓昶,貞元十五年(799)韓愈居符離集(今安徽宿州市埇橋區符離集鎮)時所生,小名曰符。

(40)孩提:本指二三歲的幼兒,此為年紀尚小之意。

(41)比(bì):近來。軟腳病:腳氣病。

(42)吊:此指慰問。孤:指十二郎的兒子。

(43)終喪:守滿三年喪期。《孟子·滕文公上》:“三年之喪,……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44)取以來:指把十二郎的兒子和乳母接來。

(45)力能改葬:假設之意。即先暫時就地埋葬。合下句連續可知。

(46)兆:葬域,墓地。

(47)惟其所願:才算了卻心事。

(48)撫汝以盡哀:指撫屍慟哭。

(49)斂:同“殮”。為死者更衣稱小殮,屍體入棺稱大殮。

(50)窆(biǎn):下棺入土。

(51)何尤:怨恨誰?

(52)彼蒼者天,曷其有極:意謂青蒼的上天啊,我的痛苦哪有盡頭啊。《詩經·唐風·鴇羽》:“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53)伊、潁(yǐng):伊水和潁水,均在今河南省境。此指故鄉。

(54)幸其成:韓昶後中穆宗長慶四年進士。韓湘後中長慶三年進士。

(55)長(zhǎng):用如動詞,養育之意。待其嫁:韓愈有三婿,李漢、蔣係、樊宗懿;十二郎之婿,據高澍然說,是李幹。

(56)尚饗:古代祭文結語用辭,意為希望死者享用祭品。

【評析】

《祭十二郎文》寫於貞元十九年(803),十二郎即指韓愈的侄子韓老成。韓愈幼年喪父,由兄嫂撫養成人。兄嫂的兒子老成與他年紀相仿,兩人自幼相守,共曆患難,因此感情特別深厚。老成的逝世,對韓愈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此這篇祭文,流溢著韓愈對老成的一片深情,追敘與十二郎相關的日常小事,抒發十二郎之死帶來的悲痛之情,並寄托了作者自己對宦海沉浮和人生無常的感慨。文章感情真摯,直抒衷情,溢於言表。

這篇祭文非常鮮明地體現著韓愈在散文上的革新。在文體形式上,這篇祭文不拘常格。一般而言,祭文比較規整,多為駢體。而韓愈破駢為散,以散句單行,以強烈的感情帶動語言的表達,文氣貫注而下。文中時時稱十二郎為“汝”,形成作者與死者的對話,如泣如訴,有特別的感染力。在語言上,韓愈不用華詞麗藻,而選擇平易曉暢的語言,長短錯落,疑問、感歎、陳述等各種句式,反複、重疊、排比等多種修辭手法,任意調遣,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得不止,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與十二郎陰陽兩隔的深切悲痛。

【輯評】

通篇情意刺骨,無限淒切,祭文中千年絕調。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昌黎文鈔》

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麵哭一麵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未嚐有意為文,而文無不工。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七

祭文體,本以用韻為正格……至《祭十二郎文》,至痛徹心,不能為辭,則變調為散體。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

【相關資料】

曹淑智:《從〈祭十二郎文〉看韓愈的哀祭文》,《廣西師範大學學報》1984年第2期。

秦朝暉:《祭文中千年絕調——從文本層次論談〈祭十二郎文〉》,《名作欣賞》2006年第8期。

陋室銘

劉禹錫

山不在高①,有仙則名②,水不在深,有龍則靈③。斯是陋室④,惟吾德馨⑤。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⑥,往來無白丁⑦。可以調素琴⑧,閱金經⑨。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⑩。南陽諸葛廬⑾,西蜀子雲亭⑿。孔子雲:何陋之有⒀?

【注釋】

①在:在於,動詞。

②名:名詞作動詞,出名。

③靈:形容詞作動詞,靈異,神奇,也有靈氣的意思。

④斯:指示代詞,這。是:判斷動詞。陋室:簡陋的屋子。

⑤惟:隻有。德馨:品德高尚。

⑥鴻儒:大儒,此指博學而又品德高尚的人。鴻,大。

⑦白丁:指沒什麽學問的人。

⑧調:調弄,彈琴。素琴:不加裝飾的琴。

⑨金經:古代用泥金書寫而成的佛經,泛指佛經。

⑩案牘(dú):官府的公文。牘,古代寫字用的木簡。勞形:使身體勞累。

⑾南陽:地名,今河南省南陽市西。諸葛亮在出山之前,曾在南陽臥龍崗中隱居躬耕。

⑿子雲:揚雄,字子雲,西漢時文學家,蜀郡成都人。

⒀何陋之有:有什麽簡陋呢?語見《論語·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認為,九夷雖然簡陋,但是有君子住在那裏,就不簡陋了。

【評析】

《陋室銘》通篇雖隻81字,但可謂字字珠璣,朗朗上口。全篇借陋室以言誌,通過對陋室的描寫,表達作者甘居陋室、安貧樂道的高尚節操。全篇情與景會,事與心諧,細讀之下,不覺陋室之陋,反覺陋室之雅。

陋室之雅包括許多方麵。有環境之雅,“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映襯著主人寧靜淡泊的心境;有人文之雅,“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表明主人高雅脫俗的情懷;還有心境之雅,“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寫出了主人在陋室中的恬然自適。種種陋室之雅,無不讓人感受到作者追求之高遠、精神之富有。文章結尾引用孔子的話,說明“有德者居之,則陋室不陋”,與前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遙相呼應,把一個“陋”字徹底翻了過來,表達出“陋室不陋”的主旨,是最後的點睛之筆,作者胸懷之曠遠、品德之高潔也就在“陋室”中熠熠生輝。

【輯評】

陋室之可銘,在德之馨,不在室之陋也。惟有德者居之,則陋室之中,觸目皆成佳趣。末以“何陋”結之,饒有逸韻。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

【相關資料】

曾明《文簡意厚 烘雲托月——析〈陋室銘〉的藝術特色》,《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1期。

阿房宮賦

杜牧

六王畢①,四海一。蜀山兀②,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裏③,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④,直走鹹陽⑤。二川溶溶⑥,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⑦,簷牙高啄。各抱地勢,勾心鬥角。盤盤焉⑧,囷囷焉⑨,蜂房水渦,矗不知乎幾千萬落⑩。長橋臥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⑾,不霽何虹⑿?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⒀,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⒁,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⒂;煙斜霧橫,焚椒蘭也⒃。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⒄,杳不知其所之也⒅。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⒆,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⒇。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21),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22),金塊珠礫,棄擲邐迤(23),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24),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25),多於南畝之農夫(26);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27);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28);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29);管弦嘔啞(30),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31),日益驕固。戍卒叫(32),函穀舉(33),楚人一炬(34),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35),誰得而族滅也(36)?秦人不暇自哀,而使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注釋】

①六王:指戰國時齊、楚、燕、韓、趙、魏六國之君。

②兀(wù):禿兀,指山上樹林砍盡,隻剩下光禿的山頂。

③覆壓:覆蓋。三百餘裏:指宮殿占地麵積大。《三輔皇圖》載:阿房宮“規恢三百餘裏”。

④驪山:在今陝西省西安市臨潼區東南。構:建築。

⑤走:趨向。鹹陽:秦朝的國都。

⑥二川:指渭水和樊川。渭水源出甘肅,流經陝西省;樊川即樊水,是灞水的支流,在今陝西省。

⑦廊腰:走廊中間的轉折處。縵,無花紋的絲綢。

⑧盤盤:盤旋。焉:猶“然”。

⑨囷囷(qūn):聚集。

⑩矗:高聳。落:座、所,建築物的單位量詞。一說指院落、院子。

⑾複道行空:宮中樓閣相通,上下都有通道,稱複道。因築在山上,故稱行空。

⑿霽(jì):雨停雲開。

⒀妃:帝王的妾,太子王侯的妻。嬪(pín):宮中女官。媵(yìng):後妃陪嫁的女子。嬙(qiáng):宮中女官。

⒁輦(niǎn):古代貴族乘坐的人力車。此用作動詞,乘車。

⒂脂水:洗胭脂的水。

⒃椒、蘭:兩種芳香植物。

⒄轆(lù)轆:車聲。

⒅杳(yǎo):遠。

⒆望幸:盼望皇帝到來。幸,古代稱皇帝親臨為幸。

⒇秦始皇在位共36年之多(前246—前210),在兼並六國前自不能羅致諸侯子女,這裏是誇張。

(21)其人:其民。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諱,以“人”代“民”。

(22)鼎:古代一種三足兩耳的貴重器物。鐺(chēng):鐵鍋,三足。

(23)邐迤(lǐ yǐ):接連不斷。這裏是說到處都是。

(24)錙銖(zī zhū):古時的重量單位。《說文》:六銖為錙。此極言微小。

(25)負棟:支撐棟梁的柱子。

(26)南畝:泛指農田。

(27)庾:糧倉。

(28)帛縷:絲綢衣服上的紗線。

(29)九土:九州,指全國。郭:外城。

(30)管弦:指簫笙、琴瑟等樂器。嘔啞:樂器發出的聲音。

(31)獨夫:喪盡人心的暴君,指秦始皇。

(32)戍卒叫:指陳勝、吳廣在謫戍漁陽途中,於大澤鄉振臂一呼,率眾起義。

(33)函穀舉:指劉邦攻破函穀關。舉,攻破,拔取。

(34)楚人一炬:公元前206年,項羽入鹹陽,殺秦國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史記·項羽本紀》)。楚人,指項羽,項羽是楚將項燕的後代,故稱楚人。

(35)遞三世:傳至第三代。

(36)族滅:即滅族。古有滅三族、九族、十族的酷刑。此指秦朝徹底覆滅。

【評析】

本文選自杜牧《樊川文集》,作於唐敬宗寶曆元年(825)。作者在《上知己文章啟》中說:“寶曆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所以這篇賦是借古諷今,即借秦始皇荒**豪奢最後歸於滅亡的史實,來諷喻大修宮室的當朝皇帝唐敬宗。《阿房宮賦》思想深刻,用語華美,在思想和藝術兩方麵都取得了極高的成就。

在思想深度方麵,杜牧通過描寫阿房宮的興建及其毀滅生動形象地總結了秦朝統治者因為驕奢而亡國的曆史教訓,指出“後人”(指當時統治者)如不知借鑒,必將重蹈曆史的覆轍。這是向唐朝統治者發出的警告,反映了作者憂國憂民、匡世濟俗的情懷。

在藝術特征方麵,本文充分發揮了賦的特長,而又避免了賦的短處。作者靈活運用賦體常用的鋪陳、排比、誇張、渲染等手法,但又不至於一味鋪張揚厲,而是緊密圍繞思想中心,融合敘事、抒情、議論等表現方式,使全文層次分明,**迭起。在語言上,本文駢散結合,參差錯落,音律調和,聲情並茂。不少語言既精練又清新,如“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長橋臥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等,有著極強的藝術表現力。

【輯評】

曾子固言牧賦宏壯巨麗,馳騁上下,累數百言,至“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其論盛衰之變,判於此矣。

——宋·潘淳《潘子真詩話》

前幅極寫阿房之瑰麗,不是羨慕其奢華,正以見驕橫斂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便伏有不愛六國之人意在,所以一炬之後,回視向來瑰麗,亦複何有!以下因盡情痛悼之,為隋廣、叔寶等人炯戒,尤有關治體,不若《上林》《子虛》徒逢君之過也。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

【相關資料】

藍錫麟:《〈阿房宮賦〉的諷喻特色和寫作技巧》,《西南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4期。

張文利:《別出心裁 千古一歎——〈阿房宮賦〉藝術探微》,《語文教學通訊》2003年第12期。

魏家駿:《〈阿房宮賦〉:思想與文采齊飛》,《名作欣賞》2006年第11期。

嶽陽樓記①

範仲淹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製③,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④;屬予作文以記之⑤。

予觀夫巴陵勝狀⑥,在洞庭一湖⑦。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⑧,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⑨,前人之述備矣⑩。然則北通巫峽⑾,南極瀟湘⑿,遷客騷人⒀,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⒁,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⒂;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⒃,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⒄,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⒅;岸芷汀蘭⒆,鬱鬱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⒇,靜影沉璧(21),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22),何哉?不以物喜(23),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24),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25),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而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26),吾誰與歸?

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注釋】

①選自《範文正公集》。作於宋仁宗慶曆六年(1046),作者知鄧州時。

②滕子京:名宗諒,字子京,範仲淹的朋友,與範仲淹為同年進士,原任慶州(今甘肅省慶陽市)知州,因被人誣告貶知嶽州(今湖南省嶽陽市)。巴陵郡:嶽州的古稱。

③具:同“俱”字。增其舊製:擴大了原來的規模。

④唐賢:唐代一些有名望的人士。

⑤屬:同“囑”,囑托。

⑥夫:語助詞。勝狀:最出色的景致。

⑦洞庭一湖:洞庭湖。

⑧銜:包含。浩浩湯湯(shāng shāng):形容水勢很大的樣子。

⑨大觀:壯闊的景象。

⑩述:描寫,指上述“唐賢今人詩賦”。

⑾巫峽:長江三峽之一,在今湖北省巴東縣西麵,與重慶市巫山縣相接,長四十餘千米。

⑿南極瀟湘:向南一直通到瀟水和湘水。瀟、湘,指湖南的瀟水和湘水。瀟水是湘水的支流,湘水流入洞庭湖。

⒀遷客騷人:遷客,被降職調往遠地方做官的人。騷人,屈原曾作《離騷》,後世因稱詩人為“騷人”。

⒁若夫:虛詞,用在一句一段的開頭以引起下文,意義與“若是”相似。霪雨:連綿的雨。霏霏:紛紛下落。

⒂檣傾楫摧:桅杆歪斜,船槳斷折。

⒃去國:離開國都。憂讒:擔心別人誹謗。

⒄春和景明:春光晴和,景物鮮明。

⒅錦鱗:這裏借指水中美麗的遊魚。

⒆岸芷(zhǐ):岸上的香草。汀蘭:小洲上的蘭花。

⒇浮光:照耀在水波上的月光。躍金:金色的波光在閃爍。

(21)靜影沉璧:月亮映在平靜的水麵像圓形的玉璧。

(22)二者:指上述悲喜兩種態度。

(23)物:外物,客觀環境。

(24)廟堂:指朝廷。

(25)江湖:指貶謫在邊遠地區,或閑居鄉間。

(26)微:非。斯人:此人,即古仁人。

【評析】

本文是北宋慶曆六年(1046)範仲淹應好友滕子京之請,為重修嶽陽樓所寫的記文。慶曆五年,由於慶曆新政遭到反對,範仲淹離開朝廷,出知鄧州(今湖南省鄧州市),實際上與被貶嶽州的滕子京的境遇非常相似。

這是一篇應邀而作的記文,但作者不去詳細記述嶽陽樓的修建情況,也不是為了單純描繪嶽陽樓的美麗風景,更沒有為滕子京歌功頌德。作者關注的核心,是一個關乎立身處世的問題:在政治打擊和宦海浮沉中應當抱持一種怎樣的心態?因此,全文在結構上,隻略寫作記緣由和嶽陽樓的概觀,引出登樓者的“覽物之情”,重點描繪了明麗和晦暗的兩種洞庭之景,以及因覽景之不同而帶來的心境悲喜。在此基礎上,最後提出一種超越這兩種情境的境界,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遠情懷,點明“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文章主旨。這是作者的內心思考,也是與滕子京的共勉,凝聚著作者憂國憂民的政治品格與超越物我的人生態度。這種閃光的精神是《嶽陽樓記》之所以能夠成為千古名篇的重要原因。

在藝術特點上,本文除了結構嚴密、構思精妙外,還引入了許多駢偶之句,尤其在描摹景物時,往往對仗工整,詞采富麗。駢散結合的句式,讀來朗朗上口。不僅如此,作者還充分融會了寫景、敘事、議論、抒情等表現手法。在簡明的記事中引出景物的描摹,在精彩的寫景中牽帶其情感的波瀾,又在情緒的綿延之處生發出議論。可謂由事入景,由景生情,由情化理,精彩無比。

【輯評】

範文正公為《嶽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耳”。《傳奇》,唐裴鉶所著小說也。

——宋·陳師道《後山詩話》

首尾布置與中間狀物之妙,不可及矣,然最妙處在臨了斷遣一轉語,乃知此老胸襟宇量,直與嶽陽、洞庭同其廣大。

——宋·樓昉《崇文古訣》

【相關資料】

袁行霈:《先天下之憂而憂 後天下之樂而樂——範仲淹〈嶽陽樓記〉講析》,《名作欣賞》1981年第1期。

江立中:《〈嶽陽樓記〉:一朵遷謫文學的奇葩》,《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

前赤壁賦①

蘇軾

壬戌之秋②,七月既望③,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④,水波不興⑤。舉酒屬客⑥,誦明月之詩⑦,歌窈窕之章⑧。少焉⑨,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⑩。白露橫江⑾,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⑿。浩浩乎如馮虛禦風⒀,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⒁,羽化而登仙⒂。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⒃。歌曰:“桂棹兮蘭槳⒄,擊空明兮溯流光⒅。渺渺兮予懷⒆,望美人兮天一方⒇。”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21),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22),如泣如訴。餘音嫋嫋(23),不絕如縷(24)。舞幽壑之潛蛟(25),泣孤舟之嫠婦(26)。

蘇子愀然(27),正襟危坐(28),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29)?”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30),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31),東望武昌(32);山川相繆(33),鬱乎蒼蒼(34)。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35)?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36),舳艫千裏(37),旌旗蔽空,釃酒臨江(38),橫槊賦詩(39),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40),駕一葉之扁舟(41),舉匏樽以相屬(42)。寄蜉蝣於天地(43),渺滄海之一粟(44)。哀吾生之須臾(45),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46)。知不可乎驟得(47),托遺響於悲風(48)。”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49),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50),而卒莫消長也(51)。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52)。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53),而吾與子之所共適(54)。”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55)。肴核既盡(56),杯盤狼藉(57)。相與枕藉乎舟中(58),不知東方之既白。

【注釋】

①這篇散文是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蘇軾貶謫黃州(今湖北省黃岡市)時所作。因後來還寫過一篇同題的賦,故稱此篇為《前赤壁賦》,十月十五日寫的那篇為《後赤壁賦》。赤壁:實為黃州赤鼻磯,並不是三國時期赤壁之戰的舊址,當地人因音近亦稱之為赤壁,蘇軾知道這一點,將錯就錯,借景以抒發自己的懷抱。

②壬戌: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歲次壬戌。

③既望:農曆每月十五日為“望日”,十六日為“既望”。

④徐:舒緩地。

⑤興:起,作。

⑥屬(zhǔ):傾注,引申為勸酒。

⑦明月之詩:指《詩經·陳風·月出》,詳見下注。

⑧窈窕之章:《月出》詩首章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窈糾”同“窈窕”。

⑨少焉:一會兒。

⑩鬥牛:星座名,即鬥宿(南鬥)、牛宿。

⑾白露:白茫茫的水氣。橫江:籠罩江麵。

⑿此二句意:任憑小船在寬廣的江麵上飄**。縱:任憑。一葦:比喻極小的船,《詩經·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航)之。”如:往。淩:越過。萬頃:形容江麵極為寬闊。

⒀馮虛禦風:乘風騰空而遨遊。馮,通“憑”。虛,太空。禦,駕馭。

⒁遺世獨立:出離塵世,超然獨立。

⒂羽化:道教把成仙叫作“羽化”,認為成仙後能夠飛升。登仙:登上仙境。

⒃扣舷:敲打著船邊,指打節拍。

⒄桂棹(zhào)、蘭槳:用蘭、桂香木製成的船槳。

⒅空明:月亮倒映水中的澄明之色。溯:逆流而上。流光:在水波上閃動的月光。

⒆渺渺:悠遠的樣子。

⒇美人:比喻內心思慕的賢人。

(21)倚歌:按照歌曲的聲調節拍。

(22)怨:哀怨。慕:眷戀。

(23)餘音:尾聲。嫋嫋:形容聲音婉轉悠長。

(24)縷:細絲。

(25)幽壑:深穀,這裏指深淵。此句意:潛藏在深淵裏的蛟龍為之起舞。

(26)嫠(lí)婦:孤居的婦女。白居易《琵琶行》寫孤居的商人妻雲:“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這裏化用其事。

(27)愀(qiǎo)然:憂愁變色。

(28)正襟危坐:整理衣襟,嚴肅地端坐著。

(29)何為其然也:簫聲為什麽會這麽悲涼呢?

(30)所引是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

(31)夏口:故城在今湖北省武漢市武昌區。

(32)武昌:今湖北鄂州市鄂城區。

(33)繆:通“繚(liǎo)”,環繞。

(34)鬱:茂盛的樣子。

(35)孟德之困於周郎:指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吳將周瑜在赤壁之戰中擊潰曹操。周郎:周瑜24歲為中郎將,吳中皆呼為周郎。

(36)方其三句:指建安十三年劉琮率眾向曹操投降,曹軍不戰而占領荊州、江陵。方:當。荊州:轄南陽、江夏、長沙等八郡,今湖南、湖北一帶。江陵:當時的荊州首府。

(37)舳艫(zhú lú):戰船前後相接。

(38)釃(shī)酒:斟酒。

(39)賦詩:有人認為所賦詩即為《短歌行》(對酒當歌)。

(40)侶:伴侶,這裏用作動詞。麋(mí):鹿的一種。

(41)扁(piān)舟:小舟。

(42)瓠(hù)樽:酒葫蘆。

(43)寄:寓托。蜉蝣:一種朝生暮死的昆蟲。此句比喻人生之短暫。

(44)渺:小。滄海:大海。此句比喻人類在天地之間極為渺小。

(45)須臾:片刻,時間極短。

(46)長終:至於永遠。

(47)驟:突然。

(48)遺響:餘音,指簫聲。悲風:秋風。

(49)逝者如斯:語出《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逝,往。斯,此,指水。

(50)盈虛者如彼:指月亮的圓缺。

(51)卒:最終。消長:增減。

(52)曾:語氣副詞。一瞬:一眨眼的工夫。

(53)是:這。造物者:天地自然。無盡藏(zàng):無窮無盡的寶藏。

(54)適:享用。

(55)更酌:再次飲酒。

(56)肴核:葷菜和果品。既:已經。

(57)狼藉(jí):淩亂。

(58)枕藉(jiè):相互枕著睡覺。

【評析】

在“烏台詩案”後不久,蘇軾就被貶謫到了黃州。黃州時期雖是蘇軾政治上的低潮期,卻是其文學上的一個豐收期。《前赤壁賦》與《後赤壁賦》就是這一時期留下的不朽名篇。

以往的遊記散文,大多以寫景或者借景抒情為主,而蘇軾的不少遊記散文,卻開創了一種新的寫法。在這些文章中,作者並不著意寫景,或者借景抒情,而是以闡明道理、發表議論為主。借題發揮、借景立論的獨特風貌貫穿於字裏行間。《前赤壁賦》就是這種新型遊記的代表。

這篇賦分三個層次展開。首先描寫泛舟時欣賞到的清遠美妙的秋日夜景,以及飄搖乎天地間、禦風而“登仙”的超然之樂。接著以客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洞簫聲引出對曆史人物興亡的慨歎,對現實人生短促無常的感傷,以及不得與天地長終的遺憾。最後因悲生悟,闡述萬物變與不變的道理,以使自己的抑鬱心情得到解脫,與客人共盡夜遊之興。這三個層次層層深入,水到渠成,將作者的縱情山水之樂與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行文如行雲流水,意脈貫通,同時又寫出了情感的跌宕起伏,層層深入而不顯單薄。

這是一篇文賦。主客對答是賦體常用的行文格式,本文保留並成功運用了這種格式,從而把作者內心矛盾的兩個方麵真實地呈現於讀者麵前,也將作者開朗曠達的胸懷和超越世俗的境界展露無遺。與此同時,這篇賦又打破了傳統賦體的束縛,引入了自由靈動的散文筆調,使文章既有對偶聲律的賦體之美,又有揮灑自如的散文之美。優美的意境融合著深刻的人生哲理,故能享譽千古。

【輯評】

此賦學《莊》《騷》文法,無一句與《莊》《騷》相似,非超然之才,絕倫之識,不能為也。

——宋·謝枋得《文章軌範》

以文為賦,藏葉韻於不覺,此坡公工筆也。憑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連風月,喜造物之無私。一難一解,悠然曠然。

——清·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

【相關資料】

顧偉鋼:《試析〈前赤壁賦〉的虛無思想》,《名作欣賞》1985年第6期。

李厚肅:《淺談〈前赤壁賦〉的思想和藝術特色》,《中國文學研究》1988年第2期。

李金鬆:《逍遙之樂背後的隱微心曲——蘇軾〈前赤壁賦〉主旨新探》,《古典文學知識》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