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文學史(下)

二、沈從文小說的藝術風格及其文學史承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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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喜歡水,愛看流星,他的多數小說都是以**為中心的。他說:“我隻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對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廟供奉的是‘人性’。”在這裏,“小廟”與“小地”“精致”與“對稱”恰恰凸顯了沈從文小說的藝術風格。讀他的作品聯想到的是明溪疏柳與湖光山色,而非波瀾壯闊的大海與高聳入雲的山峰。

將沈從文置於現代文學史的演變中,那麽,沈從文的小說是由魯迅開辟的鄉土文學的一種變異。魯迅與沈從文都對既有文明不滿,轉而將筆鋒伸向鄉土大野。魯迅筆下的魯鎮與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雖然都是鄉土中國的文學表現,然而魯迅是以主體的憤世嫉俗姿態,去透視鄉土中國的人物性格與靈魂,其中既有走向現代的啟蒙主義,也有超越啟蒙的對人物複雜性的刻畫;而沈從文則是以文明人應該以自然人為師的姿態,發掘鄉土中國中被文明人遺忘了的自然神性、素樸美德與善良天性,用這種野性的生命力抗擊文明的弱化。這就使二者的鄉土文學顯示出極大的差異。當然,在魯迅的《社戲》及《朝花夕拾》中,也有對故土的鄉情和孤魂野鬼的眷戀,沈從文的小說是沿著這個文學路線的極端發展與變異。當大多數中國作家以啟蒙開路走向現代時,沈從文卻是以反現代反文明的姿態力圖複活原始的人性之美,用以溫暖虛偽、自私和冷漠的都市人心,並試圖為之輸入野性的力量。這就是他的小說在中國經濟現代化之後越發受歡迎的原因,因為他的小說具有後現代的文化價值。不過,這是僅就沈從文的湘西小說而言,並不包括他的描寫城市人的小說,後者除了諷刺文明人外,也有對文明的肯定與向往。

從新文學的小傳統來講,沈從文的小說繼承的是周作人、廢名的傳統。《沫沫集》18篇文章就有3篇論及廢名,可見沈從文對廢名的看重,不過二者的差異還是值得注意的。首先,二人都以描寫鄉村田園見長,但廢名在鄉村田園外很少有其他小說;而沈從文的城市小說的字數並不比湘西小說少,隻是這些城市小說不如其湘西小說成功而未引起注意。其次,二人的鄉村田園小說的風格都以樸訥清純見長,而且都善於捕捉刹那間的印象寫入藝術畫麵,但廢名很多小說根本沒有故事情節,在衝虛淡遠中顯得空靈蘊藉而更像抒情詩;而沈從文的小說雖自稱“鄉土抒情詩”,卻多有少許的故事情節,眉目比廢名的清晰,可讀性比廢名的強。最後,二人都以道家的原始主義為哲學根底,都具有生態文學的價值,但廢名的小說更具有禪意,男女的情意隱隱約約暗含在青山綠水之中;而沈從文的湘西小說則在道家的原始主義中雜以柏格森等人的生命力,懷春的男女具有情欲勃發的原始野性,像沈從文小說中常見的男女野合在廢名的小說中就很罕見。沈從文身後,孫犁的小說風格與其略有近似,盡管孫犁說他並不喜歡沈從文的文字;而直接傳承沈從文文學衣缽的是汪曾祺,不但文字風格相近,甚至名作《受戒》中的曲兒“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裏有點跳跳的”,都是從沈從文的《雨後》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