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下)

二、施蛰存:性爱描写的现代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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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现代主义小说最初蕴含在《狂人日记》与《长明灯》中,后来在沉钟社林如稷的《将过去》中得到了表现,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成为一个流派。不过这个流派却比较复杂,将刘呐鸥、穆时英与叶灵凤的一部分小说称为新感觉派是合理的,他们的创作的确与日本的新感觉主义有着密切的联系,然而将施蛰存放入新感觉派就很不合理。施蛰存在《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中说:“因了适夷先生在《文艺新闻》上发表的夸张的批评,直到今天,使我还顶着一个新感觉主义者的头衔。我想,这是不十分确实的。我虽然不明白西洋或日本的新感觉主义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我知道我的小说不过是应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小说而已。”对人的性心理进行分析与通过悟性对现代生活进行直觉之间,差异是很大的,但它们都可以统一到现代派上来。当然施蛰存并非像他所说没有接触到日本新感觉派,但其小说的现代派特征显然是以性的心理分析与幻觉为主导的,很接近超现实主义。

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派小说很像是林如稷《将过去》的亲兄弟,那么两兄弟之间有什么异同呢?二者的相同点是都受西方或日本现代派小说的影响,但在现实土壤上,五四时期的现代派小说是传统崩塌而个体无所皈依造成的;而30年代的现代派小说,除此之外还有上海作为真正的现代化城市在东方的崛起。30年代的上海是与纽约、巴黎齐名的国际大都会,是超过东京的亚洲最大的现代化城市。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的现代派小说都是以上海为描写的对象,施蛰存比较复杂,描写古人与上海市郊的小说不少,但现实题材的小说仍是以上海为主要描写对象。在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的笔下,上海的空气都发散着现代纵欲的气味。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他们是将艺术上的“先锋”与政治上的“左翼”混而为一了,因为二者都是以“激进”的面目出现的。从施蛰存、戴望舒、冯雪峰等人创办的《文学工场》,刘呐鸥主办的《无轨列车》及经营的水沫书店,到施蛰存主持的《现代》,政治上的左翼与文学上的先锋同时并存。《文学工场》因立场左翼激进使得光华书局老板拒绝出版,《无轨列车》出到第6期也以宣传“赤化”的罪名被当局禁止。水沫书店出版刘呐鸥译的《艺术社会学》,戴望舒译的《唯物史观文学论》,而且冯雪峰和戴望舒为其拟定了十二种书列为《马克思主义文艺论丛》。鲁迅翻译的卢那卡尔斯基的《文艺与批评》等就是由水沫书店出版的。丛书出到第五种就被查禁,水沫书店出版的《新文艺》月刊也因左翼激进而遭停刊。

施蛰存(1905—2003),原名施青萍,笔名北山等,浙江杭州人,后长居上海。1922年考入浙江之江大学,与宗文中学的张天翼、戴望舒等组织兰社,次年与戴望舒一起进入上海大学。从中学就开始文学创作,曾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与《现代评论》上发表诗歌,小说始投《小说月报》受挫,而改投《礼拜六》等鸳鸯蝴蝶派刊物发表,但却并非鸳鸯蝴蝶派情调。在上海大学读书期间曾自费刊印小说集《江干集》。1925年与同学杜衡、戴望舒等加入共青团,稍后创办《璎珞》旬刊,发表了《上元灯》等短篇小说。次年秋转入震旦大学法文班。1927年“四一二”大屠杀,撤离校舍回松江躲避。1928年3月与戴望舒、冯雪峰等创办《文学工厂》杂志,9月参与刘呐鸥主办的第一线书店与《无轨列车》半月刊,同年出版小说集《娟子姑娘》。1929年初又以水沫书店的招牌出版书籍,他的短篇小说集《追》与《上元灯》就是水沫书店出版的首批作品;9月与戴望舒等在水沫书店下创办《新文艺》月刊,仍以现代派与左翼文学为刊物特点,他的小说《鸠摩罗什》与《阿秀》等就是在《新文艺》上发表的,前者可划归现代派小说,后者则具有左翼色彩。1932年5月主编大型文学月刊《现代》,在刊发左翼作家作品的同时,也连载了讽刺左翼的《猫城记》。不过《现代》更多地发表了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的现代派小说,介绍外国文学也以现代派居多。施蛰存在《现代》上除了发表小说还发表了一组《意象抒情诗》。1933年9月因给青年推荐《庄子》与《文选》,招致鲁迅的讽刺。20世纪30年代是他小说创作的黄金时代,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有《李师师》(1931)、《梅雨之夕》(1933)、《善女人行品》(1933)、《小珍集》(1936)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将军底头》(1932)。1952年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1957年因《才与德》一文而被打成右派,此后经常以抄古碑消磨时光。尽管施蛰存曾被鲁迅骂为“洋场恶少”,然而他那种独立的自由精神与不认输的执着精神,比起那些口头上高赞鲁迅而在现实中随风倒的文人,倒是与鲁迅精神一脉相承。

施蛰存的小说创作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与蔼里斯性心理学的影响,也受到爱伦·坡小说与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尤其是田山花袋描写在理智与情欲之间扎挣的小说《棉被》的影响。当然,刘呐鸥与穆时英热衷的日本新感觉主义,也不可能不对他有所影响。虽然他曾说不知道新感觉派是什么东西,但他在《最后一个老朋友——冯雪峰》一文中说,1928年夏刘呐鸥回到上海时,“带来了许多日本出版的文学新书,有当时日本文坛新倾向的作品,如横光利一、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等的小说,文学史、文艺理论方面,则有关于未来派、表现派、超现实派,和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文艺论著和报道。”后来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上也介绍过横光利一等人的新感觉派。

弗洛伊德与蔼里斯的性心理分析,超现实主义推崇的幻觉与新感觉派注重的悟性和直觉之复合影响,在他的《梅雨之夕》中就有表现。小说写的是梅雨之夕“我”撑伞送一个陌生而无助的雨中女郎。“我”傍晚六点钟下班撑着伞步行回家,走了半点钟雨变大了,却见头等电车上走下一个没带雨具的美丽姑娘。“我”为其吸引,一小时过后,雨没有变小的迹象。“我”红着脸靠近姑娘,并撑起伞主动提出送姑娘一程,姑娘朱唇轻启应允了。“我”很激动,血脉急流,“我”忽然发现这美丽姑娘很像自己的初恋对象,一问果然是苏州人,那时初恋对象才14岁,这么多年她是怎样来到上海的?“我”奇怪地发现旁边倚在柜台上的好像是妻……后来又觉得她似乎不是“我”的初恋对象。在“我”的想入非非中,雨已经停了,她表示感谢并以其端庄使“我”无法再送,“我”心中希望雨继续下半个小时。我回家叩门,还没有从刚才的梦幻中走出来,直到妻问我为什么回家这么晚,“我”才回到现实并骗妻说在路上吃点心等雨停了才走。小说几乎没有情节,写的都是“我”的感受、意识流动与幻觉,主人公为“本我”的唯乐原则驱使为美丽女人撑伞,甚至将其幻化成初恋对象;然而“自我”的现实原则与“超我”的道德原则总是时时出现,并幻化成妻的眼光,使我保持矜持的绅士姿态并将伞压低,回家后对妻的谎言则是“自我”的现实原则对“本我”的唯乐原则的掩饰。与此篇相似的还有《在巴黎大戏院》等小说。

尽管施蛰存的小说集《上元灯》等在写实中透露着浪漫色彩,最后一个小说集《小珍集》又有写实倾向,然而能够代表他艺术成就的还是现代派小说。除了《梅雨之夕》一类小说,施蛰存还有一类现代派小说,将心理分析、幻觉与神异描写结合在一起,表现了弗洛伊德与爱伦·坡的复合影响。《旅舍》写的是丁先生抛开都市生活而到乡间寻找治疗神经衰弱的疗剂,然而却把旅舍当成黑店,幻觉中非神即鬼,在疑神疑鬼中高度紧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叉》描写卞士明为祖母奔丧而在杭州的奇遇:他夜晚散步时对一个白衣妖媚的女人有过狎亵的想法,便着魔似的在深山老林中寻觅,将一切都幻觉为白衣女人的**,为此竟掐死了林中的聋哑老女人,后来他回到城市,那妖媚女人仍然无处不在,他终于精神错乱而住进了神经病院。《凶宅》的故事发生在上海,不断有外国女人在同一宅子里自缢,幽鬼作祟甚至上了报纸,后来才发现都是被谋杀,而谋杀的理由也极其变态:“每当我抱着她吻着她的时候,我心中就会升起一阵血腥味”。这类小说中有艺术表现力的是《魔道》。小说写的是“我”从上海到附近的某州(苏州)园艺家的朋友家度周末,火车上遇见一个黑衣老妇人,怎么看怎么像个魔鬼。看到车窗外一个隆起的土阜,又幻觉到古墓与木乃伊,并将之与眼下的妖妇联系在一起。到了朋友陈君家,以为可以摆脱妖怪了,然而,他从住在郊外的朋友家的窗户向外一望,发现雨中竹林底下立着的又是那个黑色妖妇,而且成倍地增长。陈君夫人告诉“我”,那是玻璃窗上的污渍黑点。陈君夫人是一个相当美艳的少妇,“我”很疑惑,她白色轻纱中的胴体、**的手臂、很低的领圈及涂着胭脂的嘴唇,是不是有意来**我。迷蒙之中,“我看见很大的一张陈夫人的脸在凑近来。……她竟然闭了眼睛!怎么?我们已经在接吻了吗?我犯了罪呢。”第二天,“我”发现陈夫人抱着一只大黑猫,觉得陈夫人就是那老妖妇变的。急急回到上海的寓所,感到处处都是那个老妖妇,自己三岁的女儿也死了。在小说中不但妖妇是“我”的幻觉,就是与陈夫人恋爱接吻也都是潜意识中的幻觉;而到处是妖妇的神异幻觉造成了一种恐怖的气息。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提到了“超现实主义的色情”,用来形容他与陈夫人的幻觉**是很恰切的。

施蛰存最优秀的小说是历史题材的小说,有《鸠摩罗什》《将军底头》《石秀》《阿褴公主》(以上四篇收入小说集《将军底头》)《李师师》《宏智法师的出家》《黄心大师》等篇。其中《鸠摩罗什》《将军底头》《阿褴公主》介于中篇与短篇之间,《石秀》则是中篇小说。《鸠摩罗什》与《石秀》是不朽的艺术杰作,《将军底头》与《阿褴公主》也是现代派小说的优秀之作。如果说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的新感觉派小说表现的是浮光掠影的现代外壳,那么,施蛰存的历史题材小说则跳开了现实的直接性,以现代意识重构历史,在人欲与宗教、道德的矛盾与悖论中,表现了人性的深度与道德意识,使中国现代派小说的艺术成就达到了一个不亚于其他文学流派的高度。以现代意识重构历史而非以弗洛伊德的理论教条重构历史,在这里有重要区别,因为很多现代作家运用弗洛伊德教条写出了一些没有多少艺术价值的作品;而施蛰存将其作为诸多观察人生维度的一个维度,没有简化历史与人生,因而才取得了杰出的艺术成就。

施蛰存的多数小说在缠绵的**与柔情的幻觉中显示出阴柔的风格,然而《将军底头》却表现出一种霸王别姬式的阳刚精神。在历史上,花惊定(又作花敬定)是中唐成都尹西川节度使崔光远的部将,他平叛段子璋立了大功,最后死于追击叛贼余部的战场上。杜甫《赠花卿》与《戏作花卿歌》中的花卿即花惊定。但是,他的士兵大肆扰民也有历史记载,《旧唐书》卷111《高适传》:“西川牙将花惊定者,恃勇,既诛子璋,大掠东蜀。”甚至《将军底头》中花惊定无头仍然驰马去看心仪的少女也非作者的凭空杜撰,《蜀中广记》(前30卷亦作《蜀中名胜记》)卷12载:“丧其元,犹操戈至东馆镇,下马沃盥。适遇浣纱女,谓曰:‘无头何以盥为?’遂自僵仆。”也许,正是野史中的花惊定被斩去头颅,还兀自策马奔驰,下马洗手,且被浣纱女问话,遂引发了喜欢灵异的作者的灵感,从而使花惊定从一员猛将变成了《将军底头》中的情圣。

《将军底头》的情节很简单,就是写花惊定率军到大漠抵御吐蕃的骚扰,驻扎在边境小镇爱上一个少女,并被来犯的吐蕃人斩首,其他都是联想与幻觉。小说以他见到美丽少女为界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描写他在向大漠行进的路上,回想自己率军以少胜多在平定反唐的段子璋中所表现出的勇武,看着发出微笑的汉族士兵,联想到他们大掠东蜀的劣迹。他有一半吐蕃血统,在祖父的传统教育下他更情属吐蕃国,这些掠夺百姓的汉族士兵也令他厌恶,他想将军队带入吐蕃然后反戈一击,但成都也给他很多美好回忆,于是他陷入了叛唐与背叛祖邦的苦苦的心灵挣扎中。他将军队驻扎在边境小镇上而不急于攻击吐蕃。他的士兵试图强奸小镇上的美少女,使小说进入下半部分。他爱上了这位汉族美少女,因而在小说的下半部分,种族矛盾导致的心灵冲突迅速退隐,由于恋上美少女而使爱欲与军纪的心理冲突成为主导方面。他下令斩首了那位要强奸美少女的骑兵,自己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美少女,正如法朗士《黛依丝》中的苦修教士巴福尼斯要拯救堕入情欲中的名妓黛依丝,然而苦恋上了皈依后的黛依丝。幻觉中,那位要强奸美少女的骑兵果然将美少女奸污了,但恍惚中他觉得抚摸、亲吻乃至搂着美少女**的就是他自己。于是,花将军像巴福尼斯向黛依丝表白爱情一样对美少女**了心怀,虽然美少女最后说,若是军纪允许想来她的武士哥哥也不会另选别人,然而,她开始的答话却震撼了将军:“按照将军自己的军法,可以有例外么?”于是将军就陷入了爱欲与军纪的激烈的心灵冲突中,他觉得他与那个被自己下令斩首的骑兵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他吩咐人将挂在树上示众的骑兵首级取下埋葬,实际上是在安慰那个奉行唯乐原则的“本我”。很快吐蕃兵来袭,乱军之中被吐蕃将领削去头颅的花惊定在斩首吐蕃将领后,策马奔向美少女,浑身是血的他怕吓着美少女就到溪边清洗,而对岸的少女却讪笑将军无头还不快死。听了此言将军倒下了,将军手里吐蕃人的头笑了,而远处吐蕃人手里的将军的头却流着眼泪了。花惊定无头策马本是他勇猛的表现并以此获得巴蜀人的祭祀,然而小说却将其改写成情圣。这篇小说艺术上的缺憾是花将军与吐蕃将领互斩首级时,应该是前半部分的心理冲突达到白热化之时,然而由于要突出他对美少女的爱却根本不再提及。

相比之下,《鸠摩罗什》比《将军底头》艺术上更完美,凡所描写几乎都见诸史实。鸠摩罗什与正史中仅有寥寥几笔的花惊定不同,他是历史上受皇帝推崇的高僧,又是中国第一个大翻译家,南朝齐梁时僧祐编撰的《出三藏记集》、梁代僧人慧皎撰的《高僧传》以及初唐房玄龄等负责监修的《晋书》都对他的事迹进行了详细的记载。小说舍弃了鸠摩罗什的很多事迹,甚至舍弃了作者一向喜欢的灵异记载,专写他与妻在去长安路上的所遇,回想他娶龟兹王女为妻的第一次破戒,并续写他到长安后第二次破戒,尤其是详细描写了他在宗教道德与人的情欲之间的矛盾挣扎以及死后舌头焚烧不化,而鸠摩罗什的两次破戒甚至舌烧不化等事迹都见于史书。《晋书》等三种文献都记载了罗什两次被逼破戒,然而《晋书》所载他在讲经时索要女人以证神迹却是主动的。若《晋书》所载为虚,则被逼之说能够成立;若《晋书》所载为实,则被逼之说可能是后人为美化罗什所加。但无论是被逼还是主动破戒,他深深的忏悔与内疚之情是昭然的。《高僧传·译经篇中》记其在第二次破戒后,“每至讲说,常先自说譬喻: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正是从这里切入,小说《鸠摩罗什》写出了一个在人欲与佛性之间进行艰难选择的活的罗什。

《鸠摩罗什》也可以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写他行进在后秦国路上的言行与回想,直到与他同行的妻在黄河边亡故;后一部分写他到达长安,想念亡妻以致再度破戒。在前一部分小说回想了他怎样在母亲的影响下断绝尘念投身佛教,回到龟兹国后已成大智,表妹以龟兹国公主的身份怎样深爱他却又怕坏了他的道行,视美女如无物的他怎样感到明媚艳丽的表妹是他的孽缘而企求佛祖抵抗这致命的**。然而,攻下龟兹国的吕光,将他和表妹灌醉裸其身幽闭一室,终于使他坏了金刚身犯了**。从此他便在倾心向佛与世俗情欲之间的苦海里挣扎,他最感到苦恼的是每每看到天女般的妻禁不住深情的眷恋;而表妹虽然得到了深爱着的人的爱,却又因破坏其道行而感到沉重的苦闷,她甚至恐惧自己的罪过可能换来天刑。快到黄河时,妻预知大限已到,她为丈夫自此了无牵挂专心道行而高兴,并企求丈夫再与她接个吻,最后含着罗什的舌头而死。

在后一部分,小说描写罗什到了长安,以国师身份受到后秦王姚兴的隆重礼遇;然而罗什并没有在心理上真正告别亡妻,到长安后想念亡妻的欲望更强烈了。他的苦修也关不住强烈的思念,罪过之极他觉得不如还俗,然而妻已死去还俗也无味。他后来的破戒,无不与对妻的强烈思念而造成的幻觉有关。他第一次到草堂寺讲经,妖艳的长安名妓孟娇娘就想勾引他,他也将孟娇娘幻化成了亡妻。自称是陇西王八子的禁卫军要带他去看娇娘,他并没有拒绝。事实上,他去妓院找娇娘既有拯救娇娘的佛性,又有从娇娘身上找到亡妻的人欲,后来他两个目的一个也没有达到。又一次在草堂寺讲经时,他发现下面听讲的一个宫女就是他的亡妻,并且搂抱了他还吮其舌。他无法再讲下去,悄悄对国王说:“我的妻,两个小孩子,这是孽障。”国王就把那个像罗什亡妻的宫女赐给他陪宿。谁说小说污蔑了罗什?与史书上的罗什在讲经时公然要女人生孩子,这里的罗什是多么的感情专一。紧接着通过他的一番出污泥而不染的巧辩,国王赐妓女十余人让他广弘法嗣。然而罗什并未在**中得到快乐,却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中。他深知“自己已经只不过是一个有学问的通晓经典的凡人,而不是一个真有戒行的僧人了”。他为想念妻而与这些宫女、妓女生出关系来,问题是对妻的思念就不适宜做一个高僧,而要做一个高僧就要刻意把妻从情爱的记忆中驱逐出去也不近人情,现在与别的女人**又是对妻的不忠诚不专一。“鸠摩罗什从这三重人格的纷乱中,认出自己非但已经不是一个僧人,竟是一个最最卑下的凡人了。……他悲悼着自己。”正是这种对世界与自己的悲悯情怀以及对仿效自己的众僧的阻止,就像浮士德的灵魂没有被魔鬼抢去反而为天使获得一样,在火化中他的舌头没有焦朽。可以说,这篇小说的后半部分深化了前半部分的主题与道德冲突,他不惜忍受灵魂的折磨而与宫女、妓女杂交就是要在她们身上找回那位龟兹公主,用精神分析的术语说就是替代与转移。因此,罗什对妻的感情并不比花将军对美少女的感情浅,他在心灵深处所受的苦正如将军之被人砍去头颅一般深重。

原典阅读

石秀恋巧云

思绪暂时沉静了下去之后,渐渐地又集中到杨雄身上。这时,在坦白的,纯粹的石秀的心上,追摹着他所得到了杨雄的印象了。那个黄面孔,细长眉毛,两只胳膊上刺满了青龙花纹的杨雄的形貌,是他在没有和杨雄相识前就早已认熟了的,他这时所追想的是日间的杨雄的谈吐和对待他的仪态,“到底是一个爽直慷慨的英雄啊!”思索了一番之后,用着英雄惜英雄的情意,石秀得到了这样的结案。但是,忽地又灵光一闪,年青的石秀眼前又浮上一个靓艳的人形来,这是杨雄的妻子潘巧云了。不知怎地,石秀脑筋里分明记得刚才被杨雄叫出堂前来见礼的时候,她的一副袅袅婷婷的姿态,一袭回文卍字缕空细花的杏黄汉绸袷衫,轻轻地束着一副绣花如意翠绿抹地丝绦,斜领不掩,香肩微亸,隐隐的窥得见当胸一片乳白的肌肤,映照着对面杨雄穿着的一件又宽又大的玄色直裰,越发娇滴滴地显出红白。先前,当她未曾打起布帘儿出来的时候,石秀就听见了一声永远也忘不了她的娇脆的“大哥,你有甚叔叔?”石秀正在诧异这声音恁地软又恁地婉转,她却已经点动着花簇簇的鞋儿走了出来。直害得石秀慌了手脚,迎上前去,正眼儿不敢瞧一下,行礼不迭。却又吃她伸出五指尖尖的左手来对他眼前一摆,如像一匹献媚的百灵鸟似的说着:“奴家年轻,哪敢受此大礼。”石秀分明记得,那个时候,真是窘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是从来没有和这样的美妇人觌面交话过,要不是杨雄接下话去,救了急,真个不知要显出怎样的村蠢相来呢。想着这样的情形,虽然是在幽暗的帐子里,石秀也自觉得脸上一阵的燥热起来,心头也不知怎的像有小鹿儿在内乱撞了。想想自己年纪又轻,又练就得一副好身手,脸蛋儿又生得不算不俊俏,却是这样披风带雪的流落在这个举目无亲的蓟州城里,干那低微的卖柴勾当,生活上的苦难已是今日不保明日,哪里还能够容许他有如恋爱之类的妄想;而杨雄呢,虽说他是个忼爽的英雄,可是也未必便有什么了不得的处所,却是在这个蓟州城里,便要算到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尤其要叫人短气的,却是如他这样的一尊黄皮胖大汉,却搂着恁地一个国色天香的赛西施在家里,正是天下最不平的事情。那石秀愈想愈闷,不觉地莽莽苍苍地叹了一口浩气。

这时,石秀眼前忽觉倏的一暗,不禁吃了一吓,手扶着头,疑心自己想偏了心,故而昏晕了。但自己委实好端端地没有病,意识仍然很清楚,回头向帐外一望,不期噗哧一笑,原来灯盏里的灯芯短了,光焰遂往下一沉。石秀便撩起帐子,探身出来剔着灯芯。忽听得房门外窸窸窣窣的起着一阵轻微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外面行动。石秀不觉停住了剔灯芯的那只手,扶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侧耳顷听,却再也听不出什么来。石秀心下思忖,想是杨雄他们夫妇还未睡觉,正在外面拿什么东西进房去呢。当下那年少热情的石秀,正如一个擅长着透视术的魔法师,穿过了闩闭着的房门,看出了外面秉着凤胫灯檠的穿着晚妆的潘巧云,正在跋着紫绢的拖鞋翻身闪进里面去,而且连她当跨过门的时候,因为拖鞋卸落在地上,回身将那只没有穿袜子的光致的脚去勾取拖鞋的那个特殊的娇艳的动作,也给他看见了。是的,这样素洁的,轮廓很圆浑的,肥而不胖的向后伸着的美脚,这样的一种身子向着前方,左手秉着灯檠,右手平伸着以保持她的体重的平衡的教人代为担忧的特殊的姿势,正是最近在挑着柴担打一条小巷里经过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小家女子所曾使石秀吃惊过的。但是,现在,石秀却仿佛这样的姿态和美脚是第一度才看见,而且是属于义兄杨雄的妻子,那个美丽的潘巧云的。

对于石秀,这显然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但石秀却并不就对于这样的奇迹之显现有一些阐明的欲求。非特如此,石秀甚至已完全忘记了当他看见那个美艳的妇人的短促的一时间,她究竟是否跣露着脚。这是因为在他目前的记忆中,不知怎地,却再也想不起她的鞋袜是恁样的形式来。非特如此,使年青的石秀陷于重压的苦闷之中的,是他的记忆,已经更进一步,连得当时所见的那个美艳的妇人的衣带裙裤的颜色和式样都遗失了。他所追想得到的潘巧云,只是一个使他眼睛觉着刺痛的活的美体的本身,是这样地充满着热力和欲望的一个可亲的精灵,是明知其含着剧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泽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盏鸩酒。非特如此,时间与空间的隔绝对于这时候的石秀,又已不起什么作用,所以,在板壁上晃动着的庞大的黑影是杨雄的玄布直裰,而在这黑影前面闪着光亮的,便是从虚幻的记忆中召来的美妇人潘巧云了。

也没有把灯芯剔亮,石秀的战抖的手旋即退缩入帐中,帐门便掩下了。石秀靠坐在**,一瞑目,深自痛悔起来。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对于杨雄是十分不义的思想呢?自己从来不曾和一个妇人有过关涉,也绝不曾有过这样的企求;——是的,从来也没有意识地生过这种恋望。然则何以会在第一天结义的哥哥家里,初见了嫂子一面,就生着这样不经的妄念呢?这又岂不是很可卑的吗?对于自己的谴责,就是要先鞠问这是不是很可卑的呢?

觉醒了之后又自悔自艾着的石秀,这样地一层一层的思索着。终于在这样的自己检讨之下发生了疑问。看见了一个美妇人而生了痴恋,这是不是可卑的呢?当然不算得什么可卑的。但看见了义兄的美妇人而生痴恋,这却是可卑的事了。这是因为这个妇人是已经属于了义兄的,而凡是义兄的东西,做义弟的是不能有据为己有的希望的。这样说来,当初索性没有和杨雄结义,则如果偶然见着了这样的美妇人,倒不妨设法结一重因缘的。于是,石秀又后悔着早该跟戴宗、杨林两人上梁山去。但是,一上梁山,恐怕又未必会看见这样美艳的妇人了。从这方面说来,事情倒好像也是安排就了的。这里,是一点也不容许石秀有措手之余裕的。然则,现在既已知道了这是杨雄所有的美妇人之后,不存什么别的奢望,而徒然像回忆一弯彩虹似的生着些放诞的妄想,或者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或者未必便是什么大不了的可卑的事件吧。

这样地宽慰着自己的石秀,终于把新生的苦闷的纠纷暂时解决了。但是,在这样的解决之中,他觉到牺牲得太大了。允许自己尽量的耽于对潘巧云的妄想,而禁抑着这个热情的奔泄,石秀自己也未尝不觉到,这是一重危险。但为了自己的小心,守礼和谨饬,便不得不用最强的自制力执行了这样的决断。

——施蛰存:《施蛰存全集》(第1卷),103—105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原典点评

本篇是对小说《石秀》第1章的节选,题目是另加的。

在本篇中石秀对潘巧云几乎是一见钟情,然而潘巧云又是其结义兄弟杨雄的妻子,是自己的嫂嫂,因而从一开始石秀就陷入义气、道德与迷恋美色之强烈情欲的矛盾纠结中。随着《石秀》后面的情节发展,潘巧云**石秀的意图越来越明显,石秀心理上的冲突就越来越激烈。潘巧云对石秀**不成,就开始冷淡石秀,然而石秀又受不了这种冷淡,强烈的情欲冲动使他要主动一次,但茶几上杨雄的皂色头巾又推开了他。这一次潘巧云是真正恼怒石秀了,她开始与和尚裴如海亲密起来,嫉妒戴着正义的面具在石秀受挫的情欲中发酵,他为义兄杨雄抱不平。他期待着这是潘巧云故意做给自己看见的诱引,而潘巧云的美艳的、**亵的姿态更深地扎根到心里。他竟然嫉妒得去嫖娼,将妓女幻化成潘巧云。而接待他的妓女被小刀割破指头所流的鲜血,使他有一种变态的**与快感。于是在翠屏山上他煽风点火,使杨雄对于与裴如海通奸的潘巧云及其帮手迎儿大开杀戒,他则在在鲜红的血液中,得到一种消灭了嫉妒之情的强烈的性快感。在自己喜欢的美艳女性的鲜血中得到性快感在《凶宅》中就已出现,而表现得栩栩如生的则是《石秀》的结尾处。这是性幻觉与变态性恋、虐恋的一种混合式的艺术表现。

相比其他文学名著,《水浒传》是一部奇书。它不如《红楼梦》具有现代性的因素,然而,它的续书却比《红楼梦》更具有现代性。它较早的续书《金瓶梅》,就有走向现代的因子,欧阳予倩根据《水浒传》创作的五幕话剧《潘金莲》,以对传统价值的全面颠覆表现了强烈的现代意识。更具有现代艺术意识的则是中篇小说《石秀》。小说取自《水浒传》第44回至第46回,除了石秀嫖娼是作者另加的,其他事迹都见于《水浒传》。然而《石秀》与《水浒传》的审美趣味,却迥然相异。《水浒传》中的石秀、李逵、鲁智深等都是不近女色的传奇式的大英雄,人们只见其豪侠的举动,却不能看见他们的意识;而在《石秀》中,人们不但能够看见石秀的意识,而且能够看到他的幻觉与潜意识。《水浒传》是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而《石秀》仅仅从主人公石秀的眼光看世界。因此,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界限,以《水浒传》与《石秀》作为比较的例证是最有典型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