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萧红在流离中对聂绀弩说,要“写《阿Q正传》《孔乙己》之类”的小说。两年后她的长篇《马伯乐》就是这类的小说,小说对嘴里不离“真他妈的中国人”的马伯乐进行了妙趣横生的讽刺。不过纯粹的讽刺小说并非萧红所长,而且因其早逝《马伯乐》也没有写完。历史具有某种诡异性,骆宾基(1917—1994,原名张璞君,吉林珲春人)艳羡萧军得鲁迅栽培爆得大名,也写出表现东北抗日义勇军斗争的长篇小说《边陲线上》的几章书稿寄给鲁迅,却因鲁迅重病、去世没有走通这条路;但他却取代萧军、端木蕻良照顾弥留之际的萧红。他的短篇小说《红玻璃的故事》直接得之于萧红,而且以1942年为界,如果说骆宾基其前的小说更多萧军的影响,表现了山林的苍劲与民风的强悍;那么,其后的小说则更多萧红的影响,更多真切的人生体验与故园忆旧。难得骆宾基陪伴着萧红度过人生最后的44天,否则当日寇攻陷香港后孤单一人的萧红会更加寂寞。萧红在寂寞中留给后人的杰作,就是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如果说《生死场》是一部表现人类愚昧、邪恶与残酷的小说,那么,《呼兰河传》在表现这种愚昧、邪恶与残酷的同时,又表现了人类的童心与爱心。
我们在上一章就指出,正是祖父在她的童心中所种下的无私之爱,成为她在寂寞惆怅中因思恋祖父与故乡而创作《呼兰河传》的动因。当然,小说超出了对祖父的思念,表现了萧红更大的雄心:她想将呼兰河写成具有典型意义的未庄,通过透视一个小城镇来表现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所以小说的第一章就是以散文之笔描写了呼兰河人的存在状态,第二章进一步描写了跳大神、放河灯、演野台子戏以及娘娘庙大会等呼兰河人的精神生活。后面五章的重要人物一个是童年萧红化身的“我”,一个就是她的祖父。即使在重点写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的后三章中,“我”与祖父也是贯穿其中的人物,尾声又落在祖父身上。小团圆媳妇、有二伯与冯歪嘴子都是写得很生动的人物。有二伯就是个很古怪的人物,他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他和人在一起,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走路时与绊他的砖头说话。他也是被社会挤到边缘的人,他偷东西,还上吊、跳井,“我”亲眼看见六十岁的有二伯被三十多岁的父亲打倒,爬起来又被打倒。小团圆媳妇一章写得更精彩,然而能驱除“我”心中的寂寞并唤起爱心的还是祖父:
呼兰河这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
尽管“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但与祖父在一起,就能感受到世界是美好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可是白云一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
可以说,正是祖父对“我”的爱心,使“我”在荒凉与寂寞中发现了美,但将其夸大就很容易将《呼兰河传》归入沈从文传统的乡土文学中。这里的文字令人想到的还是鲁迅《朝花夕拾》中的长妈妈与百草园。因此,萧红即使在凄婉的思乡恋曲中,也忘不了对国民的因循、愚昧与残酷进行鞭挞。小团圆媳妇一章是中国现代文学中表现愚昧国民残害生命的最血腥的文字。可以说,《马伯乐》对鲁迅传统的传承是外在的,而《呼兰河传》对鲁迅精神的弘扬才是内在的,这尤其表现在对呼兰河人愚昧与残酷的透视上。事实上,小说第一章第一节对呼兰河城里大街上那个大泥坑的描绘,就表现了国民的因循与愚昧:
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分完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粘又黑,比粥锅潋糊,比浆糊还粘。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哪怕苍蝇蚊子从那里一飞也要粘住的。
……
再过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点像要干了。这时候,又有车马开始在上面走,又有车子翻在上面,又有马倒在泥中打滚,又是绳索棍棒之类的,往外抬马,被抬出去的赶着车子走了,后来的陷进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
这大泥坑淹死过小猪,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死在里边更是家常便饭,甚至有一次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也陷进去。然而,因为这个大泥坑是既成的事实,因循的人民就任其肆虐,没有人想去填平它,甚至连这种想法都没有。因此,这个大泥坑既是写实的,又是传统中国陈规陋习的象征。
在表现技巧上,《呼兰河传》对鲁迅小说以抒情散文的笔法淡化情节的继承是非常明显的,并且因为带有某种自传色彩,甚至比《生死场》还不像小说。茅盾赞其为“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其实鲁迅的《故乡》《社戏》等小说就具有某种自传的色彩,但又不完全像自传,而《呼兰河传》正是这样的写法。她在鲁迅短篇小说的启示下对长篇小说进行了艺术的改造,使《呼兰河传》成为具有浓重抒情色彩的散文诗一般的长篇小说。
原典阅读
小团圆媳妇治病
他听城里的老胡家有一个团圆媳妇新接来不久就病了。经过多少名医,经过多少仙家也治不好,他特地赶来看看,万一要用得着,救一个人命也是好的。
这样一说,十分使人感激。于是让到屋里,坐在奶奶婆婆的炕沿上。
给他倒一杯水,给他装一袋烟。
大孙子媳妇先过来说:
“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岁,因为她长得太高,就说她十四岁。又说又笑,百病皆无。自接到我们家里就一天一天的黄瘦。到近来就水不想喝,饭不想吃,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一惊一乍的。什么偏方都吃过了,什么香火也都烧过了。就是百般地不好……”
大孙子媳妇还没有说完,大娘婆婆就接着说: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得是狠着点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是打狠了一点,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鸡蛋青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
这孩子,嘴也是特别硬,我一打她,她就说她要回家。我就问她:‘哪儿是你的家?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她可就偏不这样说。她说回她的家。我一听就更生气。人在气头上还管得了这个那个,因此我也用烧红过的烙铁烙过她的脚心。谁知道来,也许是我把她打掉了魂啦,也许是我把她吓掉了魂啦,她一说她要回家,我不用打她,我就说看你回家,我用索链子把你锁起来。
她就吓得直叫。大仙家也看过了,说是要她出马。一个团圆媳妇的花费也不少呢,你看她八岁我订下她的,一订就是八两银子,年年又是头绳钱,鞋面钱的,到如今又用火车把她从辽阳接来,这一路的盘费。到了这儿,就是今天请神,明天看香火,几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还罢了。可是百般地不见好,将来谁知道来……到结果……”(中略)
(云游真人)画完了,把钱一算,抽了两帖二十吊。写了四个红纸贴在脚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价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于二十吊。外加这一画,这一画本来是十吊钱,现在就给打个对折吧,就算五吊钱一只脚心,一共画了两只脚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云游真人拿了这五十吊钱乐乐呵呵地走了。(中略)
那小团圆媳妇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一说起梦话来,总是说她要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她的婆婆觉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阴间的花姐,阎王奶奶要把她叫了回去。于是就请了一个圆梦的。那圆梦的一圆,果然不错,“回家”就是回阴间地狱的意思。
所以那小团圆媳妇,做梦的时候,一梦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绳把她吊在房梁上了,或是梦见婆婆用烙铁烙她的脚心,或是梦见婆婆用针刺她的手指尖。一梦到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听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腿上拧着她。日子久了,拧来,拧去,那小团圆媳妇的大腿被拧得像一个梅花鹿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阴间地狱,赶快地把她叫醒来。
可是小团圆媳妇睡得朦里朦胧的,她以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于是她大叫着,从炕上翻身起来,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声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于是觉得更是见鬼了、着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谁听了能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着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哭带叫的,那力气比牛还大,那声音好像杀猪似的。
谁能够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说她眼珠子是绿的,好像两点鬼火似的,说她的喊声,是直声拉气的,不是人声。
所以一传出去,东邻西舍的,没有不相信的。
于是一些善人们,就觉得这小女孩子也实在让鬼给捉弄得可怜了。哪个孩儿是没有娘的,哪个人不是肉生肉长的。谁家不都是养老育小,……于是大动恻隐之心。东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说她有奇方,她说她有妙法。
于是就又跳神赶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闹得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
因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样翻新,是自古也没有这样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纪录了,给跳神开了一个新纪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会闭塞了的。(中略)
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洗澡,而且是当众就洗的。
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天一黄昏,老胡家就打起鼓来了,大缸,开水,公鸡,都预备好了。
公鸡抓来了,开水烧滚了,大缸摆好了。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来看。我和祖父也来了。
小团圆媳妇躺在炕上,黑忽忽的,笑呵呵的。我给她一个玻璃球,又给她一片碗碟,她说这碗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说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弹着。她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旁边,她就起来了,她想要坐起来在炕上弹这玻璃球。
还没有弹,她的婆婆就来了,就说:
“小不知好歹的,你又起来疯什么?”
说着走近来,就用破棉袄把她蒙起来了,蒙得没头没脑的,连脸也露不出来。
我问祖父她为什么不让她玩?
祖父说:
“她有病。”
我说:
“她没有病,她好好的。”
于是我上去把棉袄给她掀开了。
掀开一看,她的眼睛早就睁着。她问我,她的婆婆走了没有,我说走了,于是她又起来了。
她一起来,她婆婆又来,又把她给蒙了起来说:
“也不怕人家笑话,病得跳神赶鬼的,哪有的事情,说起来,就起来。”
这是她婆婆向她小声说的,等婆婆回过头去向着众人就又那么说:“她是一点也着不得凉的,一着凉就犯病。”
屋里屋外,越张罗越热闹了,小团圆媳妇跟我说:
“等一会你看吧,就要洗澡了。”
她说着的时候,好像说着别人地一样。
果然,不一会工夫就洗起澡来了,洗得吱哇乱叫。
大神打着鼓,命令她当众脱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脱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还请了几个帮忙的人,就一齐上来,把她的衣裳撕掉了。
她本来是十二岁,却长得十五六岁那么高,所以一时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看了她,都难为情起来。
很快地小团圆媳妇就被抬进大缸里去。大缸里满是热水,是滚热的热水。
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来往她的头上浇。不一会,浇得满脸通红,她再也不能够挣扎了,她安稳地在大缸里边站着,她再不往外边跳了,大概她觉得跳也跳不出来了。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里边仅仅露着一个头。
我看了半天,到后来她连动也不动,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满脸的汗珠,满脸通红,红得像一张红纸。
我跟祖父说:
“小团圆媳妇不叫了。”我再往大缸里一看,小团圆媳妇没有了。她倒在大缸里了。这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一声狂喊,都以为小团圆媳妇是死了,大家都跑过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中略)
把她从大缸里抬出来,给她浇一点冷水。这小团圆媳妇一昏过去,可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可怜得不得了,就是前一刻她还主张着“用热水浇哇!用热水浇哇!”的人,现在也心痛起来。怎能够不心痛呢,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会工夫就死了。
小团圆媳妇摆在炕上,浑身像火炭那般热。东家的婶子,伸出一只手来,到她身上去摸一摸,西家大娘也伸出手来到她身上去摸一摸。都说:
“哟哟,热得和火炭似的。”
有的说,水太热了一点。
有的说,不应该往头上浇,大热的水,一浇哪有不昏的。
大家正谈说之间,她的婆婆过来,赶快拉了一张破棉袄给她盖上了,说:
“赤身**羞不羞!”
小团圆媳妇怕羞不肯脱下衣裳来,她婆婆喊着号令给她撕下来了。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没有感觉了,婆婆反而替她着想了。
大神打了几阵鼓,二神向大神对了几阵话。看热闹的人,你望望他,他望望你。虽然不知道下文如何,这小团圆媳妇到底是死是活。但却没有白看一场热闹,到底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总算是不无所得的。
有的竟觉得困了,问着别人,三道鼓是否加了横锣,说他要回家睡觉去了。
大神一看这场面不大好,怕是看热闹的人都要走了,就卖一点力气叫一叫,于是痛打了一阵鼓,喷了几口酒在团圆媳妇的脸上。从腰里拿出银针来,刺着小团圆媳妇的手指尖。
不一会,小团圆媳妇就活转来了。
大神说,洗澡必得连洗三次,还有两次要洗的。
于是人心大为振奋,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觉的也精神了。这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奥秘。
果然的,小团圆媳妇一被抬到大缸里去,被热水一烫,就又大声地怪叫了起来,一边叫着一边还伸出手来把着缸沿想要跳出来。这时候,浇水的浇水,按头的按头,总算让大家压服又把她昏倒在缸底里了。
这次她被抬出来的时候,她的嘴里还往外吐着水。
于是一些善心的人,是没有不可怜这小女孩子的。东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婶,就都一齐围拢过去,都去设法施救去了。
她们围拢过去,看看有没有死?(若还有气,那就不用救。若是死了,那就赶快浇凉水。)
若是有气,她自己就会活转来的。若是断了气,那就赶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
小团圆媳妇当晚被热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
闹到三更天才散了场。大神回家去睡觉去了。看热闹的人也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星星月亮,出满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个冬天。雪扫着墙根,风刮着窗棂。鸡在架里边睡觉,狗在窝里边睡觉,猪在栏里边睡觉,全呼兰河都睡着了。
只有远远的狗叫,那或许是从白旗屯传来的,或者是从呼兰河的南岸那柳条林子里的野狗的叫唤。总之,那声音是来得很远,那已经是呼兰河城以外的事情了。而呼兰河全城,就都一齐睡着了。
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点也没有留下痕迹。那连哭带叫的小团圆媳妇,好像在这世界上她也并未曾哭过叫过,因为一点痕迹也并未留下。家家户户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实实的。
团圆媳妇的婆婆也睡得打呼了。(中略)
还没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
——萧红:《萧红文集》,100—129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
原典点评
本篇节选自《呼兰河传》第五章,中间删节者以“中略”标出,题目是编者另加的。
看媳妇是一种乡俗,“我”在争相看小团圆媳妇后,与祖父都觉得胡家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怪好的”,但是很多人却觉得这个小团圆媳妇不像小团圆媳妇,不怕羞,头天就吃三碗饭。很快这个12岁的小团圆媳妇就成为婆婆夜夜虐待与毒打的对象。婆婆一不顺心就毒打她,打她比打动物还狠,吊打、用烙铁烫,无所不用其极。不久小团圆媳妇就被打出病了来了。婆婆绝对不想她死去,她死了买她的钱就白花了,再也没有让婆婆出气的对象了。于是婆婆千方百计为她治病,为此不惜花钱。然而治病的过程却又是一个残忍的虐待过程,偏方、庸医、道人等都用上了,最后竟至于用开水烫。小团圆媳妇是被婆婆打病了,又被治疗折腾死了。如果说婆婆与庸医是杀小团圆媳妇的凶手,那么众人就是帮凶。他们觉得小团圆媳妇该打,舆论为婆婆充当凶手开路。当小团圆媳妇被开水烫时,他们又作为看客去观赏这一幕惨剧。小说中只有祖父是一个正面形象,当老胡家传出打人声与哭声时,“祖父到老胡家去说了几回,让他们不要打她了;说小孩子,知道什么,有点差错教导教导也就行了。”当小团圆媳妇被反复折腾后,祖父说:“好好的孩子快让他们捉弄死了。”值得注意的是,为小团圆媳妇治病的过程不但具有虚构色彩,而且还运用了讽刺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