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下)

四、沙汀的小说与田间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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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在抗战初期有《随军散记》和《敌后琐记》等报告文学、散文作品以及短篇小说《磁力》与中篇小说《闯关》,后来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有《播种者》(1946)、《呼嚎》(1947)与《堪察加小景》(1948)等,出版的长篇小说有《淘金记》(1943)、《困兽记》(1945)与《还乡记》(1948)。可以说,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沙汀对四川故乡的冷静描绘才显露出他的文学才华。

沙汀1940年创作短篇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以冷静的笔法,惟妙惟肖地刻画出邢么吵吵的仗势欺人与联保主任方治国泥鳅般欺软怕硬的性格,在他们激烈冲突的背后,邢么吵吵已通过在县里有很大势力的大哥说动新县长,免除了邢么吵吵儿子的兵役。在国家危难需要人打仗的关头,后方的人们却如此蝇营狗苟,令人欷歔不已。小说已蕴含着《淘金记》等小说的场景、社会黑暗面与描写技巧:《淘金记》正是从北斗镇的茶馆里拉开帷幕的,由林幺长子与芥末公爷等人的谈话,将小说的语境和盘托出。紧接着,小说转向对白三老爷即白酱丹的描写,他心计颇多,是联保主任龙哥的高参。这些人都与袍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本身就是袍哥首领,他们的目光都盯着筲箕背金矿。而筲箕背的地块多属何寡妇,她家出过镇上唯一的一个举人,但她的强势独断却造就了一个懦弱的儿子何人种。白酱丹等人很快就将何人种拉下水,他同意在筲箕背开采金矿,不过儿子的同意无效,很快何寡妇就开采金矿加以拒绝。利令智昏的白酱丹与林幺长子要强行开采,也被何寡妇用钱摆平。何寡妇破了财就想从联保办事处索要政府退还的两千万国难公债,却触犯了龙哥的利益。这些人都在想方设法发国难财,龙哥一方面指示白酱丹向抽鸦片的何家人收取很高的戒烟费,另一方面又在做着烟土生意,白酱丹则在国难当头时看到粮价的上涨在囤积粮食。

《困兽记》以双线的结构描写了底层知识分子在抗战中的困境。从抗战前线返归故乡的章桐,在乡镇小学组织抗战义演,然而县党部的头头却以为是大逆不道,在调查盘问之余还要剧团办各种手续,章桐感到是被锁在暗室中的困兽。而小学教员田涛正是在三年前卢沟桥事变后的抗日演出中与吴媚相识,如今他却在妻子孟瑜与情人吴媚之间搞得像焦头烂额。最后是义演不了了之,吴媚也香消玉殒。田涛感到既对不住孟瑜,更对不住吴媚;既不能救国也不能安家,就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还乡记》描写被抓壮丁的农民冯大生当了两年兵后逃离军队还乡的故事。他回归故里后,发现妻子在被保长罗懒王诱奸后又被徐烂狗强占。他提着斧头要去找徐烂狗报仇,被父母阻拦。他就去找保长、乡长控告徐烂狗,想通过合法的途径使自己的冤屈得以伸张。小说在这里表现了乡村官僚的钩心斗角与胡作非为,前线士兵的妻子被霸占,让战士哪里有心打仗?乡长老咪本来看不惯罗懒王,从情理上讲是希望他出丑落水的,但是在合伙做笋子生意的利益面前他们又相互勾结,使冯大生讲理无门。于是,冯大生就开始反抗了,他游说乡里,让农民拒交笋子。被损害利益的贪官污吏将他当逃兵抓了起来。他虽然挖开囚禁他的庙墙逃离了故乡,却没有刺破故乡的黑暗。

一般认为沙汀最好的长篇是《淘金记》,最优秀的短篇是《在其香居茶馆里》,理由自然是客观再现了当时的社会矛盾。然而这些作品的缺憾往往也在这里。托尔斯泰的人生态度与审美理想通过安德烈、列文、聂赫留朵夫等人表现出来,巴尔扎克的人生态度则通过欧也妮、拉斯蒂涅等人表现出来,这些现实主义大师并没有客观冷静到完全照相般地描绘现实人生。但在《淘金记》等小说中,我们发现了客观冷静到照相般的描写,其中没有任何人物可以代表作者的人生态度与审美理想,只见一大堆丑角在蠢动与扭打。相比之下《困兽记》表现伦理道德的冲突与人生的困境,可读性比《淘金记》反而更强。

田间(1916—1985),原名童天鉴,安徽无为人。1933年入上海光华大学学习,次年加入“左联”,此后结识了艾青、胡风等一大批诗人。1935年首次以笔名“田间”出版首部诗集《未明集》。1936年出版诗集《中国牧歌》《中国农村的故事》。这两部诗集因其左翼倾向被国民党列为“禁书”。全面抗战的烽火点燃了他的爱国心,到东京数月的田间很快回国,投身民族解放运动,发表一系列的战斗诗篇。他抗战初期的诗作大多收在1943年出版的诗集《给战斗者》中。1946年出版长诗《戎冠秀》,完成长诗《赶车传》第一部(1949年出版)。这一时期的诗作收在1950年出版的诗集《抗战诗抄》和《短歌》中。

作为“左联”成员,田间早期的诗与中国诗歌会那些不像诗的诗有很多的共性。有人将他算作七月派诗人,但他诗歌的直白与浅露显然与七月派诗歌有差异。时势造英雄,田间作为诗人最辉煌的时光就是抗战时期。阿多诺认为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同样逻辑,南京大屠杀之后再用象征与隐喻去追求诗意似乎也不合时宜。抗战的时代需要血与火,需要战斗的鼓点与复仇的号角。这样你就会明白抗战时期为什么胡风推崇田间为战争诗人、民众诗人,闻一多为什么将他称颂为“时代的鼓手”。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在“左联”诗人中讨论田间,因为田间本质上就是抗战诗人,将来他声名所系的不朽诗歌也是抗战诗歌。且看他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

多么坦白直接浅露,却又是血淋淋的事实!而《坚壁》一诗的坦白直接并不下于《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狗强盗,

你要问我么:

“枪、弹药,

埋在哪儿?”

来,我告诉你:

“枪、弹药,

统埋在我的心里!”

原典阅读

义勇军

在长白山一带的地方,

中国的高粱

正在血里生长。

大风沙里

一个义勇军

骑马走过他的家乡,

他回来:

敌人的头,

挂在铁枪上!

——田间:《田间诗选》,2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

原典点评

这首诗虽然直接浅露,但较之《坚壁》与《假使我们不去打仗》,还有诗的意象:血里生长的中国高粱象征着国破人亡的血腥,因而义勇军铁枪上挂着敌人的头正是民族复仇的正义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