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古代历史、史学与理论比较研究

第一节 中西古代史学概论

字体:16+-

一、古代中国史学概论

(一)先秦时期的史学概论

1.先秦时期史学的发展概况

先秦时期是中国史学的初步形成时期。

中国史学的源头可追寻到远古时期的传说。在文字没有产生之前,古人对历史的记忆和传播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来实现的。这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后来成为人们追述早期历史的重要资料。先秦典籍保留了大量远古时期的传说。例如,《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女娲炼五色石补天,除尽凶鸟恶兽,使民得以安居;《韩非子·五蠹》记载有巢氏教人们“构木为巢”,等等。这些口头传说,或多或少都掺有一些虚构的成分,但它们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远古时期人们社会生活的情况。

中国现存最早的文字记载,是殷商时期的甲骨文。甲骨文是刻在龟甲兽骨上为殷王室活动而贞卜的卜辞。甲骨卜辞一般只有十余字或数十字,有时间、地点、人物活动等历史记载因素,但尚未表现出自觉的历史意识。殷商晚期和西周时期出现的金文,尤其是西周金文,开始有了自觉的历史意识。金文是刻在青铜器上的铭辞。西周金文主要记载周王室和贵族庆赏、征伐、俘获、锡土田等活动。金文字数较甲骨文多,记事更为详细。在金文铭辞中,有的刻了“子子孙孙永宝用”之类的话,表现出铭刻者欲将现世功业传之于后世的历史意识。[1]

上古时期的文献,除了甲骨文和金文,还有流传下来的官方文书和王朝颂诗,如《尚书》、《诗经》的《雅》和《颂》等。这些文献,有的是后人据旧说编辑而成的,如《尚书》之《虞书》和《夏书》四篇,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有的是当时的文献,但在流传过程中后人对文字作了改动,如《商书》的《甘誓》、《盘庚》等。这些文献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上古时期人们的历史思想,其中以《尚书》的内容最为丰富。《尚书》记载了虞、夏、商、周时代的文告和王公大臣的言行,其记事记言的方法和所表述的思想,较之金文有了很大的进步。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历史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历史的变革对史学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史学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局面:首先,文献和史书数量大大增加。诸侯国重视修纂国史。《孟子·离娄下》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其实一也。”其名不同,皆为国史。《墨子·明鬼》亦引用了周、齐、宋、燕等国之《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等一大批史著和文献也先后涌现。其次,出现官修与私修史书并存的局面。春秋以前的文献,皆出自官府,故有“学在官府”之说。春秋战国时期,私人修史之风逐渐兴起,《左传》、《国语》、《战国策》等皆为私人所修,与官修史书并驾齐驱。再次,史书编纂体例有了重大进步。以现存鲁国《春秋》为代表的史著,反映了编年体体例的初步形成。《左传》将编年体大大加以发展,其编年体中又蕴含纪传体的雏形,对后世正史体例的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战国后期魏人编有《纪年》(《竹书纪年》,南宋后亡佚)。据此书之佚文及有关史籍所载,其记事起于夏代,迄于魏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99年),并称魏襄王为“今王”。《纪年》虽不可谓通史,然已有涉猎古今的意识。据《汉书·艺文志》所载,“古史官”还编有《世本》一书(亦亡于南宋时)。根据清代学者的辑佚本,《世本》有“帝系”、“纪”、“王侯谱”、“世家”、“传”、“世篇”、“居篇”等,表现出综合多种体裁而叙述历史的特点。后世学者研究司马迁《史记》的五体,多有从《世本》中寻绎其源流者。最后,历史观念的不断丰富。金文和《尚书》等文献表现出的历史观念,至春秋战国时期大为发展,官修与私修史书的不断问世,众家叙史与议史的争鸣,大大深化了人们对历史的认识。

先秦史学的发展大体沿着三条主要线索:一是史书记载的内容不断丰富;二是史书的编纂方法不断进步;三是史家的历史观念不断深化。史书内容和编纂方法的变化,源自于史家表述历史思想的需要。所以,此三者是密切相联系的。先秦史学的这一发展特点,从流传至今的《尚书》、《春秋》和《左传》三部作品的内容及其前后的继承与发展中,可以得到较为清楚的了解。

2.《尚书》

《尚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政事史料汇编,记载虞、夏、商、周时代的文告和王公大臣的言行。《尚书》流传至汉代,有了今古文之分。今文《尚书》用汉代隶书书写。古文《尚书》,据《汉书·艺文志》所载,是汉武帝末年鲁恭王刘余毁孔子宅时发现的,用先秦古文字书写。西晋“永嘉之乱”后,今文《尚书》散佚,仅存古文《尚书》。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向朝廷献上一部《孔传古文尚书》。之后,这部《尚书》逐渐取代汉代的古文《尚书》。在唐代,《孔传古文尚书》被官方正式立为《尚书》定本,一直流传至今。《孔传古文尚书》经学者们的考证,并非汉代的古文《尚书》,而是一部伪书。不过,此书58篇中存有汉代今文《尚书》28篇。此28篇今文《尚书》中,有《虞书》和《夏书》4篇,《商书》5篇,《周书》19篇。这些篇章,大体反映了《尚书》叙事的特点及其思想。

《尚书》记载史事,较之金文有很大的进步。《尚书》载事,不像金文那样仅有少数文字,而一般都有较长的篇幅。有的篇章叙事首尾相衔,内容相当详细。例如《周书》之名篇《金滕》,记周初金滕藏书、周公辅政、平定管蔡之乱、周公遭谗、成王启书而悔悟等事,全篇有始有终,尽显周初的动**政局以及周公襟怀坦**、忠于社稷而力挽狂澜的形象。关于《尚书》记事特点,自古以来就有不同的议论。《荀子·劝学》说:“《书》者,政事之纪也。”《史记·太史公自序》说:“《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书》以道事。”刘知幾《史通·载言》则认为:“古者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左右二史,分尸其职……此则言、事有别,断可知矣。”可是考察现存今文《尚书》,其内容既有以记事为主之篇(如《金滕》等),也有以记言为主之篇(如《大诰》等)。《尚书》并存记事、记言的方法,与金文一脉相承。章学诚指出:“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2]据此,章氏认为《尚书》记事“因事命篇,本无成法”[3],其抉择去取“例不拘常”[4]。章氏的说法,比较符合早期历史文献的记载特点。

在现存《尚书》中,《周书》的篇章最多。根据《周书》的内容,可以看出,上古的历史思想至周初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周人形成了“三代相承”的观念;二是,周人对王权与天命的关系有了新的思考;三是,周人提出了以史为鉴的思想。

在《夏书》和《商书》中,人们对历史变化的认识一般还限于前后两个王朝之间(如上引《汤誓》、《西伯戡黎》所述)。当然,夏人和殷人对遥远的过去并非全然没有认识。《盘庚》载盘庚语:“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盘庚指出,他迁居新都,复兴殷人高祖之德,治理殷国,体现了上帝的意志。所以,他恭敬地延续殷人的生命,使他们永久地居住在新都。不过,此类思想大体还是表现为对某些具体事情的认识上,而周人则从政权的更替中表述了对历史变化的认识,“遂构成了三代相承的系统”[5]。

周人的“三代相承”说,指出周代与夏、殷两代是先后相承而来的。《召诰》说:“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冲子嗣(按,冲子指成王)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谋自天。’”周人认为,古代先民夏族,受到天的保佑,努力考求天道,可是已经失去了天命。殷人也曾受到天的保佑,可是也丧失了天命。现在年轻的成王继位,不要遗弃老人。老人不仅能认识古人之德(此所谓德之涵义,详下文),而且还能寻求天道。这段话有一点尤为值得重视,即周人不仅指出了三代是先后相承的,而且还指出了三代得以相承的原因,即天命之得失。在周人看来,要得到天命,就要识古人之德,行德乃寻得天道之途径。从夏、殷、周三代天命之得失与德的关系,周人认识到过去和现在的联系。

周人的“三代相承”说,不仅指出了现在和过去的联系,而且还蕴含了对现在和未来的认识。周人对三代兴亡与天命关系作出认识,目的是为了稳定周代的王权,并使之长久地延续下去。这是《尚书》周初诸诰中反反复复强调的内容。可是,对于周代未来的命运,周人并没有肯定的答案。《君奭》说:“天降丧于殷。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终出于不祥。”天将丧亡之祸降给了殷人,殷人于是失去了天命。但是,周邦接受了天命后不能说会永久地美好下去,也不能说周邦未来的命运是不美好的,因为天命是会变化的。《召诰》说:“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周王接受了天命,美好无穷无尽,忧患也是无穷无尽的。这就是说,未来是不可以完全确定的。那么,如何认识现在和可能变化的未来的关系呢?周人同样从天命中作了解释:“惟天不畀不明厥德。”[6]上天不把天命给予不行德之人。可见,从对三代政权更替的分析中,周人意识到天命的作用;从对三代政权更替原因的分析中,周人意识到德的重要性。周人的“三代相承”说,不仅有三代乃至未来先后相续的思想,而且还有说明三代乃至未来为什么能够相续的思想。这就是通过行德而得到的天命。天命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中。过去、现在和未来是通过天命而联结起来的。在现存的文献中,《尚书》之《周书》最早表露出对历史发展连续性的认识。

人间王权来源于天授的思想,并不是周人创造的。殷纣王说“我生不有命在天”,就是将王权归于天之所授。在纣王看来,源于天授的王权是不会变化的,所以在国难将临之时,他会说出生来就“有命在天”的话。殷纣王的话,反映了殷人重鬼神的特点。《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不过,殷代也出现从人的行为来解释历史事件原因的思想。《尚书·西伯戡黎》等都表述了将天命与统治者的行为联系起来的认识,认识到天命是会变化的。至周代,这一思想有了重大发展。

首先,周人从天命、君主与民三者之间的联系说明了天命与君主的关系。周人认为,君主是天的元子,受天之命而治民。《召诰》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周之所以能代殷而立,乃皇天改其元子。然而皇天上帝改其元子是有依据的,皇天依据的是民心!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7]“民之所欲,天必从之。”[8]天之所视所听皆来自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皇天无亲,惟德是辅。”[9]在周人看来,天意就在民心之中。君主是否行德实际上是对民而言的,君主只有行德,才能得到天命。民心成为联结天命与君主的关键点。

其次,君主行德出于自己的意志。《康诰》说:“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周文王能明德慎罚,不敢欺侮无依无靠的小民,而且敬畏他们,更敬畏那些有声望的人,所以文王能缔造华夏地区,还扩展了原来的西边的领土。文王的努力被上帝知道了,上帝很高兴,“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10]《左传》成公二年也说:“明德慎罚,文王所以造周也。”可见,文王行德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不是出于上帝的意志。据文献记载,周武王继承文王之大业灭了殷后,夜不敢寐。周武王说:“未定天保,何敢寐。”[11]在周武王看来,得了天命之后还要考虑如何保有天命。这就是君主如何行德政的问题。《召诰》也记载了周公对成王说的一段话,他告诉成王:不要以为小民可用就尽量用他们,不要因小民有过失就用刑法处罚他们,王行德将会使自己伟大。君臣上下应该互相勤劳和忧虑。最后周公希望“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即王用小民的力量而保有天所授之命。在周人看来,君主是否行德出于他自己的意志,出于他对天命、民心与自己行为关系的认识。

再次,君主是否行德有选择的自由。周人认识到,君主行德得民心就可以得到天命。不过,周人的思想中似乎还存在一个矛盾:他们既然知道获得天命的途径,为什么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却没有肯定的答案呢(如上文所述)?这是因为周人从夏、殷、周三代政权的更替中,意识到君主是否行德有选择的自由。《酒诰》说:“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纣之父),成王畏相。”殷之先圣王惧怕上天和小民的力量,长久地保持他们的德行,执守恭敬。从成汤一直到帝乙,没有不达成王功而又严肃省察的。可是殷纣王却以权威压迫人民,而招致人民怨恨,“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上天将丧亡的苦果降给殷,并不是有意虐待殷,而是殷人自己招来的罪过。殷之先祖敬民敬天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殷纣王弃祖上之德而被天所弃同样也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夏代的情况也是如此。“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12]夏之祖先,得到天的抚顺和慈保。可是夏桀却大肆**乐,不肯恤问百姓,不循天之道,所以“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13]。夏桀王不行德被天所弃,同样也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由此可知,周人的思想中看似矛盾的地方,实际上是不矛盾的。这就是君主是否行德有选择的自由。所以,君主需要自我的约束,不可随意行事,否则将失去天命。据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周人从天命、君主与民的关系中已经认识到并寻得天命的途径,然而还要反复地强调施行德政以得民心从而得天命。在他们看来,周之现世之王乃至后世之王,并非没有做出失民心之举的可能,并非没有随意而为政的可能,因为他们有选择自己行为的自由。

周人的天命说与三代相承说是有内在联系的。天命是三代乃至未来所具有的共同性,这种共同性使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联系成为可能。周人的天命说,表现出明显的人文思想。[14]周人相信天对人的主宰作用,但他们认为,人与天命联系的起点是在人,人信仰天是为了人而不是为了天。天命的意义最终也要落实在人的身上,落实在君主的行为及其可自由选择的意志之上。

周人提出三代相承说和天命说,是源自于现实的需要。殷周之际历史的巨变,对周人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如何稳定周王朝的政权并保持长久的统治,是周初统治者苦苦思索的问题。周人从夏、殷、周的历史变化中总结了王朝之兴替的经验教训。三代相承说与天命说,就是来源这种对历史的思考,用周人的话来说,“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15]。从夏、殷、周三代政权的更替,周人认识到夏、殷君主“不敬厥德”从而失去了天命,所以周王继承天命后,要以此为鉴,要“敬德”,才能继续夏、殷两代的功业。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尚书》屡屡提及的德,与后世所谓之德是不尽相同的。周人所谓之德常与罚并举,《康诰》说“克明德慎罚”,“告汝德之说于罚之行”。《左传》成公二年引《周书》说“明德慎罚,文王所以造周也”,“显然‘德’是施以恩惠使人柔服”,也就是说以施惠来改进统治方法。[16]此种意思,也见于《左传》等文献。《左传》成公十六年说:“德以施惠,刑以正邪。”周人施惠之说,是对三代政权更替的思考,也涉及对更长时间段历史变化的思考。《无逸》说:“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古代的君主和臣民常互相告诫,互相安顺,互相教诲,所以老百姓就不互相欺骗、互相诈惑。《无逸》还指出:“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于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周之太王、王季谦让抑畏。文王承先之德行而奉行、管理平治道路和农业之事。文王仁爱敬恭,想着怎样安保小民、怎样把恩惠施予鳏寡。他从早晨到日中更到日斜,常不得有空闲时间吃饭,故能使万民和睦。所以文王中年受命,在位五十年之久。可见,周代殷而兴是周之先王积善累德的结果。

现存28篇今文《尚书》所表述的历史思想是十分丰富的,其中三代相承说、天命说和“夏鉴”和“殷鉴”说是最重要的内容。三代相承说表述了对历史变化连续性的认识,天命说表述了对历史变化原因的认识,“夏鉴”和“殷鉴”说则表述了对历史之真与善(致用)关系的认识。尽管周人没有自觉地从理论上对这些认识作出阐述,然而他们在叙史之中已含有这些认识是有充分证据的。殷周之际是中国历史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在思想文化方面,最为深刻的变革就是周人历史观念的形成。周人的历史观念,实际上奠定了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基础。在后世不断丰富的历史观念中,所贯穿的主线也就是对历史变化过程、原因以及对史学的求真与致用关系等方面的认识。后世史家对历史思考所提出的种种问题,也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从《尚书》中寻绎其源头。

3.《春秋》

从《尚书》到《春秋》,先秦史学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发展。由于资料的缺乏,此时期史学发展的情况还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据《春秋》可知《尚书》之后史学发展是连续的,《春秋》继承和发展了周人的历史观念。

《春秋》是我国现存的第一部编年体史书。

西周后期以降,周天子势力逐渐衰落,诸侯国力量兴起。与此历史大势相伴随,诸侯国先后修纂国史。“春秋”就是当时不少诸侯国国史所采用之名。《墨子·明鬼》载墨子语:“吾见百国春秋”。现存的《春秋》,乃鲁国之《春秋》,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鲁国《春秋》经过了孔子的编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载:“(孔子) 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三代世表》也说:“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

从汇编文献的《尚书》到编年体《春秋》,中国古代史书编纂方法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史书编纂方法有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周礼·春官·宗伯》曾记载周之太史“正年岁以序事”的情况,这种将“正年岁”与“序人事”相结合的记载方法,柳诒徵认为是“编年史之渊源”,可为一说。[19]周太史记事,与金文和《尚书》等文献载史,都反映出人们保存历史资料的意识。周太史记事及诸侯国修史的方法,起初是不可能完备的。如在秦国,秦文公十三年(前753年)时才“初有史以纪事”[20],但“不载日月”[21]。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及《史记》诸篇世家,鲁在诸侯国中记事较早,但鲁《春秋》初创之时记事方法也是不完备的。现存的鲁《春秋》,如司马迁所言,是经过孔子编修的。

关于《春秋》编年记事的特点。晋杜预说:“(《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纪远近、别同异也。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22]以《春秋》鲁隐公元年所载为例,此年载:“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此段文字按年、四时、月、日载鲁隐公元年之大事:鲁隐公与邾国结盟、郑庄公平定公叔段叛乱、周天子派宰咺馈送丧仪、鲁隐公与宋国结盟、祭伯来鲁等等,记事以鲁国史为主线,兼及他国史事,史事排列井然有序。

“属词比事而不乱”,是《春秋》记事的另一特点。《礼记·经解》曰“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所谓“属词”,乃指造句遣词。如上引《鲁隐公元年》称邾仪父者,因其身为国君而未受周王室正式封册之故;称郑庄公为郑伯,乃讽其于公叔段失之教诲。在《春秋》中,同记战争,有伐、侵、战、围、入、灭、救、取、败等书法;同记杀人,有杀、诛、弑之区别,等等。所谓“比事”,则指按时间顺序排比历史事件。《春秋》梳理排比纷乱复杂的史实,颇为得体。据其记载,大体可知春秋时期历史发展之大势。《春秋》“属词比事”的编纂方法,反映了作者寓褒贬于记事之中的编撰思想。不过,《春秋》记事文辞相当简短,最少一字,多亦不过数十字,不载史实详情。这也反映出编年体史书初创时是不完备的。

《春秋》编年记事的特点,与孔子时代历史观念的变化有密切相联系。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周王室权力衰落,诸侯争霸,孔子视之为乱世。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说:“《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又说:“《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春秋》编年记事,可能与古之太史“正年岁以序事”的记事方法有关,然其编年与“属词比事”等合为一体,则与孔子的思想有联系。上引《鲁隐公元年》所载诸事,可以证实司马迁的说法。孔子对春秋历史,是有自己的认识的。以对历史变化的认识而言,《春秋》虽大体仅及春秋一代之事,然而孔子对历史的认识则不限于此段历史。《论语·为政》载孔子语:“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认为,三代之礼有相因与损益的关系,若继承周礼,以后百代之礼也是可知的。在这段话中,“礼”成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所具有的某种共同性。孔子思考三代与百世之间的联系,实际上继承了《尚书》的思想。孔子对《尚书》的思想,也有发展。《孟子·滕文公下》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君者有之,子弑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在孟子看来,孔子将春秋时期视为世道衰微的时代。孔子的认识,是与春秋之前的时代相比较而得出的。《论语·季氏》载孔子语:“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孔子将礼乐征伐是否自天子出,作为区分春秋和此前时代的标准。他认为,春秋之前为有道的时代,春秋则为无道的时代。对于无道的时代,孔子又分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自陪臣出三个阶段。孔子的说法,在《春秋》所载之事中有充分体现。对此,宋代大儒朱熹有一段评议:《春秋》记载当时之事,初期王政不行,天下无统属;及五侯出来扶持,方有统属,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到后来,五霸又衰,政自大夫出。[23]孔子从具有不同特点的时代(或阶段)的变化来认识历史的变化,其中也贯穿了“礼”之得失的内容。孔子将历史变化划分为两个时期,又将春秋时代划分三个阶段,提出了历史变化的阶段性及其特点。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对历史变化的认识有两种最重要的形式,或以朝代更替为序,或以历史阶段相继为序,前者出自于《尚书》,后者则可从《春秋》及孔子的有关说法中寻绎其渊源。

《春秋》不仅对历史变化有新的认识,而且对历史变化的原因也有新的认识。与《尚书》不同,《春秋》载史几乎没有谈及天命。《春秋》记载了不少天灾异象之事,如日食、月食、星异、地震、雷电、山崩、陨石、火灾,以及风、霜、雨、雪、虫灾等。《春秋》僖公三年:“春王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春秋》昭公七年:“夏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不过,《春秋》此类记载皆不涉及人事,此乃《春秋》之常见笔法。《春秋》也有天象与人事并存之记载。如《春秋》僖公十五年:“己卯晦,震夷伯之庙。”不过,此类记载也只是“记异而说不书”[24]。关于这点,与《左传》和《公羊传》的相关内容相比较,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左传》对此条经文的解释是:“震夷伯之庙,罪之也。于是展氏有隐慝焉。”《左传》认为,展氏隐藏自己的罪过,故天起雷电击其祖先夷伯之庙,以示惩罚。《公羊传》说:“震之者何?雷电击夷伯之庙者也。夷伯者,曷为者也?季氏之孚也。季氏之孚,则微者。其称夷伯何?大之也。曷之大之?天戒之。故大之。何以书?记异也。”《公羊传》认为,夷伯本季氏家臣,地位低下,称之夷伯,是重视他。为什么重视他?因为天通过雷击而惩戒他,天惩戒他也就是重视他。[25]《左传》和《公羊传》的说法虽有不同,然其皆以雷击为天戒,此天当是有意志的。《春秋》的记载,其实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春秋》不言天命,并不意味孔子完全不相信天命。《论语·八佾》记载孔子与王孙贾的问答,王氏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孔子的得意弟子颜渊死后,孔子大为悲伤,曰:“天丧予!天丧予!”[26]可是,为什么孔子修《春秋》“记异而说不书”,不将人事与天命相联系?这大概与孔子编修《春秋》的目的有关。上引《孟子·滕文公下》谈到春秋时期“世衰道微”之局面,说“孔子惧而作《春秋》”,接着又说:“《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惟《春秋》乎,罪我者惟《春秋》乎。’”孔子面对“世衰道微”之世,修《春秋》的目的是彰显“天子之事”,故有知之者,亦有罪之者。对于“天子之事”,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有一番解释:“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司马迁认为,明三王(禹、汤、文王)之道,辨人事之纲纪,判别嫌疑,明定是非云云,就是“天子之事”、“王道之大者”。司马迁的解释,是符合孔子思想的。孔子认为,春秋乱世出现的原因就在于王纲解纽,名分失常,“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自陪臣出”,所以救此乱世,就要彰显礼之大义。所以,司马迁接着说:“《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如果《春秋》将人事原因归于天灾异象,而天灾异象又有不少是偶然出现的,这样就难以对很多史事的原因作出解释,从而与孔修《春秋》的目的相违背了。在文献中,也偶然见有孔子将天命与礼义联系起来作说者。《礼记·礼运》载孔子语:“夫礼,先王承天之道,以治民之情。”实际上,此类说法更能表明孔子对天命的看法:天之道就是礼,礼是先王所制作,所以天道与先王所作之礼就等同了,天道也就没有实际意义了。孔子的说法,反映了春秋时期人们对天命认识的变化。《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有郑子产语:“夫礼,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较之孔子更早的子产,也清楚地表达了与孔子类似的意思。以《春秋》对天命的认识而言,孔子继承《尚书》以人为起点认识天人关系的思想,并且加以了发展。就后者而言,即孔子言史不及天命,强调从人事方面分析历史变化及历史史事的原因。那层披在人文思想之上的外衣——天意,在孔子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

不过,《春秋》既然是一部史书,也就不可能尽弃史实之真。实际上,在对文献的认识方面,《春秋》较之《尚书》要深刻得多。司马迁于《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孔子修《春秋》,已经自觉地对文献进行整理,而不是像《尚书》那样直叙史事。《论语·八佾》载孔子语:“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宋儒朱熹释此段文字:“徵,征也。文,典籍也;献,贤也。言两代之礼我能言之,而两国不足以取为证,文献不足故也。文献若足,则我能取之证吾言矣。”[31]依朱熹所释,文献为书面文件和贤者之说,皆为史家所取证据之来源。若文献不足,则不可证夏、殷之礼;若文献足,以证夏、殷之礼,也有赖于孔子所取之为证。这就是说,言史须有证据,无证据之说,绝不可为史。这一思想,在孔子修《春秋》中有充分体现。孔子修史,有所谓“阙疑”之说。《论语·为政》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言其余,则寡悔。”此语虽为孔子答子张如何求官禄之问,然此处事之态度,也反映在孔子治史上。孔子修史“阙疑”说,颇受后人的重视。《春秋穀梁传》说:“春秋之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32]司马迁亦云“(孔子)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33]清人顾炎武对《春秋》载史之“阙文”,有一段精彩的分析:“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史之阙文,圣人不敢益也。《春秋》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朔与日,官失之也。’以圣人之明,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岂难考历布算以补其阙,而夫子不敢也,况于史文之误而无从取正者乎;况于列国之事得之传闻,不登于史策者乎。左氏之书,成之者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可谓富矣,而夫子当时未必见也。史之所不书,则虽圣人有所不知焉者。”[34]顾氏对《春秋》“阙文”之说,论之有据,其说颇为得当。孔子“阙疑”说,反映其自觉意识到史家不可穷尽史实,亦不可尽定史实之真,史事之真须建立在史家所认可的证据之上。孔子对文献的认识,表述了对史实之真的自觉认识。孔子所言,已经涉及史料(文献)、史实(事件之真)与史家认识(选取)的关系。这一认识,不仅《尚书》未涉及,而且据目前所见《春秋》以前文献,亦未见有涉及者。孔子的这一思想,无疑是十分深刻的。

考察《春秋》一书,其所及史实之真与善关系者,大体可归为三类:直书其事,不言史义,如书天灾异象之例。此其一。直书其事,并存史义,事与礼不违,如书莒人弑君之例。此其二。隐事(真)从礼,以义为实,以事为虚,不言真相,如赵盾弑君之例等。此其三。前两类,史实的客观性与史家对史实的定性尚未发生背离,这与《尚书》是一脉相承的。第三类,则强调史实的定性而弃史实的客观性。对《春秋》弃史实之真的记载,学者们多有评议。例如,清儒皮锡瑞说:“孔子所作者,是为万世作常经,不是为一代作史。经史体例所以异者:史是据事直书,不立褒贬,是非自见;经是必借褒贬是非,以定制立法,为百王不易之常经。”[35]皮氏所谓“史据以直书”,确有道理。不过,他对经、史之定义,则有些过于僵硬。先秦时期,经史尚未分离。史家直书史事,亦存议论之处,记史与议史,绝不可断然分离。若史家不辨善恶,不存褒贬,《尚书》何以有“夏殷之鉴”说,董狐何以有“良大夫”之美称,齐太史何能以“太史简”名扬青史。据上引赵盾弑君等例,亦可知《春秋》以史明义,以礼义褒贬史事,此乃承《尚书》以后中国古代史官之“书法”,而非孔子之独创。另一方面,皮氏仅从《春秋》隐事(真)明义一类记载,而忽略其直书和直书与褒贬不异的记载,就断然为此书定性,也就有以偏概全之嫌了。上文所述《春秋》史与义关系者,从表面上看似乎存在矛盾,然而此三者实际上有一个并不矛盾的基点,即它们均不离孔子彰显“王道之大者”的宗旨。所以司马迁说:“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36]司马迁所言,确可谓深谙孔子修史之深意。

从《春秋》一书中,可以看出《尚书》之后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发展。《尚书》的三代相承说,《春秋》继承之且以历史阶段性变化的方式表述对历史连续性的认识。《尚书》叙史之必言天命,在《春秋》中已经淡化,那层披在人文思想之上的外衣——天命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礼义成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所具有的共同性,成为人们认识过去、现在和未来之所以能发生联系的基点。《尚书》引史鉴所蕴含的对历史之真与善的认识,在《春秋》中已经完全展现出来,历史之真与善不仅可以相合而且亦可以相分。《春秋》对历史之真与善的认识,实开中国古代史学与经学对历史之真与善关系认识之先河,对中国古代历史观念的发展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4.《左传》

《左传》是继《春秋》之后出现的另一部编年体史书。《左传》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终于鲁哀公四年,比《春秋》多出十七年,其中还有一条史料(即记智伯亡事)晚至鲁悼公四年。此部史书,司马迁谓之《左氏春秋》,班固则称《左氏传》。《左传》之名,是后出之简称。

《左传》的记事范围大体也在春秋一代。关于《左传》与《春秋》的关系,学术史上一直存在争议。《汉书·艺文志》“《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卷”条下,录“《左氏传》三十卷”。王先谦《汉书补注》引钱大昕说:“汉儒传《春秋》者,以《左氏》为古文,《公羊》、《穀梁》为今文。”[37]这就是说,《左传》是传经之作。不过,早在汉代,对于《左传》是否传《春秋》,就有不同的看法。西汉哀帝时,今文学家极力反对刘歆立《左传》为官学的建议,其理由之一就是“左氏不传春秋”。后世学者,亦多有从此说者。

关于《左传》的作者,也是有争议的问题。司马迁认为,《左传》的作者是鲁君子左丘明:“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38]可是,也有学者不同意司马迁的说法。王先谦《汉书补注·艺文志》“左氏传三十卷”条下引段玉裁说:“《春秋古经》及《左氏传》,班《志》不言出谁氏。据《说文·叙》云:‘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意经传皆其献也。’”[39]顾炎武则直言:“左氏之书,成之者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40]关于《左传》作者及《左传》是否传经,是一个仍需要讨论的问题。但《左传》一书,对于了解《春秋》所载之事具有重要意义。《左传》多详《春秋》所载之事,而且其所记载的事要远多于《春秋》。《左传》更为详细地描写了春秋一代历史之大势。从史学史的角度来看,《左传》深刻地反映了《春秋》之后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特点。

与《春秋》相比较,《左传》的编年体已表现出较为成熟的特点。《左传》记事,同于《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然其记事远比《春秋》详细。以《春秋》鲁隐公元年载:“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左传》记此年事,内容远较《春秋》丰富,其或释《春秋》书法,如“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公及邾仪父盟于蔑——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书爵”;或详《春秋》之事,如“惠公之季年,败宋于黄。(隐)公立而求成焉。九月及宋盟于宿,始通也”;或补《春秋》之阙,如“夏四月,费伯帅师城郎。不书,非公命也”;“八月,纪人伐夷。夷不告,故不书”,等等。《左传》记事,并载鲁、周、邾、郑、纪、夷、宋、卫等国事。这些国家的交往,表现出春秋时期周王室及众诸侯国之间或战或和或盟的关系。

作为一部史书,《左传》记事重视事情发生的原因及其发展过程。如《春秋》载“郑伯克段于鄢”,仅寥寥几字,《左传》则有长篇叙述,从最初姜氏恶庄公、为公叔段请邑,公叔段图谋叛乱、庄公平叛,最后以庄公与姜氏和好结束,中间插以庄公与臣下对话,说明事件原因且示褒贬之意,整个事件首尾连贯。对于《左传》的记事特点,梁启超有一段分析。他说:“其(《左传》)叙事有系统,有别裁,确成为一种‘组织体的’著述。彼‘账簿式’之《春秋》,‘文选式’之《尚书》,虽极庄严且典重,而读者寡味矣。左氏之书,其断片的叙事虽亦不少,然对于重大问题,时复溯源竟委,前后照应,能使读者相悦以解。”[41]梁启超的分析,颇为精辟。上述《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之类的记载,学者们就谓之纪事本末体的雏形,这是有道理的。《左传》的记事,还有在一年下专记某人事迹者,如记晋文公重耳事,亦被视为后世纪传体的雏形。古代中国史书的撰述,有以某种体裁为主兼及他种体裁而加以补充的特点,《左传》实开此撰述特点之先河。[42]

在天人关系方面,《左传》与《春秋》也有不同之处。《左传》未循《春秋》“纪异而说不书”[46]笔法,而是记载了较多的天命鬼神之事,清人汪中概括为五点:“曰天道,曰鬼神、曰灾祥、曰卜筮、曰梦。”[47]为什么《左传》在天人关系上的认识与《春秋》有如此大的变化?徐复观先生认为,春秋时期“正是原始宗教与人文精神互相交错乃至并替的时代。左氏是把此一段历史中交错并替的现象,随其在历史上所发生的影响,而判别轻重,如实记载下来。”[48]这就是说,《左传》是一部史书,所以它要选择有影响的史实加以记载,以反映春秋时期的历史。另一方面,《左传》多载天命鬼神一类的东西,也与中国古代史学传统有关。上古时期巫史不分,记载瑞祥灾异本就是史官的职责。《周易·巽》卦九二爻辞说:“用史巫纷若。”史官乃履行巫师之职,沟通天人之际。刘师培指出:“三代之时,称天而治,天事人事,相为表里,天人之学,史实司之。”[49]史官记天人之事的传统,后世一直承续。司马迁自称:“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50]《续汉书·百官志二》谓:“太史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天时星历。凡岁将终,奏新年历,凡国祭祀丧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时节禁忌。凡国有瑞应灾异,掌记之。”可见,《春秋》虽为一部史书,但经过孔子的编修,其史学传统中的某些内容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左传》则承续了史官兼记天人之事的传统。

《左传》虽然记载了许多天命鬼神和灾祥之事,但其重人事的特点也是非常突出的。《左传》叙史,有并举从天从人之说者。襄公十八年记载:楚国军队攻打郑国,遇到大雨。楚军受冻,很多人死去。晋人议楚军发兵之事。师旷说:“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董叔说:“天道多在西北,南师不时,必无功。”叔向则指出:“在其君之德也。”师旷以为其所唱之歌北曲强于南曲,董叔以为岁星在西北,断定楚军不胜。叔向则指出,决定战争胜负在于君主之德。《左传》此类记载,当有其深意。在《左传》中,人事与灾祥相附之事,大体上都是得到了验证的。《左传》叙天人之事,显示出一条重要原则即“无证不信”。僖公十六年:“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凶吉焉在?’(按:指在宋国发生陨石落,六鹢退飞事)对曰:‘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又昭公七年记晋国国君与士文伯关于日食的对话。士文伯告诉晋君,日食之灾为凶,它先降卫国,卫国将死国君;余灾降鲁国,死一个大臣。《左传》并举从天从人之说,亦有其深意。叔兴和士文伯所言之事,都是发生了的。《左传》也有直言人较鬼神更为重要者。庄公三十二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依人而行。”可见,《左传》虽然不否认天命鬼神的存在,然而其对天人关系的认识仍是以人为起点的,对历史事件的解释立足于人事。这点与《尚书》和《春秋》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在天人关系方面,《左传》也有新的认识。《尚书》的天命说,表述了对历史变化原因的认识。周人认为,三代政权之更替乃天惩恶扬善之举,上天将王权授给有德之君主,即有德者得天下。这就是说“善”在历史的变化中起了重要作用。孔子看到春秋乱世形成的原因,他强调以“礼义”来拯救乱世。孔子所谓“礼义”,是建立在“德”的基础之上的。《左传》也十分重视德的作用,上引叔向、宫之奇等人的话,就表明了这一点。不过,《左传》关注“善”在历史中的作用时,也意识到“恶”在历史中也能起作用。例如襄公三十年记载,蔡景侯与其太子般的妻子私通。太子般杀其父,篡位称蔡灵侯。又据昭公十一年记载,楚王诱杀蔡灵侯,并大举出兵攻蔡。叔向对此事有一段议论。他说:“蔡侯获罪于其君,而不能其民,天将假手于楚以毙之,何故不克?然肸闻之,不信以幸,不可再也。楚王奉孙吴以讨于陈,曰:‘将定而国。’陈人听命,而遂县之。今又诱蔡而杀其君,以围其国,虽幸而克,必受其咎,弗能久矣。桀克有缗,以丧其国。纣伐东夷,而损其身。楚小、位下,而亟暴于二王,能无咎乎?天之假助不善,非祚之也,厚其凶恶而降之罚也。”叔向认为,天借楚之手诛杀弑父之蔡灵侯。可是楚王自己也是一个无德者,他诱杀蔡侯出于私欲,而他诱灭蔡国更为无义之举。在叔向看来,这样的人也是不能善终的。叔向还并举桀灭有缗、纣伐东夷等事,说明一条道理,即“天之假助不善,非祚之也,厚其凶恶而降之罚也”。叔向的话是很值得重视的。上面谈到,周人认为君主有德就能得天命,这就是说君主可以通过自己自觉的行为把握天命,人的意志可以与天意保持一致。可是在叔向看来,楚灵王、夏桀王和殷纣王的行为是为了谋求私欲,所为乃“恶”之行,其目的与天的意志并不是一致的,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成为天的工具,实现了天惩恶扬善的目的。叔向的话,尽管只是对某些具体事件分析,然而他所表述的思想较之《尚书》更为深刻。这种对历史事件解释并存“善”与“恶”的思想,对后世史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司马迁的史学中,可以看到这一思想已经运用到对历史发展趋势的思考之中。

《左传》作为一部史书,特别重视历史的鉴诫作用。《左传》引用的历史经验,有承之于前人者。例如,《尚书》以来极为重视的“德”和“礼”,在《左传》中屡屡被提及。《左传》定公四年说:“以先王观之,则尚德也。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与周为睦。”《左传》成公二年:“明德慎罚。”僖公二十五年:“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僖公二十七年:“礼乐,德之则也。”襄公二十一年:“礼,政之舆也。”襄公三十年:“礼,国之干也。”这里指出了德与礼乐、治政的关系。《左传》对德、礼的重视,在叙史中有充分的反映。例如闵公元年载,齐桓公在位时,曾有取鲁之意,仲孙湫劝之说:“(鲁)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在以前人历史经验作为历史之鉴方面,《左传》与《春秋》是一致的。不过,两者也有不同的地方。《春秋》以前人的历史经验为“鉴”,从礼义名分出发,其“鉴”是不变的,乃“万世之常经”。而《左传》则认为,前人的历史经验在运用时,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例如,孔子认为春秋乱世之起,乃“名份”失常,“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自陪臣出”。可是《左传》对诸侯称霸并不一概持否定的态度。晋文公是一代霸主,城濮一战,威振天下。之后,他召周襄王会诸侯于温。对于晋文公的行为,孔子多有贬义,指出其以臣召君,不合礼义,故《春秋》有“天王狩于河阳”之语。《左传》对晋文公则多为褒扬,不仅记载了他在外流浪十九年,饱受磨难,终于锻炼出坚韧的性格;而且还详述了他执政后,虚心纳谏,善于用人,甚得民心。《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说:“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倍尝之矣;民之情伪,尽之知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废乎。《军志》曰:‘允当则归。’又曰:‘知难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敌。’此三志者,晋之谓矣。”这段话是与晋争霸的楚王所说的,《左传》载录此段话,其对晋文公的赞誉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如此,即使是周天子,若有不合礼义的行为,《左传》也进行了指责。《春秋》桓公十五年:“天王使家父来求车。”同年《左传》载此事,并言:“非礼也。诸侯不贡车、服,天子不私求财。”周天子求车事,是不合礼义的,《春秋》对此置之不议,《左传》则明其非是。

对于历史中可借鉴的经验,《左传》还提出了新的解释。《尚书》以来所强调的德,表现出人文思想的特点,即不否定天命的存在,但认识天人关系以人为起点。君主只要对民施德行,就可以得到天命,而君主能否得天命,则取决于他自己的行为。《春秋》较之《尚书》思想的发展,是进一步淡化了天命对人事的影响。《左传》不仅继承了《尚书》以来重人事的传统,而且也发展了前人的思想。在《尚书》的人文思想中,君主的行为虽然直接对民,然而其行为还是对天负责而不是对民负责。《左传》则表现出一种新的认识,即君主行为是对民负责而不是对天负责,君主权力之本是民而不是天。[51]这种以民为本的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君权的基础在民。《左传》哀公元年记载,吴王夫差举兵攻打陈国。楚国的大夫知道此事后很害怕,说:“阖庐惟能用其民,以败我于柏举。今闻其嗣(按,指夫差)又甚焉,将若之何?”子西则持不同的看法。他说,吴王夫差与阖庐是不同的。阖庐勤于政事,体恤民情、与民同甘共苦,所以吴人“不罢劳,死知不旷”。吴人不怕疲劳地为国效力,他们就是死了也知道不是白白地死去。而夫差则不然,他贪图享乐,滥用民力,视百姓如同仇人,所以他看似强大,实际上失去了人民的支持,“夫先自败也”[52]。在子西看来,君王权力的基础是在民而不是在天。

其次,民有议政的权力。既然君主的权力在民,民也就有议政的权力。郑国子产执政时,“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53]”。然明向子产建议,毁掉乡校。子产则指出,民议论政事是好事。他们认为好的,就推行;他们认为不好的,就改掉。他说:“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54]民议政,是不能用权威来制止的,他们的议论只能疏导,而且可以作为治政之良“药”。子产充分肯定民议政的重要性。

再次,对于无德之君主,民甚至可以弃之。鲁昭公在国外流亡多年后死去。赵简子问史墨,鲁国季氏赶走国君,为什么鲁人还顺服他,诸侯还亲附他。赵简子说:“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55]在赵简子看来,鲁昭公失其政,对于他的死,鲁人是不会怜惜的。季氏世代勤于民事,这是鲁人服从他的原因。季氏赶走国君的行为,实际上得到了鲁人的支持。

《左传》对于历史的经验提出新的认识,与其所秉持的无证不信的原则是有联系的。《左传》叙史,所收集的史料十分广博,除鲁《春秋》之外,亦见其他诸侯国史记以及各种传闻旧说。顾炎武说:“左氏之书,成之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可谓富矣,而夫子当时未必见也。史之所不书,则虽圣人有所不知焉者。且《春秋》,鲁国之史也。即使历聘之余,必闻其政,遂可以百二十国之宝书,增入本国之记注乎。”[56]对于《左传》引用史料,前人有一些质疑。晋人范宁说:“《左氏》艳而富。”[57]唐人韩愈也说:“《春秋》谨严,《左氏》浮夸。”[58]但也有学者持不同的看法,以为《左传》载录奇闻异事,是反映社会的某种现象。而其载史有语句夸饰之处,则表明史书记载出现了文学的因素,这恰恰表明史书撰写的进步。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以《左传》所述史事来看,其对史事的真实性是相当重视的。这点,从两方面可以看出:一是《左传》处理史事之真与善的矛盾,坚持实录史事。上引《左传》叙“赵盾弑其君夷皋”、“天王狩于河阳”等事,已经表明这点。二是《左传》对情况尚不明了之史事,亦采用“阙疑”之笔法。例如,《春秋》昭公十九年载:“许世子止弑其君买。”同年《左传》载:“夏,许悼公疟。五月戌辰,饮大子止之药卒。大子奔晋。书曰:‘弑其君。’君子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汉儒服虔释此事说:“礼,医不三世不使。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公疾未瘳,而止进药,虽尝而不由医而卒,故国史书‘弑’告于诸侯。”[59]清人万斯大《春秋随笔》则持不同的看法:“夫疟非必死之疾,治疾无立毙之剂。今药出自止,饮之即卒,是有心毒杀之也。”[60]依服虔之释,许世子虽进药违礼,然并无毒死父君之意。万斯大则以为许悼公被其子毒杀。此两说皆无确凿证据。《左传》谓“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有同情许世子之意,但无定性之意,其阙之以疑,大概是由于证据不足的原因。《左传》叙史“阙疑”之手法,也是其叙史“无证不信”原则的表现。

《左传》不仅重视史事之真,而且也强调史实之真与善的结合。《春秋》庄公三十一年:“齐侯来献戎捷。”《春秋》直叙此事,不存褒贬之义。《左传》不仅详述事情的经过,而且以史明义,云:“齐侯来献戎捷,非礼也。凡赠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诸侯不相遗俘。”[61]诸侯讨伐四方夷狄,将俘虏献给周天子,周天子用来警诫四方夷狄。诸侯在中原作战互赠俘虏,则是非礼之举。此所谓礼,乃补《春秋》之缺。上文指出,《左传》并不像《春秋》那样以“名份”来定是非,他对礼义有自己的认识。据《春秋》襄公二十五年载:“崔杼弑其君光。”同年《左传》亦载,齐太史冒死书崔杼以臣弑君。可是据《左传》的记载,《春秋》与齐太史所记没有反映齐庄公被杀的原因。齐庄公乃荒**之徒,他与棠姜私通,(按:棠姜原是棠公之妻,棠公死后,崔杼娶之)终为崔杼所杀。《左传》还特意记了晏婴的一段话:“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晏婴认为,齐庄公为己之私欲而死,不值得为他效忠(或死或逃亡)。可见《左传》对崔杼之举并无贬义。比较《春秋》与《左传》所载同一史事,如“崔杼弑君”、“天王狩于河阳”等等,可知《左传》对史中之善的追求是以史事之真为基础的,它追求的是历史之真与善的相合。《春秋》“直书其事,并存史义,事与礼不相违”的原则为《左传》所继承,而其“隐事(真)从礼,以义为实,以事为虚,不言真相”的原则《左传》则不予取之。《左传》对历史之真与善的认识,经过后世史家的发展,成为中国古代史学求真精神的重要内容。

在中国古代史学发展史上,《左传》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左传》的编年史体例、对历史变化及其原因的认识,反映了自孔子时代以来中国古代史学的进步。尤其值得重视的是,《左传》对历史之真与善的认识,使源自于《尚书》并在《春秋》部分思想中呈现出来的求真与求善相合的思想得以发展,史学的致用最终要建立在史事求真的基础之上。这种思想对后世史学的影响是很大的。对历史的经验的认识,《左传》与《春秋》也有不同之处。《左传》叙史,已经呈现出历史经验的相对不变性。这种相对不变性所要表达的思想是,前代流传下来的历史经验因历史的变化需要作出重新的理解,不同时期的历史学家对历史的经验会有新的认识。这种对变易的历史与相对不变的历史经验的认识,已经表现出辩证的因素。司马迁《史记》提出的“成一家之言”说,与《左传》的思想是有着密切联系的。《左传》对《春秋》思想的继承,表现出扬弃的方式。《左传》继承并且发展了《春秋》中的史学原则,对后世史学形成与经学不同的学术特点,也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

(二)秦汉时期的史学

1.秦汉时期史学发展的概况

秦汉时期,是中国古代史学正式形成的时期。秦汉时期的史学继承和发展了先秦史学的优良传统,另外也颇有创新,表现出自己的特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学与政治发生了更为紧密的联系。

秦灭六国,结束了战国时期的分裂局面,建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制的王朝。秦王朝虽然二世而亡,但西汉、东汉接续而起。两汉四百余年的统治,进一步发展大一统的政治制度,并且形成了大一统的意识形态。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的变化,对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