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43歲的精神分析家皮爾斯(1893—1970)出席在捷克斯洛伐克舉行的心理分析學年會。皮爾斯十分激動地帶著自己撰寫的有關精神分析的論文,渴望得到好評並能見到弗洛伊德。但事與願違,他的論文並沒有得到認可,他的新觀點不受傳統的精神分析學界歡迎,而最大的打擊來自弗洛伊德本人。當皮爾斯告訴弗洛伊德自己為了見到他從南非遠道而來時,弗洛伊德卻答道:“你什麽時候回去呢?”皮爾斯感受到羞辱和憤怒。他下決心:“我將向你表明,你不能這樣對待我。”這次會見在皮爾斯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從前被壓抑的對精神分析的懷疑和疑慮清晰地顯露出來了。自此,他從一個“平庸的心理分析主義者”(他的自稱)變成一個新的治療方式和人生哲學的積極倡導者。他下決心擺脫自身以外任何來源的支持,不再依賴他以前曾經使用過的精神的、道德的和智慧的體係。他認為:“我必須對於自己的存在承擔一切責任。”這種認識是他的格式塔療法(Gestalt therapy)的本質。
隨後幾年間,皮爾斯脫離了作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家的專業身份,而且也擺脫了由於事業成功而享受的有保姆、傭人、室內網球場、遊泳池、溜冰場的奢華生活。正像他所說的:“我已被古板、高雅的公民的一切裝飾鎖住了:家庭、房屋、傭人、賺比我需要的更多的錢……我隻是通過我的惡意和反叛解脫我自己”。他走上了與妻子不同的道路,他成了魯莽和易激動的人。他沉溺於攝影和遊玩,形成了他的理論和療法。他的基本觀點總結在他的“格式塔祈禱文”中。
我幹我的事,而你幹你的事。
我在這個世界上不實踐你的願望,
而你在這個世界上也不實踐我的願望。
你是你而我是我,
如果我們意外地彼此發現了,這是美妙的。
如果我們沒彼此發現,這也沒辦法。
在他一生的其他歲月裏,從南非到紐約,從邁阿密到加利福尼亞,皮爾斯幹了自己的事情。一方麵他有成百上千的追隨者;另一方麵,對那些被他的生活方式激怒的人來說,他則是容易發怒、令人討厭的老惡棍。格式塔療法的追隨者謝佩爾德在《皮爾斯傳》中對他作了這樣的評價:“對我來說,他是一個完美的動物——不是在卑微的意義上,而是在高尚的意義上來說。他可能是令人不快或稀奇古怪的、粗魯的或和藹的,下流的或為人熱情的,廉價的或浪費的,然而,他並不為隱藏其中任何一方麵而傷腦筋。”
皮爾斯的理論和治療方法非同尋常地流行,並不隻是基於他的外貌和行為,而主要是他的生活在“此時此地”的告誡撞擊著許多人敏感的心弦。這是當代許多人對社會舊的價值觀念業已崩潰,為自己生活尋找新的中心的反映。
在皮爾斯病危期間,他的忠誠信徒們成群地、焦躁不安地圍在醫院周圍不願離去,直到六天後他死去。
一、皮爾斯對人格的研究:格式塔療法
皮爾斯對人格的處理是治療方式而不是關於人的本性的理論。但任何治療方式都是以某種人格的理論為基礎的。“格式塔”是一個德語詞,可譯為形式、形狀或構造,它含有整體或完滿的意思。格式塔心理學認為,我們的知覺是按照有組織的整體或形式進行的。
皮爾斯用格式塔這個詞表示人類活動的永恒和普遍的規律,這就是說每個有機體都傾向於整體性和完滿。任何妨礙或破壞格式塔的東西對這個有機體都是有害的,並且導致皮爾斯所說的未完成狀態。
人的各方麵構成一個格式塔,如果它的閉合被阻止,人格的整體就破碎了。為了心理健康,有機體內部的平衡必須得到維護。打亂這種平衡,阻礙格式塔的形式,某種失調就會發生。我們在體驗到不平衡的時候,就會被促動去糾正它。
這和弗洛伊德的動機理論完全不同。弗洛伊德認為我們是被各種本能驅動的。皮爾斯則認為我們是被未完成狀態或不完全的格式塔驅使的。例如,他自己總是縈繞著與弗洛伊德進行新的對抗的欲望。我們每個人在自己內部都有大量的未完成的狀態,這可能使我們變得絕望。由於這些不完全的格式塔按照重要等級排列,最緊迫的情境成了我們思想行為的指揮者,它被滿足了,下一情境就出現,依此類推。
處理未完成狀態靠自我調節和外部調節。皮爾斯認為健康的人靠自我調節,而不是靠外部調節。自我意識能獨立引導健康人格的發展和成長。這就要求我們認識並承認自己的衝動和渴望。皮爾斯認為,絕大多數人已被其父母或社會告誡,要抑製自己的衝動。然而壓抑的衝動並沒有完全消失而以病態表現出來。比如,受挫的進攻性可能表現為神經性**,受挫的自主需要可以表現為病態的憎惡。受到壓抑的人為了代替自然地表達衝動,就把這些衝動投射到他人身上。他們譴責別人所為之事或所成為的樣子,正是他們也打算做的事和打算成為的樣子。皮爾斯指出,為了達到心理健康,我們必須認識到這些投射表現了我們內部的情感。“我擁有我指責你的那些需要”。
皮爾斯理論中的人格從另一方麵來說是集中注視當前,因為這是唯一的現實。他認為對我們來說,除了此時此地之外,不存在任何東西。那些仍生活在過去的人,或者在今天就生活在未來的人都有著不平衡的人格,他們都為那種並不存在的時代而犧牲著現在。
如果我們生活在過去,即擁有追溯的性格,我們會對生活中某時期過分傷感,或責備父母,皮爾斯認為這是災難性的錯誤,是我們身上最常具有的未完成狀態。我們可能一輩子責備父母,抓住他們對我們的問題所負的責任不放,這時我們把自己看成兒童,而不是對自己負責的成年人。為了完成格式塔,必須離開父母,並認清自己是成年人,要對自己一生負責。
生活在未來中,即擁有預期的性格,對於完美的人性的成長同樣是有害的。體驗未來隻能有未來時期的表象。如果我們對未來的想象和期望沒有實現的話,就會失望和不快,可能為自己的命運責備他人、責怪環境或壞運氣,會把責任遷移到某人某事上,沒有自己承擔起來。
此時此地是我們具有的唯一的現實,為此我們必須負起責任,使我們完全生活在每一瞬間。
盡管皮爾斯強調我們必須生活在當前,但並沒有讓我們完全拋棄過去的記憶。過去既包含應當完成的未完成狀態,回憶令人愉快的體驗,還包含有助於解決當前問題的經驗。當然我們也必須設想未來,否則我們就不可能成長,但不能把未來作為現在來生活。
這就是皮爾斯對人格態度的實質,是把調整內部平衡作為動機的,也就是把完成未完成的狀態作為動機。為了這一點,必須承認我們的衝動和渴望,並在此時此地處理它們。我們應該獨立負責我們的生活,不應該放棄這種責任。
二、人格的發展
皮爾斯關於人格發展的基本原理,是把環境的支持改變為自我支持。
人在誕生以前,完全依賴於子宮環境的支持。新生兒一誕生,便體驗到第一個絕境症狀。絕境是格式塔療法的一個重要概念,指的是環境的支持已不再適用,自我的支持尚未得到。新生兒麵臨的絕境是要麽死亡,要麽必須學會依靠自己進行呼吸。隨著嬰兒的成長,對環境支持的要求逐漸減少。他學會了爬、說話和走路,更多地開發了自己的內部資源和潛能。兒童較少依賴環境支持,而來自自我的支持則日益增多,不僅包括生理意義的,而且包括心理的、社會意義上的。擺脫心理、社會意義上的環境支持,會產生一個極大的問題,並導致人類存在的“基本衝突”,即我們是什麽樣的人和別人要求我們成為什麽樣的人之間的衝突。皮爾斯認為所有有機體的目標都是按照自我的本性實現真實的自我。皮爾斯舉例說,玫瑰花是像玫瑰花那樣而不是像袋鼠那樣實現自身……作為人,通過充分實現人的獨特潛能來實現我們自己。
皮爾斯認為,我們生活在社會中,社會的期望與個人的誌向可能不一致,就會產生衝突。社會用它的代表形態,如父母、教師等,可以阻止自我的、自然的、自發的和充分的現實化,阻止皮爾斯所說的“真正的成長”。它通過棍棒和催眠兩個強有力的工具,來影響我們的存在。棍棒通過災禍預測原理起作用。這種預測指明,如果我們像自己希望的那樣行動而不是社會希望的那樣,災難將落在我們身上,結果是不愉快的。催眠包含一種宣傳或勸導,即號召你相信某種事情。通過棍棒和催眠,我們依靠的是環境的支持,而不是自我的支持。結果壓抑了人類潛能的充分表現。
當兒童成長的時候,他們麵臨兩種情況,即被寵壞或者取消了挫折。父母不是讓兒童自己去尋求答案,而是回答兒童的一切問題,這就把兒童寵壞。皮爾斯認為挫折對於正在成長的兒童是十分重要的,沒有挫折也就沒有發展能力的依據。當兒童被寵壞或沒有體驗到足夠挫折的時候,就是傲慢的。這些兒童不是把他們獨特的潛能用到成長和發展中去,而是用在控製環境上,尤其是用於控製父母。當兒童學會了有效的操縱手段的時候,他們就形成了性格。例如,他們可能通過哭叫和發脾氣操縱父母、求助於父母、奉承父母以期得到父母的回報,或裝出軟弱無能以求父母的幫助。當我們經常需要來自他人的讚揚、慈愛或鼓勵的時候,他人就成了我們的主人,也就不受自我的控製了。我們經常關注著給予某人的印象,他人對我們的看法變得比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更重要了。當人不能自發地、自然而然地行動時,為了得到環境的支持,必須戴上假麵具扮演一個角色操縱環境,這是神經症和不成熟的標誌。
心理健康的人用自我支持代替環境支持。這個任務是人格發展的最終目標。我們必須停止為了別人而扮演角色,必須通過真正反映我們內部本性的方式行動,使潛能發揮出來。這就達到了皮爾斯所指的高度心理健康,他稱為“此時此地”的人。
三、“此時此地”的人的本性
皮爾斯雖未提出心理健康的人的特點一覽表,但可以從其人格觀點中推論出來。
(一)“此時此地”的人立足於當前的存在
心理健康的人認清了享有的、唯一的現實是此刻,所以不為尋求生活的意義和目的而向後看或向前看。他們注意的中心、意識和滿足,依靠的全是現實世界的生活存在。
(二)心理健康的人對於自己是誰、是什麽樣的人有充分的認識和認可
心理健康的人了解且承認自己的缺點和優點,意識到作為人的潛能,了解自己能夠幹什麽和能夠成為什麽,也了解不能幹什麽和不能成為什麽,對於已經認識到他們達不到的理想和目標,不盲目堅持。
(三)心理健康的人不僅認識和認可自己,而且也能夠坦率而不壓抑地表達他們的衝動和渴望
心理健康的人毫無顧慮地讓人了解他們在任何時候的情感、思想或欲望。心理不夠健康的人不能表達自己的願望、情感,而把它們投射到他人身上。
(四)心理健康的人對自己的生活負起責任
心理健康的人不把責任轉嫁到父母、配偶、命運或任何外部力量上去。
(五)心理健康的人擺脫了對任何人所負的責任
正像皮爾斯在格式塔禱文所說:“我幹我的事,而你幹你的事。”他認為,如果我們對別人負起責任就總要支持他們,這就會削弱他們的獨立性和他們對自己的責任感。我們應該從我們自己的特質、並允許別人成為他們的樣子來自然而然地相互作用。
(六)心理健康的人完全處在與自我和與世界的聯係狀態中
心理健康的人與自己的感覺、情感以及周圍的事情都保持著接觸。他們的意識沒被中介幻想搞得模糊不清。心理不夠健康的人與這兩種現實,即自我和世界,不發生接觸,他們的精力都被意識的中介幻想消耗掉了。皮爾斯強調,我們必須與現實接觸。
(七)“此時此地”的人能夠坦率地表達他們的怨恨
(八)心理健康的人擺脫了外部的調節
心理健康的人不受別人的指引和支配。心理不夠健康的人仍然以道德心受父母價值觀的控製。由於有了自我支持,他們已經拋棄了環境的支持,他們的行為反映他們的實際麵目,而不是反映別人認為他們應該怎樣做。
(九)“此時此地”的人反映當前的情境並被當前情境所指引
“此時此地”的人的反應是靈活的和現實主義的。
(十)沒有被壓縮的自我界限是心理健康人的特點
心理健康的人的自我界限是靈活的,是能夠伸展和擴大的。
(十一)“此時此地”者並不追求幸福
皮爾斯認為追求幸福是錯誤的,把幸福當做目標,就是把精力和注意力從我們的唯一現實,即從當前移開。完全、永久的幸福是不可能的,不該為了幸福而追求幸福。
四、評價
皮爾斯有廣泛的和最熱情的追隨者,雖然在心理學學術界很少受到重視,然而他的工作在美國的人的潛能、人的成長運動中是有強烈影響的。格式塔訓練中心遍布美國。皮爾斯有關心理健康者的觀點,代表著當代流行的以個人為中心的價值觀,反映了社會對個性的壓抑以及許多人未滿足的需要。
顯而易見,皮爾斯有關“此時此地”的人的許多觀點都是正確的。比如,心理健康的人立足於現實,與現實的自我、世界保持密切的聯係;對自我的充分認識和認可,認清並承認我們的衝動和渴望、缺點和優點。此時此地人客觀地知覺這些現實,按照其本來麵目反映它們,而不是主觀地歪曲它們,這是具有唯物主義觀點的。皮爾斯的心理健康的人應對自己的生活負責,而不是將責任轉嫁於他人;應該是自我調節,而不依賴環境調節,是重視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積極的心理健康的觀念。
但是皮爾斯擺脫對他人負責任的觀點是錯誤的,這是自私的。他不關心他人,對他人沒有責任和義務的態度是不能使人接受的。這一點受到了包括格式塔心理學家們,其中也有皮爾斯的妻子在內的多方麵的批評。人是社會的人,人隻要活著就生活在他人中間,就會影響和依靠其他人,所以也應對別人負責任。他主張坦率地表達自己的衝動,像他本人那樣,有人惹煩了他,他就說:“我從不需要向你說明”,並走開或表現粗魯狂暴。我們不應該壓抑我們的衝動,但也應考慮到坦率表達衝動在他人身上可能造成的不良後果,這可能不必要地傷害了他人,我們也可能為此而遭到報複。在現實世界,周圍的人並不都對你的行為給予如你需要的那種寬恕。
盡管有對皮爾斯的批評意見,但是他提出的“此時此地”的人,也就是他認為心理健康的人,充分發揮內部潛能的見解是值得我們思考和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