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馬幫無疑是茶馬古道雲南段中的主力軍，藏族的人力、馬力都是茶馬古道上最負盛名的。另外一方麵，藏族對於茶馬古道也有著高度的評價。筆者在一次與嘉雍群培[12]老師的談話中，得知這樣一首曲調，歌詞大意為：“漢族的茶葉來到這裏，印度的毛毯來到這裏，我們這裏是物資交融的好地方；漢族的律法來到這裏，印度的佛法來到這裏，我們這裏是精神匯聚的好地方。”從這首歌詞中可以看出，藏族人民視茶馬古道不僅僅為物質通道，而是一個人文通道，民族交往和聯係的通道，更是一個傳播思想的通道。藏族馬幫音樂，在民間歌曲方麵，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第一，趕馬山歌類。在藏族馬幫中，並不像漢族一樣，有著固定的趕馬調，但對於茶馬古道的情感，卻在藏族山歌中有所體現。這些山歌或唱誦馬幫生活，或與茶葉相關，或歌唱趕馬路上的自然風光，或描述自己內心世界對於印度的向往。但無論如何，山歌都是藏族馬幫在茶馬古道上最喜愛的表達方式。第二，趕馬情卦類。情卦本意即為情歌，它主要用於男女之間的愛情。在筆者走訪到的四位藏族趕馬人中，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藏族情卦。情卦短小、精悍的結構，以及詼諧、幽默的逗趣方式，深受藏族馬幫的喜愛。但它與山歌的風格截然不同，從歌詞內容上表象上來看多以吟唱愛情為主，實則反映出藏族馬幫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第三，趕馬鍋莊類[13]。鍋莊本是藏族的一種歌舞形式，但鍋莊舞的曲調也經常出現在藏族馬幫中，同時，由於鍋莊舞具有舞蹈動作幅度較大等特點，對於藏族馬幫這樣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而言，成了藏族馬幫住宿娛樂時的首選。
1.山歌類：
山歌對於藏族來說，本是駕輕就熟的。“山歌藏語稱‘哩魯’，是在山野間自由歌唱的歌曲，音域寬廣，節奏自由，句幅較長，旋律起伏大，悠長高亢，極富高原特色。……再加上藏族民歌中特有的顫音裝飾，歌唱起來曲調在空中回**，就像在山穀間盤旋的鷹。”[14]這樣的一般特征在藏族的趕馬山歌中同樣被體現出來。
譜例3-14：
演唱：把三
采錄時間：2010年1月
采錄地點：奔子欄鎮
采錄記譜：張璐
歌詞大意：與前來的人打招呼，吆喝聲為主。
這是一首較為典型的藏族山歌，高亢、嘹亮，五聲音階，角調式，全曲以級進為主，三度音程為輔，旋律線條呈拱形狀迂回起伏，先是級進上行至全曲最高音，而後緩緩級進下行。節奏十分自由、多變，與其是說山歌，倒不如說是趕馬人隨心所欲的呼喊。這類型的趕馬山歌主要是其強烈的使用功能，在許多民族馬幫中其實都有類似的曲調，如漢族馬幫中甚至隻用“哦”、“咳”等虛詞進行吆喝，並無音高。它不受語言、地域的限製，卻能使兩個不同民族的馬幫進行高效的交流，舒緩關係，這是吆喝類山歌在馬幫音樂中的獨特魅力。
譜例3-15：
演唱：把三
采錄時間：2010年1月
采錄地點：奔子欄鎮
采錄記譜：張璐
歌詞大意：聖山上燒一炷香，他就保佑我。去聖山上燒香，再燒一炷，他就永遠保佑我。
當然，在藏族山歌中，也確實有這樣具體含義、具體所指的趕馬山歌。它一般以藏族山歌為基礎，添以趕馬的內容，像這首把三哼唱的趕馬山歌即如此。它的內容從深層含義來看，也無外乎是宗教信仰的體現，“去聖山上燒香”映射出以朝聖、轉山的形式表達自己虔誠的信仰。這樣的歌詞內容，也正是由於茶馬古道的特殊語境中，趕馬之路給予藏族馬幫的不同意義所致。曲調節奏易於變化，節奏型使用多樣，自由延長音更是隨處可見。演唱上也較為自由，無限延長音及裝飾音頻繁地使用，都是即興演唱的表現方式之一。曲調為含有si音的六聲音階，宮調式。
曲式結構如下：
但山歌的自由在這首曲調中，主要體現在節奏、演唱兩個方麵，旋律形態上則呈現出樂句十分均衡、統一的音樂特點。每一樂句均由三個小節構成，筆者在此為了突出三句式特點，分別用了a、b、c，但其實它們的音樂元素極為類似，多處出現的mi→sol三度音程關係，加強了角音到徵音的功能性。
雖然采錄到的藏族馬幫趕馬山歌曲調隻有兩首，但它已經基本涵蓋了主要類型：一類是以吆喝、打招呼為主，或自我抒情、呼喊的，無實際內容的山歌類。這與藏族人生性豪爽、性格奔放的特點有著密切的關係。在茶馬古道的語境中，這類山歌隻能說是“應時應景”，被藏族馬幫青睞；二類是具有實際內容的趕馬山歌。以本民族曲調為基礎，加以茶馬古道的內容綜合而成。但茶馬古道對於藏族馬幫的意義不言而喻，他們用茶馬古道這樣一個特殊的方式來表達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這是藏族馬幫對茶馬古道不一樣的認識與理解，也是與其他任何一個民族馬幫都不盡相同的特殊性。
2.情卦類：
情卦是繼山歌之外，藏族馬幫最經常演唱的曲調。總體而言，它結構短小、情緒詼諧、幽默。內容以愛情為主，歌詞內容可涵蓋愛情的全過程。在德欽縣，情卦類的藏族山歌一般在男女之間，以愛情信物為由的即興演唱，唱詞多以比興、隱喻等較為含蓄的手法展開。隨著情卦的發展，在曲調不變的情況下，內容也逐漸地添以生活趣事、所想所感等多方麵的內容，常有逗悶、調侃之用。在茶馬古道上，藏族趕馬情卦已悄然聲息的成為藏族馬幫的又一感情宣泄曲調，他們用這樣的歌聲憧憬著愛情，眺望著遠方的路。
譜例3-16：
演唱：達瓦與孫子紮西登珠
采錄時間：2010年1月
采錄地點：奔子欄鎮
采錄記譜：張璐
歌詞大意：這個林寺太美、太好，他裏麵好的是在活佛，他外麵好的是可以活動，可以看到的景色很多。
這首曲調較為活潑、快速，朗朗上口，是一首流行於奔子欄鎮的藏族情卦。隻有兩樂句，但從譜麵便可看出其簡單、規整的曲式結構。曲調為五聲音階，宮調式。音程關係以三度為主，旋律形態較為平緩的進行，上、下樂句各自形成了拱橋式的旋律走向。上樂句落音於主音下四度音sol，形成了較為明確的半終止；下樂句落音於do，結尾感十分鮮明。歌詞內容上，乍一看通俗易懂，並無晦澀之意，但它的含義絕不僅僅限於對自然景物的讚美之情。據紮西登珠說，這首曲調是以趕馬路上經過的林寺為內容而唱。在筆者看來，裏麵的活佛即是代表藏族的宗教信仰，外麵的世界則表達人們對於自由的向往。這樣精神、物質兩世界的結合而論，也正是藏族馬幫趕馬曲調中的一大特點。
譜例3-17：
演唱：達瓦
采錄時間：2010年1月
采錄地點：奔子欄鎮
采錄記譜：張璐
歌詞大意：印度是我們向往的地方，但要去那裏，有一個地方很熱、很熱；我愛這個地方，但怎樣去這個地方，我產生了猶豫。
歌詞意譯：我心上的人啊，你是否邀請我進來坐坐。
曲調為規整性並列兩句體，同頭不合尾，典型的五聲音階，宮調式。曲式結構如下：
旋律線條呈現出拱形，節奏十分規整，以前八後十六的節奏型為主。但此曲的內涵較為深刻。乍一聽，它描述的不過是前往印度一路上的自然風光、心得體會。但它具有一語雙關之意，一方麵是歌詞大意中直接體現出來的是趕馬人對於路途的未知與彷徨；一方麵則是與愛情有關，主要體現出自己在麵對心上人時的心態，在遇到了心儀的姑娘時，卻不知對方的心思，不敢輕易地表達，也不忍心放下，是一個十分矛盾、掙紮的心理過程。
在這貌似簡單的語意上，實則又體現出兩層含義：一來反映出藏族馬幫的愛情觀。倘若中意一個人，但不知道對方意思，並不急於表白，自己產生了猶豫。二來這是藏族馬幫精神支柱的直接體現。在藏族人的心中，印度是他們的精神國度，佛教的起源地在印度，他們能夠到印度，對於他們而言，實則是心靈的歸屬，這樣深刻的信仰時時刻刻與之相伴。茶馬古道對藏族而言，並不隻是對於茶葉的簡單需求，他們認為通過這樣一個方式可以去往拉薩、走進印度，並且能夠在那裏與當地發生貿易往來，從心態上而言，是覺得無比自豪的。這也難怪筆者在采訪中聽聞，藏族馬幫的趕馬時間往往是最長的，多則甚至需要兩三年之久，就是因為其中一半時間是在路上，一半時間是藏族馬幫在印度當地住上一年半載，甚至在那裏安家。
譜例3-18：
演唱：達瓦
采錄時間：2010年1月
采錄地點：奔子欄鎮
采錄記譜：張璐
歌詞大意：走路要騎馬，坐著要用墊子，這一生過著幸福的生活。
達瓦說，這首情卦短小，寓意也好，總被拿來演唱。此曲為五聲音階，徵調式，以級進為主，同頭同尾的上、下兩個樂句，十分規整。其中第一樂句（前三個小節），頭與尾遙相呼應，sol、la、do、re、mi對應mi、re、do、la、sol，形成如下主要音樂形態：
第二樂句（後三個小節），形成相對並列的兩個樂匯：
旋律形態均以上行級進為主，結束在主音，形成較為完整的段落感。歌詞內容方麵，以“走路要騎馬、坐著用墊子”這樣的詼諧方式，唱出自己對於生活狀態的要求，這是一種讓人滿足的、能夠得到快樂的物質追求。同時也反映出樂觀、積極向上的生活觀，對於物質有著簡單，但不乏舒適的良好心態。
奔子欄地區的藏族趕馬情卦在音樂形態方麵表現為以下幾個特征：第一，曲式結構相對簡單、規整。多以上、下兩樂句為一樂段，旋律線條多以拱形狀，弧度較大，以五聲調式音階，級進為主，半終止感覺較為突出，多落音於下四度音。第二，節奏節拍規整。大量運用前八後十六的節奏型，較多使用規整的四個十六分音符。這是與藏族山歌悠長、節奏較為自由的特點有著顯著的區別。曲調整體節奏偏快，朗朗上口之感猶如敘述故事一般，給人親切感。第三，結構短小精悍，歌詞內容並無長篇大論，反而多以身邊事物、自然景觀為由，但含義深刻，從中可窺見藏族馬幫的精神世界。無論是對物質生活的追求，還是對精神世界的滿足，在短短的兩句唱詞中，均被體現得淋漓盡致。情卦貌似是以愛情為主題內容，但其短小、精悍的結構並沒有束縛住藏族馬幫強大的精神世界。尤其是對於佛教起源地的向往，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早已流進每一個藏族馬幫人的血液中，藏族趕馬情卦無疑也成為最好的表達方式。
藏族馬幫的趕馬山歌與趕馬情卦，一個高亢奔放，一個婉轉迂回；一個**不羈，一個循規蹈矩。二者在音樂形態上麵出現的強烈反差，卻在歌詞內容方麵得到了統一，這是緣於茶馬古道共同的語境，體現出了馬幫音樂文化的適應性與妥協性特征。總體而言，藏族天生能歌善舞，而藏族馬幫又多以遠距離、長時間的路途為主，漫漫長路的寂寞卻抵擋不住藏族馬幫四處飄揚的歌聲。它們數量繁多，貌似無拘無束，隻是人們隨手拈來的玩調而已，自由的山歌和短小精練的情卦，隨意演唱的趕馬路上的所想、所看、所感，內涵豐富、意義深刻、往往具有某種特指含義，處處體現了藏族馬幫的宗教觀、人生觀與愛情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