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種宗教並存的狀況不僅僅包括佛教、基督教等神學宗教信仰,也還有原始宗教信仰和本土宗教信仰。在雲南大理的沙溪鎮,很多年前,便已有一年一度的“五老爺趕馬儀式”,它反映出白族馬幫的宗教信仰,同時,它也是茶馬古道上少見的以“趕馬”作為主題內容的本土宗教儀式。然而,提起這個趕馬儀式,就不得不先提及鼎鼎有名的沙溪了。
在沙溪寺登街中心的魁星閣戲台建築裏,關於沙溪的記載這樣寫道:“元代末期,寺登最終穩定為沙溪的中心集市區,明永樂十三年,代表佛家文化的興教寺擴建,清代,代表儒家文化的魁閣帶戲台建成,使沙溪寺登街逐漸成為至今世界上罕有的以民俗文化為依托,集佛教文化、儒家文化、商業文化於一體的古集市。”由此可見,沙溪作為茶馬古道的重鎮之一,它從曆史上便早已形成宗教文化多元化的特點。
(一)沙溪文化
2001年10月11日,世界紀念性建築基金會(WMF)在美國紐約宣布,中國雲南的沙溪入選2002年101個世界瀕危建築保護名錄,這一消息無疑震驚了沙溪,驚動了中國。因為與其同時入選的是中國萬裏長城、上海猶太教堂(這是當年猶太人來到上海避難的一個場所)以及陝西大秦基督寶塔及修道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沙溪鎮,怎麽可能與萬裏長城同日而語。正是帶著這種疑問,使得世人認識了沙溪,也使得更多的人了解了茶馬古道。沙溪鎮之所以能夠入選世界紀念性建築保護名錄,究其原因就在於三點:一是地理位置特殊,實體建築保護完好。沙溪鎮地處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江並流的自然保護區域東南部,過去,這裏曾經是茶馬古道雲南段通往西藏的必經之地,是茶馬古道上的一個重要驛站,也是白族馬幫集聚最多的地區之一,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這裏繁華喧鬧,市場興盛,經貿發達,馬幫雲集,大量的西藏藥材、馬匹、皮毛和雲南的茶葉、食鹽在此交易,成為滇西北和茶馬古道上遠近聞名的重要貿易集市。後來隨著現代交通的發展,茶馬古道作用的消失,這裏又成了滇西北的交通死角,人跡罕至,市場滅絕,冷冷清清,過去的輝煌逐漸被世人遺忘,當年茶馬古道上大量的實體建築被保存下來,古集市的遺存也有幸未被破壞,被世界紀念性建築基金會的專家讚譽為“茶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二是建築風格迥然,建築很有特點。位於沙溪鎮中心位置的“寺登四方街”,它是沙溪鎮的靈魂及核心位置,“集寺廟、古戲台、馬店以及商鋪為一體。”不同年代、不同風格、不同文化的建築同處一地,交相輝映,渾然一體,成為茶馬古道上最具典型和少見的古建築群。三是文化積澱深厚,多種文化並存。曆史上,這裏是藏漢文化和白族原生文化相互碰撞的旋渦口,文化積澱濃厚,至今仍在沿襲著以佛家文化為重點、道家及儒家和白族民俗文化並存的格局。就這樣,沙溪鎮作為茶馬古道的重鎮,作為曾經繁華一時的馬幫貿易集散地,逐漸走進了人們的視野。走出了中國,走向了世界。
圖5-3 玉津橋、沙溪鎮 攝影:張璐
除此之外,沙溪之所以馬幫眾多,也緣於附近的鹽井業發達。在古代,鹽是比較稀缺的戰略性物資,受到官方的嚴格控製,哪個地方有鹽,哪個地方的商業就相對發達,馬幫也就比較多。沙溪隸屬於雲南省大理市劍川縣,劍川是雲南最早馴養馬匹的地區之一。在劍川西湖遺址中發現的青銅時代早期的馬骨,已經證明是馴養種。唐代以來,隨著劍川地區鹽井業的迅速發展,趕馬業更加發達。劍川的馬幫通常以短途運輸為主,經由劍川境內的長途馬幫主要是以藏族馬幫為主。在雲南段中,沙溪處於大理與麗江的中間地帶,成為滇藏線上非常重要的一個陸路和商品集散地。
沙溪鎮的中心位置,便是極其醒目的興教寺。興教寺始建於明朝永樂十三年(公元1415年),為佛教密宗寺院。由古戲台、山門、中殿、大殿等建築物構成。1987年被國家列為雲南省第三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座興教寺與魁星閣戲台遙相呼應,歎為觀止,成為沙溪鎮的地標性建築。古戲台曾經繁華一時,據沙溪鎮文化站工作人員楊惠銘講述:“魁星閣戲台主要興建於明朝時期,是上演滇劇的唯一場所,曾經這裏白天是集市,夜晚便燈火輝煌,成為沙溪人民娛樂的重要場所。途經這裏的趕馬人也都會在白天參與集市交易,夜晚與當地居民共同休閑。”
除了集市與戲台,茶馬古道在沙溪留下的曆史印記便是以歐陽家[14]為代表的幾處大的馬鍋頭大院落。過去,歐陽家曾是當地赫赫有名的商戶,家裏不僅擁有自己的馬幫,還開設有馬店。至今的歐陽家已作為沙溪鎮的一個地標式建築,成為遊覽沙溪的必去之地。
從文化生態環境而言,沙溪是一個以白族為主、漢族、彝族、傈僳族等少數民族聚集的地方,具有上千年的曆史。沙溪民族的多元性注定了其文化的豐富多彩性,沙溪馬幫正是在這樣一個曆史悠久、人文氣息濃厚的背景中成長起來的,也正是沙溪本身所具有的文化交融性,使得具有強大凝聚力的“五老爺趕馬儀式”在沙溪孕育而生。
(二)趕馬民間信仰儀式[15]
作為滇藏路線上的重要趕馬途經地,沙溪更多的承載是趕馬人休息、娛樂的功能。因為從大理出發前往西藏,這裏是海拔相對較低的區域,趕馬人能得到充分的休息和調整。
圖5-4 魁星閣戲台、興教寺 攝影:張璐
大理沙溪鎮作為雲南段中繼麗江之外的又一重要中轉站,積聚了三江並流地區的白族、漢族、彝族等民族,是周圍城鎮中較具代表性的趕馬重地。沙溪鎮對於本地的趕馬人是比較歧視的,但對於外來的、途經這裏的趕馬人則是較為寬容的,而且被照顧得很好。五老爺被認為是白族馬幫的保護神,深受居住於三江並流地區附近的白族、漢族等眾多民族的尊崇,筆者認為,“五老爺趕馬儀式”正如烏丙安所說:“1.民間信仰沒有像宗教教會、教團那樣固定的組織結構;2.民間信仰沒有像宗教那樣特定的至高無上的崇拜對象;3.民間信仰沒有像宗教那樣的創教祖師等最高權威;4.民間信仰沒有形成任何宗派;5.民間信仰沒有形成完整的倫理的、哲學的體係;6.民間信仰沒有像宗教那樣有專司神職教職的執事人員隊伍;7.民間信仰沒有可遵守的像宗教那樣的規約或戒律;8.民間信仰沒有像宗教那樣特定的法衣、法器、儀仗、儀禮;9.民間信仰沒有像宗教那樣進行活動的固定場所,如寺廟宮觀和教堂;10.民間信仰者在日常生活中沒有像宗教信徒那樣的自覺的宗教意識。”[16]可視為民間本土信仰。
它的流程大致如下:在每年農曆正月十六日,沙溪附近的白族馬幫會齊聚於沙溪東南方向群山中一座最高的山頂上,這裏有“五老爺山神廟”,儀式便在這裏舉行。五老爺儀式主要包括敬神、娛神、自娛三個主要內容。參加儀式的人員必須是即將出門的趕馬人,圍觀人群一般都是趕馬人的家屬及周邊居住民眾,但不允許女人參加到儀式中。在趕馬儀式的前半場,主要為敬神部分,趕馬人男扮女裝,均著白族婦女服飾,頭帶白族特色頭飾帽簷,身穿短花裙,一般戴墨鏡。為表達對五老爺的敬仰之情,也為了彰顯出馬鍋頭在馬幫中的絕對領導地位,先由馬鍋頭唱《敬神調》:
譜例5-2:
演唱:李德明
演唱時間:沙溪鎮
演唱地點:2010年1月
采錄記譜:張璐
歌詞大意:今年我家的馬喂得非常雄壯,我把金鞍子給它裝上。
馬鍋頭演唱的《敬神調》,聲調極高,它的骨幹旋律形態實則隻有這一句(譜例5-2),其歌詞內容則較為豐富,白語演唱,多以自然月份為由,這明顯是受到了漢族《趕馬調》影響的結果。曲調為五聲音階,宮調式,主要音樂元素即為一組四音音列:
雖然簡單,但此曲聽起來饒有特點,主要就是它的節奏形態。全曲的節奏聽起來忽快忽慢,似乎總有閃拍,但其實它的基本節奏就是十六分音符,即使有略微的變化,如前八後十六、前十六後八的節奏型,也由於曲調歡快、平和的氣氛,使得全曲統一在並列的四個十六分音符中,隻是演唱者極高的聲調與快慢相間的自由演唱聽起來讓人感覺撲朔迷離。
在馬鍋頭演唱《敬神調》的同時,12位男子男扮女裝,身著白族女子的服飾,進行高蹺踩馬的表演。所謂“高蹺踩馬”,是指每人在腰部跨一匹模擬的馬,以騎馬的形式行走。前半場主要就是以這12位男子“男扮女裝”的踩高蹺形式進行。
表5-1 五老爺趕馬儀式
到了娛神部分,所演唱的《山花調》仍然由趕馬男子即興演唱。“山花”在茶馬古道中有著特殊的含義,一般是指情人。趕馬路上有這樣的說法:“趕馬人處處為家,哪裏都有他們的家。”這類曲調大多在趕馬途中,趕馬人與沿途的女子打情罵俏、調情時所唱,也由於這一敏感的稱呼,山花調已經逐漸避而不談。
最後的自娛環節,這個環節在整個趕馬儀式中占去大部分的時間。12位趕馬人脫下女裝,換上生活便裝,這時,所有圍觀人加入儀式,一起嬉戲逗樂,開始賭錢、扣碗、擲色子等輕鬆自娛的內容。
白族通過這樣一個儀式保佑即將出行的趕馬人,平安出行,保財而歸。在筆者看來,這個貌似簡單的本土宗教儀式卻透露出白族馬幫的獨特情懷:其一,嚴肅的主題與娛樂的形式並存。這個儀式雖然是本土民間信仰的外在體現,在主體上表現是敬神,祈求神仙保佑。但在整個儀式過程中,處處以逗趣、諷刺、玩樂作為主要內容。筆者認為,用這樣一個主題嚴肅而內容相對輕鬆的聯歡方式,主要是給即將出門的趕馬人放鬆心態。提供充足的娛樂時間,使趕馬人與其親人在特定的場合相聚,從而體會到親情的溫馨和家鄉父老的牽掛,不忘故土,使故土神靈保佑,讓趕馬漂泊人成為有根之人。其二,白族與漢族之間相互交融的結晶。一來,儀式中的《敬神調》與漢族馬幫《趕馬調》故事情節雷同,敘事手法類似。二來,儀式中的“踩高蹺”原是漢族的一項民間活動,白族馬幫卻正是以這樣一個形式貫穿儀式,表達敬神之意。而從時間來看,趕馬儀式安排在每年正月十六以後,寓意十分明顯。即過了漢族的農曆新年、小年之後,馬幫往往是在這個時間出發,這也是基於漢族的傳統節日為準。其三,五老爺趕馬儀式實則是一個貼近生活,真實反映馬幫的本土信仰儀式。不管是賭錢,還是山花,它更重視的主題並非隻是敬神,而是娛神,它通過賭錢、山花這樣的民俗活動,真實再現馬幫生活的場景。因此,五老爺趕馬儀式雖然有著民間信仰的“外衣”,但它反映出的正是白族馬幫普普通通的趕馬生活以及對於茶馬古道積極、樂觀的娛樂心態。筆者認為,五老爺趕馬儀式的真正精髓就在於,它通過敬神、娛神這樣一個外在表現形式,使每一個趕馬人都能體會到,在茶馬古道上,五老爺始終與他們在一起,五老爺就是他們在茶馬古道上精神生活的偶像和支柱,五老爺會處處保護他們,使每一個趕馬人的心靈得到慰藉和充實,遠離家鄉不感到遙遠,遠離親人不感到孤獨,從而安心把馬趕好。這種本土宗教信仰不僅是白族馬幫理解的最好的敬神方式,也是他們對於茶馬古道的尊重和畏懼。
隨著茶馬古道的廢棄和馬幫的逐漸消失,“五老爺趕馬儀式”也漸漸地退出了人們的視野,現在這樣的儀式雖然仍在進行,但隻是附近村民模仿馬幫的聚眾娛樂,盛況與往日而不可同語,現如今五老爺山神廟門可羅雀。但無論如何,沙溪鎮的趕馬儀式是較少見的與馬幫直接相關的本土宗教信仰,它在茶馬古道的路上,一來體現出橫向範疇的交融與多元,以興教寺最為代表,集佛教、道教、基督教為一體,具有典型的代表性;二來也因為它是白族、漢族文化的交融之作,備受當地白族、漢族人們的關注;三來它直接明了地反映出茶馬古道的信仰,在文化事象中最直接的體現出了馬幫文化對於茶馬古道的適應性與妥協性特征。
圖5-5 沙溪鎮五老爺趕馬儀式 攝影:楊惠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