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朱晓玫在中国的巡演引发了一次热潮,11月的北京虽然已经进入初冬,但是人们对钢琴、对巴赫、对《戈德堡变奏曲》的热度完全可以让时序倒转,回到夏天。微博和微信上,钢琴话题的传播从来没有达到过如此密度,每个人几乎都在议论这些关键字。
早在一个月前,朱晓玫在香港、上海的音乐会门票就已经卖空,北京则更是一票难求,很多慕名而来者甚至四处托人,想一睹钢琴家的真容。难道是人们对钢琴、对巴赫或者对“戈德堡”的喜爱一夜之间到达巅峰?可也并不是每场音乐会都有这样神奇的能量,至少,我所知的很多更值得听的名家大师都未获得观众这般簇拥,所以,“神力”一定存在于朱晓玫的身上。
现在,北京的演出已经落下帷幕后,人们很快不再提巴赫和戈德堡,一场铺天盖地的浪潮之后,大家重回平静。我们开始有时间和心情回醒一下,是什么让人卷入了这场钢琴的风暴。
2005年,中法文化交流之春的其中一场演出在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举行,年轻的法国钢琴家亚历山大·塔霍邀请在法国音乐界颇具声名的朱晓玫联袂演出。在这之前,我曾经读过旅法学者赵越胜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让我“认识”了朱晓玫。他在文中提到,当自己发现朱晓玫独奏音乐会的消息时,简直如获至宝,文章还叙述了朱晓玫坎坷的经历,并赞扬朱晓玫在这些痛苦沉淀之后,音乐宁静淡然,具有瞬间让世界安静下来的力量。朱晓玫是“隐士”,是大师,是将纯净的音符还给世界的人。这篇文章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同时,也让我对这位其貌不扬的中国钢琴家有了极大的期待。当天晚上,朱晓玫和塔霍演奏舒伯特的四手联弹《幻想曲》作品940 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之一,其中酝酿着天真朴素的幻想和坚强执着的力量,就像微不足道但是满山遍野的野**。我凭着个人想象,认为这是一首很适合朱晓玫的作品——我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多数舒伯特作品都会在她手下被弹得清新自在,得其原意,因为一个真切而自然的人,其实最能理解舒伯特没有太多“想法”的想法。但是很遗憾,那次我并没有听到想要的音乐,朱晓玫与塔霍的组合音乐灵感匮乏,默契程度也完全不够,演奏平淡如水,没有任何可圈可点之处。也许是年龄相差不少,也许是风格完全不同,也许是内在文化的差异,总之那一次与我的期待落差甚大。
此后,朱晓玫回到法国,消息寥寥,偶尔会看古典音乐论坛或者微博上有人提起她,对她演奏的巴赫和斯卡拉蒂推崇备至。我再次按图索骥,找到她演奏的巴洛克音乐,感觉风格清新自然,但没有达到过耳不忘的“惊艳”程度,在众多演奏过斯卡拉蒂和巴赫的钢琴家中,标签不甚显著,听过之后很难有更深刻的印象了。于是,她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边缘,不会被忘记,但也不会再专门提起,让自己去听她的音乐。
直到这次,她的名字被再次提起,但这一次规模和角度都与以往不同。我先是得到朱晓玫要再次来中国演出的消息,而后又看了几篇关于她的文章,这些文章新鲜出炉,都写得都相当曲折煽情,讲述的是演奏家从学生时代直到今天的经历。那些令人伤感的,像疤痕一样虽然渐渐淡去,但终究不可能消失的过去在文章中重新被翻起,与她将要演奏的音乐联系起来,丝丝入扣。这些文章在读者中产生了引爆情感的效应。一夜间,朱晓玫执着追求音乐的故事和特殊的时代背景联系在一起,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同情和敬仰。很多年来,朱晓玫不愿放弃音乐,即使在寄人篱下的恶劣环境中仍矢志不渝,与“戈德堡”为伴的故事也让很多人追忆过去,联想到自己因为很多“不得不”而放弃的梦想。文章引着人们将别人的过去折射到自己的过去中,带着复杂的情感将故事从时代背景中抽出,将对群体经历的悲哀全部集中在对个人经历的悲鸣当中。这种悲鸣进而转移到音乐——陪伴她的“戈德堡”也注定与她一同受过洗礼,是上天的福音,是将人从磨难中拯救出来的“慈悲经”,而她理所应当是经文最圣洁、最权威的吟诵者。
我始终犹豫是否再听一次朱晓玫的音乐会,随着环境温度越来越高,随着人们争相转发的文章越来越多,随着外界对朱晓玫的评价越来越极端,我的内心也在斗争,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这次宝贵的机会,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令我最不安的就是人们以虔诚的态度代替艺术的标准。
朱晓玫在欧洲受到很高礼遇,我曾经听过她在德国莱比锡托马斯教堂巴赫墓前举行音乐会时演奏的《戈德堡变奏曲》,朱晓玫喜欢用中国传统的“中庸”方式把巴赫解析得无为而治,音乐自然大气,浑然天成。仅凭这次演奏和她之前在唱片中对“戈德堡”的解析,我们可以判断,朱晓玫是一位善用东方哲学诠释音乐,但又绝不矫揉造作的钢琴家。她的“戈德堡”哲学恰恰符合“戈德堡”内在的简单追求,所以让人听起来内心舒适,头脑放空,不用过多思虑每一点细腻处理的用意,只需凝神静气便是。但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珍惜和保护这种虔诚、简朴的态度,才更应该别意气用事、感情用事地给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最佳”“世界上最棒的”等极端而不理性的评价。须知在演奏《戈德堡变奏曲》的问题上,我们不只认识朱晓玫,还有格伦·古尔德、巴伦伯伊姆、图蕾克、席夫、加夫里洛夫、肯普夫、兰多夫斯卡等大师,无论在技术层面还是在音乐上,他们的“戈德堡”都出类拔萃,给人来自音乐本身原始的感动。朱晓玫年轻时的经历成就了她的精神,但也耽误了她的技能,技术层面和艺术层面的成就无法相互弥补,一位伟大的钢琴家,不能让人们听音乐时,靠回味故事或想象一幅幅电影画面勾起内心的感动。
作为最末端的听众,在这场“风潮”结束后,我们亦该反省些什么。在接受音乐带来的信息时,我们也经常受到其他信息的干扰,这其中的一大半,是来源于自己的。想象有时催化了音乐在我们体内的化学反应,但是有时也阻止我们触碰到音乐的内心。关于巴赫的想象最典型,忠于巴赫音乐的人将他视若天父,几乎认为他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很多作品不由分说地被抬上神坛,《戈德堡变奏曲》就是其中之一。被夸大《戈德堡变奏曲》具有超自然的力量,是上帝的神谕,是为人们洗脱一切尘世罪责的圣洁之水。但事实上,作为委约完成的巴赫世俗作品的代表,《戈德堡变奏曲》不过是为换取酬劳而写给贵族的安眠曲,并非上帝的赞美诗。如果《戈德堡变奏曲》中有上帝的声音,那也是梦中想象的上帝的声音,其本身带给人的感动只不过应和了人们对平静与安眠的期待。从这点上来说,不得不承认,巴赫是伟大的,他完全懂得何种音乐能促动人们渴望睡去的神经,或者,人们的种种联想也可能来自与睡眠有关的“长眠”,它引发了人们对“另一个世界”的猜测和思考。不过,后者只是引申的意义,人们同样不能以对巴赫的热衷和敬重代替艺术原有的事实与标准。
“戈德堡”是过去的巴赫与今天的朱晓玫隔空对话的纽带,但是直至现在,人们还用“戈德堡”死死捆绑着朱晓玫的过去。巴赫的音乐是不适合献给过去的世界的,我希望真的感动眼泪来自于巴赫作品向前看的积极态度给人们的启发,或者音乐本身的虔诚与真挚给人们带来的震动,而不是将其他意义强加在作品之上,用情感颠覆音乐。同样,真正的大师,不一定是隐士,不一定有传奇经历,但是,他一定是广博而开放的,一定是海纳百川的。也是能够淡化过去,平静面对现在的。当四十年如一日的“戈德堡”打动我们的时候,我们仍然需要问问,这感动是否都停留在音乐带来的对过去经历的回望之上。如果不谈往事,不讲故事,不问经历,不写出处,人们会从音乐中安安静静体会到几分?
缪斯对于自己使者的标准始终如一,虔诚者必然受到尊重和眷顾,但是她不会改变初衷,艺术的标准必须以敬畏之心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