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露清声:一个人的音乐趣味

她在我心中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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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女中音(也有人称女低音)歌唱家凯瑟琳·费丽尔是我最喜爱的歌唱家。第一次打开她的唱片时,未闻其声,就先被唱片封面上的照片迷倒。这位生于20世纪初的歌唱家有着自然而动人的面庞,颇有贵族气质又不“高冷”,美丽而不美艳。她眉宇间纯净温和,从她的脸上,似乎能猜想到她的声音,而当她的歌声真正出现的时候——没错,有一种朴素和醇厚专属于她。

每次谈到费丽尔的时候,我都难于用语言表达喜爱,只能用“出名太晚,离世太早”概括她的一生。年轻时的费丽尔是一名普通的话务员,她大器晚成,30岁之后才走上职业歌唱家道路。少年时期的声乐训练为费丽尔奠定了良好基础,但独特的嗓音和出色的音乐天赋才是带她在音乐世界中很快找到立足之地的关键。费丽尔一生中的大多数唱片都是关于艺术歌曲、宗教歌曲,她专注于此,我几乎可以认为她是演唱这一类型声乐作品的歌唱家中最好、最动情的一位。但其实,本是英国人的费丽尔从1942年(那年她30岁)才开始学习德语,原因就是为了拓展演唱范围,能够演唱德文艺术歌曲。从此之后,她的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马勒、理查·施特劳斯等成为人们在选择艺术歌曲唱片时经常谈论起的经典。可以说天资、勤奋和对自我的明确认识让费丽尔成为20世纪伟大歌唱家中的一员。

费丽尔唱过的歌剧非常有限,而且对剧目选择非常谨慎,除了与著名男高音歌唱家皮尔斯合作的布里顿歌剧《卢克莱修受辱记》以外,她的其他歌剧全部是古典主义歌剧,格鲁克的《奥菲欧与尤利狄斯》就是广受赞誉的一部。

在1947年格莱德堡音乐节全新制作的《奥菲欧与尤利狄斯》中,费丽尔饰演奥菲欧,饰演尤利狄斯的是美国女高音安妮·阿亚思(Ann Ayars),饰演爱神的是佐伊·维拉科珀罗斯(Zoe Vlachopoulos)。当时,35岁的费丽尔并没有很高的知名度,对于歌剧舞台来说,她还是个新人。但正是这部歌剧,让人们彻底记住了这位与众不同的奥菲欧。这次演出的现场录音由DECCA公司出版,CD封面来源于费丽尔扮演奥菲欧的剧照。照片上,费丽尔带着树叶编成的头冠,眼睛向前凝视,眼神焦急而深情,充满期盼,双手拢在口边,嘴唇微微张开,正唱出对尤利狄斯的呼唤。她面部线条明朗精致,头发被拢起后显出青春的英气,简直没有比这更符合我心中多情英俊的少年歌手奥菲欧形象的了。费丽尔的声音结实,稳定,没有经过过分的修饰,自然直接的声音载动奥菲欧的深情。尤其是那段著名的咏叹调《什么是生活》,旋律简单清晰,情感表达也不需要太过缠绵委婉,费丽尔把它唱得像秋之落叶,色彩饱满但流露出自然的忧伤,让人不忍多听,不敢多想,生怕碰碎这枚自然天成的艺术品,也不知这短短四分钟,曾经唱出了多少人的眼泪。相比较而言,当时更有知名度的美国女高音安妮·阿亚斯的声音略显玲珑华丽,比起费丽尔,少了牵人肺腑的感觉。虽然,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看到演出实况,但那时,年轻的费丽尔赢得了全场的最热烈掌声,观众把最高的荣誉和褒赏送给她,也把最真诚的感动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她。

虽然在《奥菲欧与尤利狄斯》中获得成功,但是费丽尔还是刻意回避歌剧演出,将主要精力集中在演唱艺术歌曲、宗教赞歌、神剧等方面。很多人觉得可惜,费丽尔有生之年没有为人们留下更多歌剧作品。但是我却对此非常理解和认同,看看费丽尔的照片其实就能发现,她是一个天然本真的人,和其他享誉世界的女歌唱家比起来,费丽尔少了演员的气质,少了妩媚中的眼波流盼,少了嫣然间唇边的娇俏,她的微笑与神情都是上天所赐,自无雕饰可言。做一名歌剧演员,除了出色的嗓音,太需要强烈的表现欲和角色感,否则,又怎么能在舞台上驾驭剧情,成为有血有肉的剧中人物。费丽尔选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她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纯朴真诚,在那些直接通过音乐和语言表达情感的声乐作品中,费丽尔找到自己的世界,如鱼得水。

很多人盛赞费丽尔演唱的巴赫、亨德尔、普赛尔等巴洛克时代作品,的确,她的声音为巴洛克时代的宗教音乐增加了神圣与庄严感,1952年,她曾经与英国著名指挥家安德里安·鲍尔特爵士合作,录制了一张亨德尔《弥赛亚》、巴赫B小调弥撒,在这张唱片中,用天使的声音来形容费丽尔丝毫不过分。费丽尔的声音更加深厚而温润,并且相当坚强有力,她已然褪去了奥菲欧时代的青涩,显示出对声音游刃有余的掌控。

即使费丽尔的巴洛克音乐再完美,对我来说,还是对她演唱的浪漫主义作品更感兴趣。但艺术歌曲中,倘若再来比较,我就首选勃拉姆斯和马勒了。费丽尔的舒伯特缺少了一点清新浪漫,多了一点深沉和绵长,而这种感觉恰恰是勃拉姆斯最需要的,如果不是特殊的天赋,很难唱出这样的感觉。

1950年,她在伦敦录制舒曼的艺术歌曲《妇女的爱情与生活》、《献词》和《民谣》的同时,也尝试了勃拉姆斯的《四首严肃的歌》。这部作品,可以看得出,是费丽尔的钟爱之作,非常适合她的歌喉,她还曾演唱过该作品的英文版,而伴奏也由英国指挥家萨金特(Sargent)重新配器,将钢琴改编为管弦乐队。费丽尔一开始对管弦乐队伴奏感到有些不适应,但是作品很快带她找到了感觉。《四首严肃的歌》寄托着勃拉姆斯最深沉的爱意和悲思,他在克拉拉去世时没能与她相见,就连葬礼也错过,只好后来将这部作品寄给克拉拉的女儿,并叮嘱她不要费心演奏,因为她不可能读懂其中的含义,那些音乐中饱含的深情只有克拉拉能够感知,“就把它当作你母亲的祭品吧!”勃拉姆斯这样说。另一首费丽尔自己也引以为豪的勃拉姆斯作品是《女低音的狂想曲》,1947年,几乎是歌唱家的全盛时期,她与伦敦爱乐乐团合作,在指挥大师克莱门斯·克劳斯(Clemens Krauss)执棒下录制了这首作品,也成为经典。

费丽尔是1953年逝世的,几乎是盛开的鲜花忽然折断。她1950年罹患癌症,病情发展很快,药物控制几乎没有效果,医生曾经劝说她手术治疗,但手术的代价就是她可能再无法演唱,费丽尔毅然放弃手术,始终采取保守的治疗方法,宁可病情蔓延至全身,也要把最美的声音保留到生命最后一刻。这种决绝的态度也向世界宣布,她始终执著地站在自然一边。

1952年,也就是逝世前一年,费丽尔与布鲁诺·瓦尔特的合作,由维也纳爱乐乐团伴奏,完成了马勒的《大地之歌》录音。直至现在,60年间,这版录音几乎成为《大地之歌》最高艺术水准的代表,很多歌唱家的版本被拿来与费丽尔相比,但是,似乎谁也没有费丽尔与瓦尔特的合作天衣无缝。这段时间的合作为费丽尔留下了生命最后时刻的美好印象。虽然体力完全处于透支状态,实际对于她来说,心中已经毫无负担,毫无牵挂,生命的全部都可以用来歌唱。

费丽尔演唱的三首“吕克特的歌”极为动人。马勒曾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吕克特的五首诗作,为其谱曲。这五首作品堪称马勒最富有浪漫气息的声乐作品,管弦乐与声乐的搭配给了诗中语言更广阔的空间,马勒的配器一改交响乐中的浓郁,乐队精致、细腻、层次分明,有镂空花纹的透视感,既有对诗作氛围的营造,又有对诗句情感的细致描摹。能够听出,诗作引申的含义唤醒了作曲家的心灵,他通过音乐将他们表达出来。

录制这张唱片时,费丽尔深受病痛的折磨,选择这三首作品,不得不让人想起这是费丽尔留给人间的绝唱,诗作中的每一句话,都是她个人真实的诉说。她的歌声此时深沉、安静、平和,虽然偶尔透露出留恋的不安,但是很快就被释然的情绪冲淡。在《我是被世界遗弃的流浪者》中,吕克特用第一人称描述流浪者的感受:

我成了世上陌路人,失去了太多好时光,人们再也听不到我的歌,他们说我已经死亡,可这并不能让我终生牵挂,就让人们说我已经死亡,我对世人再无话可说。我真是已经死亡。永别了这喧嚣的人世,安息在一个宁静的地方,我独自生活在我的天国中,伴着我的爱情,我的歌唱。

费丽尔很快把自己带入诗的情境中,就像她行走在望不到尽头的路上,向着远处蔚蓝的天边,不时还会深情回顾,但是,她已平静地接受,路就在前方。我听到这里屡屡都要落泪,她的歌声带我们来到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那里终究是归宿,那里充满宁静,但是,却又因为怀疑它的真实而感到恐惧。

其他两首分别是《午夜》和《我呼吸菩提树的馥郁芳香》,情绪和《我是被世界遗弃的流浪者》一脉相承:

在午夜我的心走出黑夜的边界,那里没有光的灵魂,能给我们抚慰;在午夜,我感觉我心脏的跳动,每个痛苦的跳动,都像火焰……在午夜,我把我的力交在你手中,上帝,你掌握着生与死。

我呼吸着馥郁的芳香,在房间里有一枝菩提,一件礼物,来自亲密的手掌,多么可爱,那菩提的芳香。

费丽尔想必在演唱这三首歌时也是一气呵成,不然不会有步步深入的情绪。然而这三首歌的完成,也是精神释然的过程,直到最后,费丽尔唱得轻松而婉转,每个轻巧的发音都饱含对生命的热爱,她敞开胸怀,用歌声拥抱了一切,这三首作品重新带她回顾了一次生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