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温暖的房间和一杯热茶就像咒语,让人心神不宁地想要早点回家。打开灯,脱掉大衣那一刻,屋子里的幽幽暖意扑面而来,热情地给你个拥抱,一天最享受的时光随即开始。
我的书房朝东,窗下是彻夜不息的灯光。路上汽车的喧哗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不必担心,灯光亮起,音乐响起,会设起一道自然的屏障,将它们隔离在外,再也闯不进我身边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听音乐的习惯,有人沮丧、悲伤时听,借此宣泄;有人欢愉、得意时听,借此助兴;有人打开音乐,脑子里想着别的,半虚半实地听;有些则更加固定,比如我的一个朋友,她喜欢每周六不论多晚,不论当天做些什么,睡觉前一定要听斯卡拉蒂,以此结束一周,会感到心中无比舒畅。我习惯疲倦的时候听一些熟悉的作品,就像面对老熟人一样,不用费心费力地去关注猜想,他要说的每一句话你心中有数,不期待有什么惊喜,也不会有任何失望。这种状态给人踏实的感觉,很容易松弛下来。
在所有乐器里,我承认自己是偏爱大提琴的,它温柔沉静、坚毅宽厚的气质让人难以抗拒。和缓时,这里是安全的港湾,弓弦拉响的声音像傍晚时船舶归航的汽笛;激越时,这里又像无垠的海面,海鸟的高鸣在广阔的天空中回**,久久不肯落下。能够充分表现大提琴这一特性的作品很多,但是贝多芬的大提琴奏鸣曲却是我最喜欢的大提琴奏鸣曲,几乎没有之一,能在诸多伟大的大提琴作品相较中独占魁首,真实为不易。对于写给其他乐器的作品,我也都很难说哪首能稳坐自己音乐世界的王位了。之所以更钟情于斯,乃因其气场、气质远远超出“奏鸣曲”的范畴,其中气象万千,简洁多样。其实我更愿意称这套作品为“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因为音乐天然平衡,大提琴与钢琴的音符分布比例带来的美感是它的最动人之处。单纯从音符的数量和密度上来讲,这部作品并没有带给演奏者更多挑战,但是,它却是一部用简洁的手法使人尽兴的作品,没有人能在钢琴或大提琴的部分再增减一分。来自大提琴与钢琴双方的灵感,更注重考验演奏者的默契与共通。这套作品几乎是每一位大提琴家此生必演必录之作,所以早已为音乐爱好者们所烂熟。不过至今,它仍然是那个虽然不天天陪我却是随叫随到的老朋友,我听其不厌,始终把它们放在书架上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的版本多得不胜枚举,不但像罗斯特洛波维奇、杜普蕾、卡萨尔斯、沙夫兰、托特里耶、富尼耶等大师有精彩演绎,演奏家的现场演出我也听过不少。要说聆听次数最频繁的,还是最喜欢的两张——里赫特与罗斯特洛波维奇的合作、杜普蕾与巴伦伯伊姆的合作。这两对搭档的风格完全不同,甚至对比明显,但是要我取舍,在其中分出高下,也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里赫特和罗斯特洛波维奇的音乐贵在洗练,两个人的演奏都是高雅的绅士风范,二人在音乐中如君子之交,礼让相敬,互致仰慕与诚意,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嫌疑,婉转处不黏腻,激动时不狂躁,里赫特收起疾风暴雨式的演奏,与罗斯特洛波维奇平稳前进,音乐中深切表现出两位男性演奏家看似平淡,但默契坚实的友谊。杜普蕾和巴伦伯伊姆的合作是1970年二人新婚后在英国爱丁堡录下的。这次录音原本是当年爱丁堡音乐节上的广播录音,由BBC广播公司作为珍贵史料保存,从未灌制唱片公开发行。一直到1999年,EMI公司购得版权后,第一次将它变成双张唱片,即刻受到全世界的热烈欢迎。杜普蕾和巴伦伯伊姆的演奏是浓郁热烈的。演奏中,杜普蕾随性挥洒、奔放不羁的风格被贝多芬的气场收住,更准确地说,是被巴伦伯伊姆对贝多芬的解析和诠释所感染。虽然,巴伦伯伊姆并不是刻板而严肃的钢琴家,但是,从演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可以看出,他对待贝多芬的态度是规整而充满敬畏的。不过,杜普蕾究竟还是杜普蕾,似一匹迷人美丽的骏马,即使在整首作品的风格上加以控制,但是她的琴声仍旧容易让人激动,琴弓深深地擦在琴弦上发出的具有爆发力和持久韧性的声音每次都能给聆听的心灵带来重重一击。
在五首奏鸣曲中,我最爱第四首,百听不厌,每次总有味道可嚼。这首奏鸣曲大约诞生于1815年,五个部分使其结构更似于一首幻想曲。从内容上来看,这首充满贝多芬晚期浪漫风格的作品有着贯穿始终的精神。作品开始,大提琴冥想似诉说由钢琴句句应答。中间部分有时它们互换角色,主题经过几次变化,在和谐与宁静中收起尾音。第二部分快板的主题以附点节奏开始,钢琴的八度音型一步一个脚印,让旋律的发展变得越发肯定;副题的进入犹如一声长叹,而紧紧跟随的三连音又让音乐变得紧张甚至无所适从,多个乐句忽然由强转弱,让音乐呈现了更明显的戏剧性,所有的矛盾冲突在这里一一亮相。结尾处八分音符分解了属和弦,又以附点重复奏出,最后转到有力的收尾。发展部还继续着附点节奏的动机,这种音型很奇异,时而是笑声,时而是语无伦次的念白,时而又变成哽咽和悲泣。再现是主题转调的重复,尾奏大提琴仍是迅速而有规律的附点节奏,钢琴步步紧随。接下来进入的行板部分继续了叙奏时的主题,并辅以更加丰富的变化,第四、第五部分仍旧是快板,尾声带有回旋曲性质,干脆的收尾多了些天然的率真,是贝多芬遭遇磨难仍不会退缩的性格。
从1802年在维也纳郊外的海利根施塔特写下遗嘱,到写下这部作品时,贝多芬已决定不再以钢琴家的身份公开演奏。他的耳疾每况愈下,弟弟卡尔的离世不仅让他的生活更加暗淡,并且还多了抚养侄子的责任。他把这部作品呈现给艾德蒂伯爵夫人,其中夹杂着无奈的苦笑和内心流出的忧郁。我曾经在冬天时到维也纳,顺便寻访了海利根施塔特贝多芬居住的小屋。冬天萧瑟的感觉让人忽然能体会贝多芬中年后的遭遇。维也纳的冬天多雪,没有雪的时候,天气也很寒冷。只要不是温暖的季节,这里几乎不会有任何游客,寥落的小巷里几乎看不到人,贝多芬的故居更是显得孤独。从外面的木制楼梯上去,故居很小,大概只有两三间房子。庭院空无一人。再向前走几百米,在小巷的尽头,毗邻教堂,还有一处贝多芬曾经生活过的房屋,由于太老旧,一辆卡车停在旁边,几个工人正在翻修,屋顶上的木头拆得七零八落,电锯嗡嗡作响,然后就是叮叮当当的榔头声。离开时,我忽然生出悲戚,想起《第四大提琴奏鸣曲》的旋律,让眼前的冬天更冷了几分。但今天的触景生情也无非都是穿越时代的想象,我的悲戚终究还不及他的百分之一。我想到并理解贝多芬写就这首作品后,在一封给艾德蒂伯爵夫人的信札中写道:“我们这些具有不朽精神的人仅仅是为痛苦和欢乐而生的,人们几乎可以说,最优秀的人物通过苦难获得欢乐。”
今晚,当这首奏鸣曲再次响起时,我已经完全放空,忘记了自己因为什么疲惫,因为什么想要找它“聊聊”。大提琴悠悠而出,带些抑郁的哽咽,此时心底翻出的,尽是无边的想象与感慨,是那些对音乐离而又合、合而若离的矛盾与反复。脚下的路、手中的弓、指下的键没有哪个不是来来回回,周而复始。从来都是,生活把我们从音乐中唤醒,狠狠摔在地面上;又将我们扶起,拍打了身上的尘土,送回音符的世界。这些年过去,境遇和心情也非往昔,那些奋力挥出的空拳、幻想中的搏斗和执著也在时间的波纹中**漾消融,越来越淡去了。我并未知觉,而今天听起想起它,才不再会迷信那些枝枝节节,而更多的是坐在安详、宁静的一处看过往,看那些先前不曾经历便永远透视不到的风景。
夜晚泛起浓郁的寒意,回忆在玻璃上涂出它的颜色。水气让外面原本清晰的光景看不分明,大桥上紫的霓虹、公路上白的车灯、远处楼上黄的灯火印在窗上,只依稀留下形状,像我身边的音乐和那时曾经谙熟的音符。碟片结束,时间已晚,钟表嘀嗒趁着寂静充满整个房间。一剪灯阑时,此声还依旧。但愿我多年后还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