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露清声:一个人的音乐趣味

温柔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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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听经典大作品,也会有累的感觉,尤其是那些本身充满戏剧性的,非常容易激发人的各种情绪,并由此带来的神经兴奋,久久不能平息,时间稍长,疲劳感也会随之涌来。有时候人的神经会忽然变得非常脆弱,需要抚慰,需要一片纯净温柔的世界,这里千万别出现宏大的音响,会让人坐立不安,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这两种情形,必须有“解药”才行,我会非常需要它——马勒的柔板(Mahler Adagios)。

这张唱片中没有一部完整的交响作品,不是唱片客们喜爱的经典版本。唱片收集了马勒六部交响作品的柔板乐章、《吕克特之歌》和《亡儿悼歌》,封面的威尼斯风景照片色彩单一而简洁,有安静闲适的感觉,设计恰合“柔板”的名称。其中除了《吕克特之歌》是夏依指挥柏林德意志交响乐团演奏以外,第五交响曲的小柔板、第二交响乐《复活》的第四乐章“原光”、第四交响曲第三乐章“和缓,近似柔板”、第六交响曲、第三交响曲和第九交响曲的慢乐章以及《亡儿悼歌》,都是索尔蒂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的。

马勒的柔板乐章是令人沉醉的。他比任何一个德国作曲家都更善于创作绵密悠长、柔肠百结的旋律。能为弦乐写出动人段落的作曲家很多,但马勒却善于用大段的铜管主导旋律发展,当乐队低声吟唱,铜管声部温柔的情歌跃然而出时,我会忽然从心底折服管乐的表现力,它能够将人完全收拢在自己的声场之内,用层次丰富的音高,明暗相间的音色达到你能想象的一切情感,甚至触及你无法想象的情感。当它们沉吟低唱的时候,语气诚恳谦恭,散发出敦厚淳朴的气息,而当它们尽情倾吐爱意时,情绪热烈直接,几乎能够让人激动到无法呼吸。马勒的管乐旋律,似乎可以用特有的共振,将人的心跳完全调节成它的频率,不会太拖延也不会太急促,始终保持在最放心而且最放松的状态。

每次听这张唱片,都有一个感觉:音乐的格式在马勒的交响乐中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超越音乐形式存在的是马勒丰富的感受力和思想,音乐作为一种语言尚且在传递时有特殊性——在完全不了解音乐的人的面前,任何语言技术的表达都会衰减,而情感则是马勒与听者无障碍的沟通渠道。很多艺术家在理解马勒方面,比我们更敏感并且富于想象力。我最爱的这些柔板乐章,几乎都有艺术家以不同形式表达了对它们的热爱。著名美国编舞大师约翰·诺伊梅尔曾在1975年为马勒第三交响曲创作舞蹈,创作灵感来源于第四乐章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夜歌》,而事实上,诺伊梅尔深爱马勒的每一部交响作品,他对马勒的情感正来源于对世界上爱与生命的共同观点。在第三交响曲的六个乐章中,诺伊梅尔用带有时间概念的“昨日”“秋”“夜”等意向解读了原作中潘神醒来的夏日,只有在最后的乐章中,他毫无保留地忠诚于原作——“爱告诉我”,正是第三交响曲最迷人的,带有天堂般明净,又带着俯瞰世界的悲悯的慢乐章。在这里,马勒对离去和再生的概念与诺伊梅尔不约而同,一个用肢体,一个用音符,阐释了同样超脱凡俗的生命哲学。就像诺伊梅尔说的“我从未想过要去简单的图解他作品标题所要表达的观念,我进入马勒的音乐形象的道路是我的直觉”,没错,在马勒柔板的音乐世界中,享受沉醉只需要直觉。

意大利导演鲁齐诺·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同样醉心于斯。由他执导的电影《魂断威尼斯》,改编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曼同名小说。这部电影中,马勒的第三交响曲第六乐章“爱告诉我”和第五交响乐的小柔板乐章成为勾画人物和塑造情景的重要方式。一夜之间,这两首作品以动人的旋律、精致的情绪感染了无数人。

19世纪的反浪漫主义的音乐评论家和作曲家们评价马勒的音乐令人迷醉且自我放纵。但是,事实证明,无论音乐语言演进的速度多快,无论包括工业革命、信息革命等在内的各项革命给人类社会带来怎样的变化,人类情感并不会日新月异,人们内心最敏感的神经还是保持如一。马勒音乐正是以此为基础的,他向人最原始最朴质的内心发问,问生命的问题,问自然的问题,问爱情的问题。英国作家维里·鲁塞尔编剧的电影《教导瑞塔》里,波西米亚女学生翠西面对女主角瑞塔,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有马勒,死难瞑目”。每当人物对生命的认识摇摆不定时,马勒的音乐就会出现,作者也将它视为混沌与脆弱的表现,但是,所谓“前后脱节、情感夸张、思路模糊”(当时乐评界给予马勒的评语)的音乐并不是要人们笃定某个信念或教授人们某种世界观,他所能带来的仅仅是同样的疑问与思考,答案,只在每个人心中。

《马勒柔板》的唱片说明以电影中“没有马勒,死难瞑目”开头,最后仍以它结尾。原因在于无论如何,马勒的音乐是给人慰藉的,它跨时代触碰你的心底,将情感中最柔软的部分唤醒,即使它隐藏很深,即使它很少外现。正如面所说,人类的感情显然没有社会发展那么迅速,即使再过一个世纪,这些作品的精神力量也不会衰减。

《第四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是这张唱片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章节,他并没有《第三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的慢乐章那样广为人知,但其中内容,是可以闭上眼睛反复品味而不觉乏味的。《第四交响曲》是马勒交响作品中最短小、编制最简单的一首。马勒在创作它时,已经在维尔特湖边的别墅度过了两个夏天。怡人的环境浸润马勒的身心,黑暗和沉重不再是这部作品的基调。如果说前两个乐章中,他还在用音乐描绘与死亡有关的纠缠与思索,那么在第三乐章,这个安详“近似柔板”的乐章中,我们可以听到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说到这里,就必须先提到最后一个乐章,它先于其他乐章诞生,是马勒写作第三交响曲时完成的。第三交响曲中,马勒借用了生物、人和天使描述了生命周而复始的轮回,这一切都源于他心中的终极问题——死亡和生命之本。最后,他本想用生命最纯洁的象征“孩子”来解决一切问题,为其取名为《孩子们对我说》但是,由于第二交响曲的篇幅过大,以至于一个很精彩的乐章在作品中被完全淹没,于是,马勒将它放在第四交响曲当中,塑造一种对生命平静、自然、朴素的解释。与前两个乐章相对立,死亡的神秘与严肃气氛烟消云散,最终,孩子眼中的天国生活解释了生命将要去往何处的问题。而第三乐章,起到连接和过渡作用,虽然没有非常的故事,却是情绪的重要转折。乐章开始凝重,中段可以听到弦乐和铜管一波高过一波的推进,就像语气越来越强的反复的问句,在没有答案前,在心头越缠越紧,几乎让人窒息。无解的问题很快将人带入绝望的境地,接下来的段落在低弱的弦乐中进行,气若游丝。但马勒就是这样出乎意料!忽然,一个活泼的主题插入,打破了之前的气氛,乐队中的打击乐敲击出如同灵感火花般的高音,短小清澈的主题随即很快结束。从此,音乐扫除阴霾,一改之前的气氛,有如梦初醒、茅塞顿开的释然,这也许就是答案,缠在心中的绳索也渐渐解开。

被这张唱片迷住之后,我开始寻找类似专辑,结果发现原来DECCA的“柔板”(Adagios)有一个系列,共27张,都是“小双张”。有的以乐器归类,比如,“吉他的柔板”、“小提琴的柔板”、“竖琴的柔板”等;有的以作曲家归类,比如,“巴赫的柔板”、“贝多芬的柔板”、“柴科夫斯基的柔板”、“维瓦尔第的柔板”等;有的则以音乐主题归类,比如,“圣诞的柔板”(Christmas Adagios)、“子夜的柔板”(Midnight Adagios)等。以乐器归类的非常动听,旋律舒缓,音色情绪都很统一,但是在选曲上不免有些俗套,让人有拿这样的唱片做背景轻音乐的想法,专门来听,略显得单薄了。而以作曲家归类的,比如,“巴赫的柔板”包括了古尔德《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作品、《羽管键琴协奏曲》、谢林与霍利格的《小提琴与双簧管协奏曲》等。比如,“贝多芬的柔板”选曲既包括《致爱丽丝》、《G大调小步舞曲》这样的小品,也包括《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F大调第五小提琴奏鸣曲》等奏鸣曲的慢板乐章,另外则还有《降B大调第四交响曲》和《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的慢乐章,演奏者皆为名家,阿什肯纳吉、格鲁米欧、芝加哥交响乐团都在之列,但是听来听去,还是感觉曲目风格跨度太大,很容易情绪跳脱,没有这张马勒的持续感、深入感。看来,在这数量不少的“柔板”系列里,马勒这张算是经典。

不过,总的说来,我还是很喜欢可以让人不带任何负担聆听的系列。很多作品中的慢乐章容易被人们忽视,但是里面包含的情绪确实最让人动容,将它们收纳成集,必要费些功夫设计,DECCA这套也算真真正正的贴心之作了。设想一下,在夕阳西下的路上,云变得微薄,月亮在远处,慢慢移到树林的上方,暮霭沉沉中,听一张“柔板”,音乐可以暖如日光,也可以皎如月光……这该是件多么放松的事情,它能消解所有紧张,就像做一次神经spa,也能解所有浓厚情绪带来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