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露清声:一个人的音乐趣味

以爱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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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利尼《诺尔玛》是最能将我拉入悲剧氛围并深深沉浸于此难以脱出的歌剧,我把至少一半看歌剧时流的眼泪给了《诺尔玛》,将它视为悲剧中的悲剧。虽然,最后结局有救赎的意味,但是我仍然认为,在《诺尔玛》中,没有人获得最终的宽慰。

神秘、古老的德鲁伊教意为“了解橡树的人”,他们分布在高卢地区,被罗马人统治之后,一直想通过抗争获得自由。但是德鲁伊教女祭司长诺尔玛却与罗马总督波利翁相爱,并秘密生下一对子女。诺尔玛常利用自己的身份平息教众对罗马人的仇恨,阻止其对罗马人开战。可是波利翁后来又与德鲁伊教女祭司阿达尔吉萨相爱,二人想要离开高卢前往罗马,离开时,不明真相的阿达尔吉萨向诺尔玛坦白,激起了诺尔玛的怒火。面对消逝的爱情和身边的孩子,诺尔玛痛苦万分,决定置阿达尔吉萨于死地,借此报复波利翁的背叛。但在最终时刻,她宽恕了昔日的爱人和单纯的阿达尔吉萨,把神的惩罚留给自己。火刑场上,诺尔玛将自己宣判为忤逆神祇的罪人。此时,波利翁被诺尔玛打动,二人共同走入熊熊烈火。

诺尔玛是歌剧舞台上非常富有魅力的女性形象,她形象生动,性格丰满,贝利尼几乎将自己所有才华凝结成最动人的音乐,全部给了诺尔玛。诺尔玛是特鲁伊人与神沟通的桥梁,她与神交流,宣布神的旨意,近乎“女神”。她高贵典雅,亲切而不可侵犯,既强势又温和,既严酷又仁慈,祭祀时,唱起“圣洁的月亮女神”的她体现的是神性;献身爱情时,唱起“你不知道自己背叛了怎样的一颗心”体现的是人性。她的气息时而贯通周围的空气,具有很强的穿透力,像一把利剑,闪耀力量和光芒;时而温柔倾诉,清澈婉转,洁净透明,像橡树下的月光安宁,平和而悠长。历史上,无数女高音歌唱家醉心于她,其痴迷程度丝毫不亚于聆听者,当卡拉斯沉浸于这部歌剧的表演时,曾告诉周围的人自己就是诺尔玛的化身,这部歌剧完全是为她所谱写。的确,这样一位身上充满了爱恨交汇,情感跌宕起伏,带着神的气质与浓浓人间气息的女子,充满了矛盾积聚而成的魅力。

1974年,意大利美声的代表人物西班牙女高音卡巴耶与指挥家朱塞佩·帕特尼(Giusseppe Patane),意大利都灵歌剧院管弦乐团、合唱团合作呈现的《诺尔玛》是一次很经典的演绎。虽然现在看来,舞台上的一切都变得老旧、过时,但是细细品味,仍代表了意大利歌剧在20世纪后期超高的演出水准。乐队在整场歌剧中具有很强的带动力,非常讲究张弛变化,很多段落速度较快,音乐紧张而有力,气氛不那么和谐。从序曲开始就是这样,我觉得其实更符合《诺尔玛》逐步深入的悲剧情节。卡巴耶出场时,气势压倒一切,与其他诺尔玛不同,她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银白长纱,严肃冰冷,神秘而庄重。卡巴耶是屈指可数一流的意大利女高音,她声音圆润,结实,高音控制得极好,如同丝线般细弱时,仍然非常富有弹性,依旧能唱得婉转多情。在祭祀橡树的仪式中,她用与天神沟通的声音唱出精美的花腔,每句之间稍有顿挫,从容徐缓,圣洁典雅;在与阿达尔吉萨的二重唱中,卡巴耶展现的纯真和希望绝不亚于阿达尔吉萨,诺尔玛多情、真挚、美好的一面让人看得揪心;在最后一幕最后一场,面临死亡时,诺尔玛与波利翁的对唱和最后对父亲唱出的咏叹调中,卡巴耶脱去诺尔玛的神性,将她完全展现为一个从绝望、希望和一切欲望中走出的平静之人。她的声音平静淡定、感情充沛但是不再带有一丝激动,强音很少,就连高音的推进也和缓轻柔。这个段落中,乐队的速度也减慢下来,舞台上的人物与剧情忽然产生了放大似的效果,贝利尼最伤感的旋律直戳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卡巴耶的演唱完全握住人的心脏,她声音的一松一紧、一高一低都会牵动那根控制眼泪的神经,让人难以自已。若是不考量外貌,我实在认为她的诺尔玛的表现力其实更胜于卡拉斯。

《诺尔玛》在意大利的上演率极高,几乎在每一个歌剧节中都能看到。2007年在意大利马切拉塔举行的斯菲里斯特里奥歌剧节(Sferisterio Festival)演出的《诺尔玛》很有意思,制作中融入了很多东方元素。不知导演出于什么考虑,露天的舞台上,神庙祭坛的圆柱上雕刻有大量佛教中的万字符——其实,在佛教建筑中,根本不存在这种样式的立柱。前来祭拜的德鲁伊教众身穿斜肩的棕红色和黄色宽袍,类似喇嘛的装扮。神殿后面,没有橡树,没有槲寄生,却悬挂着佛教的标志和道教太极图。这其中的制作理念让人无法猜测,也可能源于意大利对东方神秘文化的猜测与向往。佛教与道教虽然作为神秘的符号来到传统的欧洲故事中,但在故事情节上,也再没有相关后续表达,所以多少还是让人感觉理念断续,匪夷所思。这一版中演唱诺尔玛的女高音歌唱家西奥多斯苏(Dimitra Theodossiou)也曾在意大利贝利尼歌剧院2005年的演出中饰演诺尔玛。她的高音明亮华丽,但有些尖锐的金属感,在表现诺尔玛神使身份的时候显得不那么稳重庄严,在抒发内心爱情和悲苦时又略有些扭曲凶狠。在这两次演出中,西奥多斯苏的人物造型也不理想。在贝利尼歌剧院时是火红短发加长裙、大衣,与故事中的其他人物的传统服装格格不入,有很强的跳出感;在斯菲里斯特里奥露天剧场演出时,虽然装束传统,但是妆容有如《魔笛》中的夜后,眼神犀利而充满杀气,很难让人对其心生爱意。

其实,诺尔玛真可以算得上意大利歌剧中最有难度的女性形象,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演,都对演员具有极大的挑战性。虽然常常回忆和赞美经典,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当代人的审美要求不断进化,变得越来越苛刻,越来越挑剔。今天歌剧舞台,已经再不能为了好的声音无条件容忍一切。过去,人们经常看到声音美妙绝伦,身材极为臃肿的歌剧演员,但是现在,随着训练方法越来越科学,人们要求歌唱演员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身材。同时,对女歌唱家的容貌、气质,与剧中人物的匹配程度要求也越来越高,于是,诺尔玛就变为更难驾驭的角色了。

2008年4月意大利博洛尼亚歌剧院制作的《诺尔玛》中,当红女高音歌唱家黛尼拉·黛西(Daniela Dessi)让人眼前一亮。这一版《诺尔玛》舞台简洁,服装、化妆等都具有时代感但又不夸张越位,简约的设计理念鲜明而直接,突出了人物的重要性。黛西在剧中的表现非常出色,她用声音和优美的肢体语言展现了诺尔玛的魅力,作为新生代的歌唱家,剧中所有演员更注重肢体、表情、表演与歌唱给观众带来的综合感受。舞台上的不少动作借鉴了话剧、电影的表演手法,演员通过细微动作体现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这一版中,黛西塑造的诺尔玛更柔情但不柔弱,虽然高贵神秘,但还是凡间一份子,如此,她的情感流露就显得自然而不强势了。最后一幕中,导演在舞台背景处留出一道鲜红的光,与整个黑暗的舞台对比强烈,突出了悲剧与死亡的力量。诺尔玛的白色长裙与暗红色披肩相配,是神圣而凄美的色调。黛西最后一场的演唱充满绝望和伤感,像平实而真诚的诉说,令人肝肠寸断。最后,一线红光扩展到整个舞台,波利翁双膝跪倒在诺尔玛面前将她紧紧抱住,鲜红的幕布忽然落下,结束了整个故事。

2014年9月,北京国家大剧院版的《诺尔玛》为观众呈现了绝对精美的视觉效果。无论是舞美设计还是服装造型,这版《诺尔玛》都相当精致考究,超出了我看过的任何一版《诺尔玛》的效果。这版诺尔玛由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斯坦尼西担任。2013年,在英国皇家歌剧院的《西西里的晚祷》中,饰演女主角海伦的俄罗斯女高音歌唱家玛丽娅·波拉芙斯卡娅(Marina Poplavskaya)由于喉疾无法演唱,剧院决定让波拉芙斯卡娅进行舞台表演,斯坦尼西在侧台演唱。斯坦尼西曾经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圣卡洛歌剧院成功出演海伦这一角色,这场歌剧中不知二人是不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从在国家大剧院的表现看来,斯坦尼西确实是现在讲求综合实力时代背景下的歌唱家。她身材美丽,面容姣好,在表演方面很有天赋,不过我还是认为她难以够跻身“最好的诺尔玛”之列,她的声音不够圆润,高音区让人有紧张的感觉,每到轻弱时总是让人捏一把汗,无法投入到极致的感情挥洒当中。不过,斯坦尼西仍然能够通过各种表现打动观众,在最后一幕中,她准确的感情把控掩盖了声音的缺陷,让人将注意力完全放在剧情和人物命运的变化当中,忽略了高音的瑕疵。

我因太爱《诺尔玛》,所以总想找机会与人分享一下看《诺尔玛》的经历与感受,今天终于有机会记录下来,不过回头读时,觉得自己连那份情感的十分之一都没写出来,不免有些遗憾。但是,就算以爱的名义写下这篇关于《诺尔玛》的文章吧,也希望更多人和我一样“以爱的名义”爱上《诺尔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