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風月談

打聽印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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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3年9月24日《申報·自由談》。

桃椎

五四運動以後,好像中國人就發生了一種新脾氣,是:倘有外國的名人或闊人新到,就喜歡打聽他對於中國的印象。

羅素[1]到中國講學,急進的青年們開會歡宴,打聽印象。羅素道:“你們待我這麽好,就是要說壞話,也不好說了。”急進的青年憤憤然,以為他滑頭。

蕭伯納周遊過中國,上海的記者群集訪問,又打聽印象。蕭道:“我有什麽意見,與你們都不相幹。假如我是個武人,殺死個十萬條人命,你們才會尊重我的意見。”[2]革命家和非革命家都憤憤然,以為他刻薄。

這回是瑞典的卡爾親王[3]到上海了,記者先生也發表了他的印象:“……足跡所經,均蒙當地官民殷勤招待,感激之餘,異常愉快。今次遊覽觀感所得,對於貴國政府及國民,有極度良好之印象,而永遠不能磨滅者也。”這最穩妥,我想,是不至於招出什麽是非來的。

其實是,羅蕭兩位,也還不算滑頭和刻薄的,假如有這麽一個外國人,遇見有人問他印象時,他先反問道:“你先生對於自己中國的印象怎麽樣?”那可真是一篇難以下筆的文章。

我們是生長在中國的,倘有所感,自然不能算“印象”;但意見也好;而意見又怎麽說呢?說我們像渾水裏的魚,活得糊裏糊塗,莫名其妙罷,不像意見。說中國好得很罷,恐怕也難。這就是愛國者所悲痛的所謂“失掉了國民的自信”;然而實在也好像失掉了,向各人打聽印象,就恰如求簽問卜,自己心裏先自狐疑著了的緣故。

我們裏麵,發表意見的固然也有的,但常見的是無拳無勇,未曾“殺死十萬條人命”,倒是自稱“小百姓”的人,所以那意見也無人“尊重”,也就是和大家“不相幹”。至於有位有勢的大人物,則在野時候,也許是很急進的罷,但現在呢,一聲不響,中國“待我這麽好,就是要說壞話,也不好說了”。看當時歡宴羅素,而憤憤於他那答話的由新潮社[4]而發跡的諸公的現在,實在令人覺得羅素並非滑頭,倒是一個先知的諷刺家,將十年後的心思預先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