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犯罪的重犯率很高。如果有前科,再加上DNA 类型一致,想必谁都会坚信八重樫就是杀害纯子的嫌犯。
但是,神场对于将八重樫判断为嫌犯的决定性因素DNA 鉴定的精确度,持怀疑态度。
日本最早采用DNA 分型作为证据是在一九九一年。现在,如果将多个部位的鉴定组合起来,彼此的DNA 与别人一致的概率就会提高到七十七万亿人中只有一个人的精度。但是,在引进DNA 型鉴定的初期,数百人中就有一人与别人的DNA 型一致,只能作为证据的补充。
当神场听国分说将DNA 鉴定的结果作为确定八重樫是嫌犯的证据时,神场的脑海中浮现出“尚早”这两个字。
申请逮捕令是不是太性急了?刚想开口,神场就作罢了。看着事件发生后长期弥漫在现场的焦躁气氛中、面对媒体和社会的指责面子挂不住的警察们,以及终于逮捕到嫌犯而欣喜若狂的搜查员们,他无法提出异议。
令神场哑口无言的最大原因是在决定申请逮捕令时,国分吐露出的那句话。
——畜生就应该受到惩罚。
八重樫的审讯是由县警搜查一课的落合警部补负责的,他被誉为审讯的名人。落合在警察内部人称落哥[27]。这既是他名字的读音,也有轻轻松松让守口如瓶的嫌犯坦白的意思。
八重樫在被捕之初否认了自己的罪行,但在被捕后的第二天就招认了。在拘留期限几乎满四十八小时的时候被送交检察院。送往地方检察院的八重樫,在一般性的十天拘留期和再延长十天的拘留之后,被以强奸、杀人以及遗弃尸体的罪名起诉。
但是,在一审中,八重樫改变了在警察面前的供述。他声称,是因为警方的强行审讯才认罪的,自己是无罪的。
[27] 译者注:“落”在日语中读作“ralu”,音同“楽”,有“轻松”“容易”之意。
前桥地方法院认为,在检面调查书中的供述值得信赖,DNA 鉴定的结果报告书成为决定性的证据,八重樫被判处无期徒刑。
八重樫和辩护方不服判决,提出上诉。二审东京高等法院质疑了法官对杀人意图的认定,以强奸致死和弃尸的罪名改判为二十年有期徒刑。虽然检察机关立即提出上诉,但最高法院也支持二审判决,确定八重樫有罪。之后,他在监狱里又犯了伤害罪,现在应该还在服刑。
最高法院的判决抹去了神场心中对错误逮捕的疑虑。听到八重樫被关进监狱的消息时,神场的心情甚至变得舒畅起来。
在八重樫被关进监狱半年后,一度平息的疑虑再次浮现在神场的脑海中。神场从一个后辈那里听说了一件事,这个后辈因为有事,顺路去过一趟分局派出所。
他说前几天,在地区巡回联络的时候,听说了关于八重樫的事情。
大约一周前,后辈去了自己工作的派出所管辖地区。在挨家挨户走访调查家庭结构和生活环境时,一位住在八重樫所住公寓附近的独居老人说到了纯子遇害事件当天八重樫的事情。
据老人说,在纯子被杀害的那天傍晚,他看到八重樫打开公寓的门,从备置的信箱里取出邮件。
神场的心脏怦怦直跳。
“喂,那是真的吗?”
神场紧紧抓住后辈的衣服领子,后辈忙不迭地摇头。
“正确的说法是,看到了一个很像八重樫的人,并不是十分肯定。”
“为什么现在才了解到这个信息呢?当搜查到八重樫身上时,本应仔细地侦查这些消息。”
神场这样一问,后辈从被勒紧的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纯子事件发生两天后,老人就去了远方的女儿家。因为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在女儿家休养了一段时间。他在女儿家知道八重樫被逮捕了,对附近的居民是嫌犯这件事感到非常吃惊。”
“老人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
“大约半个月前。”
后辈痛苦地回答。
神场一边拼命地压制颤抖的声音,一边问道:“老人目击到八重樫的那一天,确定就是纯子被杀的那一天吗?”
后辈拼命地点头。
“老人每周两次去附近的护理设施接受日间护理,那天他身体不舒服,没有去日间护理。正好是六月的第四次日间护理日,所以他确定没记错。”
神场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无力了。他松开抓住后辈衣领的手,目瞪口呆。
如果老人的证词属实,那么八重樫就有了绑架纯子的不在场证明。
——冤案。
神场浑身冒出了冷汗。
也许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的分量,后辈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
“但是,正如刚才所说的那样,老人也说不能断定从公寓里出来的男人就是八重樫。因为身材和平时经常穿的衣服很像八重樫,所以一下子就认为是他了。”
八重樫几乎不和人交往。虽然在保安公司工作,但在公司里也没有亲近的人。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完成工作,然后回家。
在对嫌犯人际关系的调查中,也没有浮现出与八重樫有过交流的人物。八重樫是一个孤独的人。
不可能有人把这种男人请进自己的房间。从体形、服装来看,案发当天,老人在门口看到的男人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八重樫。
神场把后辈留在那里,去找管辖分局的刑事课长、他的直属上司鹫尾。
神场把鹫尾带到没人看见的走廊,转告了刚才从后辈那里听到的话。
“真的吗?”鹫尾睁大眼睛。
神场重重地点了点头。
鹫尾抱着胳膊,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一脸怒气地看着神场。
“马上把车准备好。现在去县警。”
神场马上就知道了,鹫尾打算去见负责纯子遇害事件搜查指挥的国分。
神场回答道:“是!”
他马上去总务课安排车辆。
国分表情平静地看着走进房间的鹫尾和神场。
“你们突然说有话要说,吓了我一跳。还是一件重要的事,不能在电话里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鹫尾站在门边,低声说道:“请重新调查纯子遇害事件。”
国分的脸色变了,他用可怕的表情瞪着鹫尾。从神场和鹫尾认真的眼神来看,他发觉这不是开玩笑。
“先坐下吧,然后再详细聊。”
国分让两个人坐在房间中央会客用的沙发上。
坐下后,鹫尾把刚才从神场那里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国分。
“以上是神场从后辈那里听到的消息。”
在脸前双手交叉、专心听鹫尾说话的国分,听完后问道:“你们说需要重新调查,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鹫尾点头。
国分没有马上开口。他一直盯着自己交叉的双手之间,就好像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一直盯着。
神场不记得房间里弥漫的沉默是短短几秒钟,还是几分钟。
过了一会儿,国分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两人。
“现在,我马上去见本部长。你们在这里等着。”
恐怕刑事部长也应该在一起。神场也很想在本部长室听干部的谈话。鹫尾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但是,他们不能违抗上面的命令。
三个小时后,国分打来电话,让他们马上到本部长室来。
在本部长室里,除了片桐真一本部长之外,还有国分和刑事部长冢原隆成。
在国分的催促下,鹫尾和神场坐在了会客用的沙发上。
没有任何开场白,国分提起八重樫的事。
“关于那件事,经过与本部长的协商,我们认为不需要再进行调查。”
神场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需要再调查,就是说不去把老人的目击信息调查清楚吗?”
神场对这意料之外的回答感到惊讶,以下级的身份从旁边插嘴问道。面对神场的提问,国分毅然决然地回答:“对的。”
“请等一下。”鹫尾隔着桌子向坐在对面的干部们探出身子,“老人的目击信息是很重要的。如果这一消息属实,那么八重樫就是被冤枉服刑的。”
干部谁也没说话。本部长片桐交叉着手臂凝视空中,冢原则把视线投向桌子。只有国分一直盯着鹫尾的脸。
神场忍不住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大声喊道:“这个事件可能是冤案,应该马上重新调查!”
国分刚要说什么,一直抱着胳膊保持沉默的片桐开口说道:“你还记得佐佐浦市一家被杀事件吗?”对于突然冒出的事件名称,神场不知所措。
那是八年前发生在群马县佐佐浦市的杀人事件。当时,在远离市中心的田地里的一所房子里,一家三口惨遭杀害。被害者是七十八岁的母亲和她五十三岁的儿子,以及儿子上高中一年级的女儿。
线索指向的是男子前妻的再婚对象。
再婚对象因赌博成瘾欠下一屁股债,便向妻子的前夫要钱。
如果拒绝给钱,便拿他上高中一年级的女儿作威胁。就这样,再婚对象从妻子的前夫那里,四次共拿走了共计一百三十万日元。
在三人被杀的现场,钱包和存折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因此,警察断定凶手是为钱杀人。经过搜查,发现再婚对象没有不在场证明,案件发生后,他向金融机构偿还了一大笔欠款,因此男人是嫌犯的可能性很大。
男人被逮捕,经审判被判处无期徒刑。
片桐接连列举了迄今为止在群马县内发生的事件。
“卷田市女大学生杀人事件、刈山市老夫妇伤害死亡事件、羽茂市超市抢劫事件……”
片桐所说的事件,虽然发生时间不尽相同,但嫌犯都被逮捕了。为什么片桐现在要罗列已经解决的事件呢?
“这些事件有什么……”
刚要开口问的神场,突然恍然大悟,闭口不言了。
片桐所列举的事件,确定嫌犯的关键都是DNA 鉴定。在这些案件中,仅凭警察掌握的物证和目击证词,无法确定搜查到的重要证人就是嫌犯。于是,警察向科学搜查研究所送去了现场残留的遗物和被害人指甲中残留的皮肤片等,要求核对嫌犯的DNA。片桐列举的案件中的嫌犯,都是采用了当时的DNA 鉴定作为证据,在审判中被确定刑罚的。
神场的后背,突然冒出了冰冷的汗水。
如果再搜查一次,发现纯子事件的DNA 鉴定是错误的,会怎么样呢?如果得出结论,过去的DNA 分型精度有问题,不应该作为证据采用,那就不得了了。社会上会认为那些以DNA 鉴定结果为基础已经解决了的案件,都有可能是冤案。整个社会对警察的信任会完全崩塌。不,不仅仅是警察,包括检察机关在内的整个搜查机关都会失去信用。
鹫尾似乎也注意到了片桐要说的话,表情严肃地盯着脚下。
神场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
“这就是不重新调查纯子事件的理由吗?”
他声音颤抖着,完全控制不了。
国分代替片桐,用不容分说的强硬语调回答。
“我们不能失去信任。”
国分的理由是可以理解的。若迄今为止的DNA 鉴定的可信性被质疑,可能就会成为动摇国家的大问题。
但是——
神场不肯罢休。
“八重樫……八重樫会怎么样呢?如果目击证词是正确的,他会因冤枉而服刑二十年吗?我们要对他见死不救吗?”
神场本来想大声喊出来,但是从嘴里发出的声音非常微弱。
国分快速地继续说道:“八重樫伤害过多少小女孩,你们两个都知道吧?性犯罪的重犯率很高。如果放任这家伙不管,可能会产生更多的受害者。这样做也可以说是为了抑制犯罪。而且,那个老人的目击证言也不是很可靠吧。既然是老人,那视力也应该变弱了。我不认为他从远处就能看清楚某个人。”
神场并不认同国分的说法,但是,他没有说出任何反驳的话。鹫尾似乎也一样,没有开口的迹象。
也许国分把二人的沉默看作是接受了,他站起身来,走到两人身边,催促他们从沙发上站起来。
“这次的事情就我们几个知道吧。我不想因为多余的信息而引起搜查员们的混乱。”
国分走到门口,打开门。
这是谈话到此结束的信号。
“过几天去喝一杯。请你们去喝点好酒。”
对于国分的邀请,鹫尾什么也没回答。他不甘心地咬着嘴唇,鞠了一躬就离开了房间。
站在敞开的门前,神场没动弹。
“神场。”
门外,传来了呼唤自己的声音。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鹫尾的眼睛。鹫尾带着一副愤怒和悲伤交织的表情,看着神场。这是神场从未见过的表情。
“你的上司在叫你呢。”
国分拍了拍神场的背。
因为反作用力,神场的脚向前迈了出去。他就这样向前倾着走出房间。在他的后面,传来了本部长室关门的声音。
突然刮起了强劲的海风。走在前面的香代子发出了惊呼,按住快要被吹跑的斗笠。
从十六年前开始,神场就对县警干部的决断抱有疑问。他责备自己没有在干部参加的搜查会议上反对对八重樫申请逮捕令。
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惩罚对小女孩有反复猥亵行为的八重樫是好事,不能因为对DNA 鉴定的精度有所怀疑,就让整个社会对搜查机关丧失信心。在反复纠结和矛盾的心情之间,神场一直很痛苦。
但是,因为这次发生的爱里菜被杀事件,神场不得不正视自己暧昧不清、视而不见的行为。
爱里菜事件和纯子事件的作案手法非常相似。
如果八重樫不是杀害纯子的嫌犯,而是另有真凶的话——如果真正的凶手也是杀害爱里菜的凶手,那自己就不能逃避责任。也可以说,这是因为自己遵从国分的意见,封印了老人的目击证言而引起的事件。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同时,也说不定这次的事件和十六年前的事件没关系。
正如那时国分所言,性犯罪的重犯率很高。如果杀了纯子的嫌犯不是八重樫,依然在社会上正常生活,那么他不会一动不动地待上十六年。应该在更短的时间间隔内,就会发生酷似的事件。这样想来,国分的判断还是正确的,这次的事件是完全不同的嫌犯。
“老公。”
香代子呼唤神场的声音传来。
海风刮得更猛了。尘土飞扬,香代子的身影变得模糊。
神场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前方。
他用力地闭上眼睛,双手握住背包的背带。
一闭上眼睛,神场感觉前方一步之遥就像是悬崖一样。恐惧和不安涌上心头。
纯子在悬崖上,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岩石的表面,好像马上就要掉下去了。纯子像是在责备他似的,一直仰望着神场。
明明很热,神场的背上却流着冷汗。
“你没事吧?”
神场被抓住胳膊,睁开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了香代子的脸。
“你一直闭着眼睛不动,是中暑了吗?”
神场看着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的香代子,心里很难受。他避开香代子的视线,摇了摇头。
“我只是眼睛进了沙子,没关系。走吧。”
神场不知道巡礼的意义了,也不知道纯子事件的真相。他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向前走。
一辆大型翻斗车扬起尘土,赶超了神场。
神场一边看着越来越远的翻斗车,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