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雨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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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头看着鹤,再一次低下头致意。

鹤一直目送着二人到转弯看不见为止。

香代子走过石阶的参道,穿过二王门,停下来环顾四周。

“真是个热闹的寺院啊。”

五十一号札所石手寺的院内,挤满了身着白衣的巡礼者和游客。

石手寺的国宝二王门,还有院内的正殿、三重塔、钟楼等几乎都被指定为重要文化遗产。

这座寺庙不仅有很多巡礼者,还有很多游客想来看一眼历史悠久的建筑物。

神场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傍晚四点半。关门时间是五点钟。

没有时间悠闲观赏了。如果不赶紧参拜的话,就赶不上纳经了。

“走吧。”

神场催促停下脚步看着厚重的二王门的香代子。香代子回过神来,眨着眼睛,小跑着跟在神场后面。

夏天的光照时间很长。如果是冬天,这个时间周围应该已经暗下来了,现在四周也还很明亮。但是,大自然的生物似乎能准确地感受到时间,院内夜蝉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神场参拜完正殿,眺望着石手寺的名胜之一三重塔。在漫长的岁月里,到底有多少人,以怎样的想法抬头仰望过三重塔呢?一想到遥远的时间的积累,不知不觉中就会生出一种庄严的心情。

关门时间快到了。

神场喊了一声“去纳经所吧”,本应在旁边的香代子却不见了。神场用眼睛四处寻找,发现香代子正往正殿旁边的大师堂走去。

“喂,纳经所不在那边。”神场对着香代子的背影说。但是,香代子没有回头。她快步走向大师堂,消失在岔道上。

“你到底在干什么?”神场嘟囔着,急忙追了上去。

拐进香代子消失的岔道,那边有一个小小的古老的祠堂。刚才从前面经过的时候没注意到,可能是被参拜者的影子挡住了。

香代子在祠堂前双手合十,非常虔诚地拜着。

神场站在她身后,看着祠堂,发现祠堂前面堆积着很多石头。石头上用签字笔写着年月日和名字。

香代子松开合掌的手,回头看了看神场。

“这里供奉着的神是诃梨帝母,能保佑平安分娩和宝宝健康成长。”

石头上写着的名字中,包含着祈求自己孩子诞生和健康成长的愿望。

神场皱起眉头。香代子不需要祈求平安分娩,那为什么要过来祭拜呢?香代子似乎从神场的脸色中看出了他的心思,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我。是为了幸知。”

听了香代子的话,神场的脸色大变。

“幸知说过这种事吗?”

不知不觉中,神场变成了质问的口气。

与过去不同,在贞操观念淡薄的今天,婚前有孩子并不稀奇。与神场同期参加工作的同事的女儿也是奉子成婚的。如果是别人的事,可以轻松地说,“双喜临门,不是很好吗?”一旦事情到了自己头上,就行不通了。还是应该好好地按顺序做事情,神场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想法。

香代子慌忙否认。

“不是的。只是因为难得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所以虽然还是将来的事,但还是想着来参拜一下能带来好处的神明。你看,也可以把这个带回去。”

香代子张开了紧握的右手,里面有一块平平无奇的小石头。

“这是什么?”

香代子怜爱地盯着小石子。

“听说把这里的石头带回去,就能有孩子。所以——”

“不需要这种东西!”

神场用强硬的口气打断了香代子的话。

他刚一说出口,就心想,糟了。怎么可以说不需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新生命呢?更何况是在妻子面前,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

香代子抬起看着地上的眼睛,她抬起头,用强烈的目光盯着神场,眼睛里夹杂着愤怒和悲伤。

香代子一言未发。

神场心里想着必须道歉,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词,也一言不发。

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巡礼者和游客穿过二人身边,快步走向山门。关门时间快到了。

“走吧。”

神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背对着香代子转身离开了。香代子跟在神场后面,什么也没说。

二人到了石手寺附近的巡礼旅馆,匆忙用过晚饭后,就去洗澡了。

客栈是一家木结构的小旅馆,客房只有六间左右。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

建筑物很旧,设备也不齐全。但是,浴室非常好。旅馆的公共浴场用的水是从附近的道后温泉引来的温泉水。对于疲惫的身体来说,柔和的温泉水很舒服。

神场沉重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房间。

香代子已经洗完澡,面朝桌子翻开了巡礼指南。

“温泉真不错啊。”

神场隔着桌子坐在香代子对面,边用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边说道。

“是啊。”香代子回答。

话里没有感情,是还执着于神场在诃梨帝母祠堂前说的话吗?

从结婚到现在,夫妻俩吵过好几次架。有的夫妻一吵架就会冷战很久,甚至一周都不交谈,但香代子不一样。

不知道是因为她原本就性格温和,还是因为她只要把心里想的说出口就已经解气了,香代子吵了架后,过一会儿就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跟神场搭话。她会完全不再提吵架的原因,和往常一样地聊天,把神场送出门去工作。对性格固执、无法坦率地表达歉意的神场来说,香代子的豁达是值得庆幸的。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如果是平时,香代子应该已经心情变好了,但是现在她表情严肃,虽然在看指南,却心不在焉。证据就是她的眼睛没有追着文字看,而是一直盯着一处不动。

神场再次感受到自己所说的话是如何伤害到了香代子的,他觉得还是应该说点什么,道个歉。

虽然这么想,但现在错过了道歉的时机,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只有电风扇叶片转动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神场无法忍受这种尴尬的气氛,正下定决心低头道歉,香代子一边看着指南一边轻声问道:“你很讨厌绪方吗?”

对于突如其来的问题,神场不由得反驳道:“为什么会提绪方的名字呢?”

“你也知道幸知和绪方是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吧?”

神场的目光避开香代子。

“我听说过这件事,但我并没有认可。”

香代子好像要把一直以来忍耐着的东西全部倾吐出来一样问道:

“为什么不认可他们两个人呢?绪方是个好人,工作也很努力,最重要的是非常珍惜幸知。你在知道幸知和绪方交往之前,不也一直称赞他是个认真的好青年吗?”

香代子说得对。神场坦然承认。

“我觉得绪方是个好人的想法,现在也没有改变。我认为他是一个认真的、优秀的刑警。”

香代子从榻榻米上猛地站起身来,坐到神场的旁边。从下向上看着神场的脸,神场移开视线。

“这样的话,就没什么问题了。同意他们二人交往吧。”

神场心想,香代子一直是赞成幸知和绪方交往的。就算神场不同意,她也只是一笑了之。为什么现在拼命地想让他认可呢?

香代子收回探向神场的身子,泄气般地坐在榻榻米上。

“我想在怀里抱着幸知的孩子。”

在神场的脑海里,浮现出香代子怜爱地抱着木雕抱抱大师的样子。

“在巡礼之前,我一直觉得不能说想要孩子这种话。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句有可能会刺痛人心的话,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香代子说到最后,声音已经轻得快要消失了。

幸知不是神场夫妇的孩子。

是去世的须田夫妇的女儿。

在夜长濑的驻村时期,香代子患上了妇科病。当时病情很严重,如果不摘除子宫,就会危及生命。

那时,二人还没有孩子,失去子宫意味着他们一生都不会有孩子了。香代子很苦恼。如果不摘除子宫也能活下去,她渴望留下子宫,生个孩子。

神场反对香代子的想法。如果说不想要自己的孩子,那是假的。但是,比起不能有孩子的痛苦,失去香代子的悲伤更大。

在神场的说服下,香代子哭着同意了。手术后,从麻醉中醒来的香代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凝视着天花板。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映出了香代子心中深深的悲伤。

从那以后,香代子开始参拜沱沱濠立的地藏菩萨。每次神场巡逻回来后,香代子都不在家。神场问她去了哪里,她只是回答有点事出去了。

一开始,神场没怎么在意,但是有一天,他从住在村落的一位老人那里听说,在沱沱濠立的地藏菩萨那里经常能看到香代子。

“经常看到她在打扫卫生,供奉鲜花,真是虔诚啊。”

这时,神场才知道香代子出门是为了参拜沱沱濠立的地藏菩萨。

沱沱濠立的地藏菩萨是一尊稚子像。村落里有一种风俗,如果担心孩子晚上哭得厉害,或者孩子抽搐惊厥等,就去参拜沱沱濠立的地藏菩萨。还有人去祭奠自己流产或者死去的孩子。

神场与老人分别后,骑着自行车去了驻在所。一路上,他热泪盈眶。

他想起离开驻在所的时候,香代子垂头丧气的样子。香代子一定是想要向那个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而没能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道歉,才去拜地藏菩萨的。

手术后,在二人之间,孩子和病的话题成了禁忌。并不是哪一方提出来的,而是一种默认的约定。

手术后,看着体力一天天恢复的香代子,神场以为她心中的创伤也一点点地愈合了。他从没见过香代子哭的样子,但是,那只是神场不理解香代子的心情而已。香代子是通过参拜地藏菩萨来抒发自己无法表达出来的悲伤的。

无法拥有自己孩子的悲伤,香代子和神场都是一样的。但是,香代子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种对自己患病的自责。失去生育能力的苦恼,对身为男人的神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听了老人的话,神场终于注意到这一点。

神场没有对香代子说起参拜沱沱濠立地藏菩萨的事。他觉得如果说出来的话,会进一步加深悲伤。自己能做的,只有在身边支持她。

须田前辈有了孩子,是在神场去管辖分局刑事课赴任一年后的事。

距离香代子接受子宫切除手术,已经过了六年。虽然香代子也会羡慕生孩子的人,但是那时,她已经接受了自己夫妇二人的人生。

须田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幸惠。

香代子格外疼爱不认生、亲近自己的幸惠。也许是在内心深处,她将自己无法出生的孩子和幸惠重叠在了一起。

神场也和香代子一样,把须田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然后,幸惠真的变成了神场和香代子的女儿。

去世的须田和妻子祥子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

提出收养无人照顾的幸惠的,是香代子。

“这孩子我来收养。”

面对赶到殡仪馆要领走幸惠的儿童福利院职员,香代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神场也没有异议。考虑到香代子的病、祥子和须田的死、幸惠没有其他人照顾这一现状,神场甚至觉得幸惠是注定要成为自己的孩子的。

领养的形式没有选择在户籍上将幸知的关系写作长女的特别领养,而是选择了普通领养,写作养女。理由是想让幸知继承须田留下的东西。如果是特别领养的话,在户籍上会被记载为亲生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孩子与亲生父母的关系就会消失,也就没有了须田遗产的继承权。总有一天,神场会告诉幸惠关于她真正父母的事。到那时,神场打算把一直代为保管的须田的财产交给幸知。所以,他特意选择了普通领养。

在办理领养手续的时候,神场更改了幸惠的名字。在警察内部,也有人知道须田女儿的名字。虽然决定了总有一天要把真相告诉幸知,但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神场尽量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事实,所以选择了改名。

新的名字是幸知。从须田起的名字中取一个字,包含了希望她能度过一个非常幸福的人生的愿望。

幸知出落成了一个很好的姑娘。不带父母的偏袒,神场客观地认为。

香代子靠近了沉默的神场。

“我巡礼之后才知道,这么多人都希望有个孩子。从很久以前,人们就有这样的愿望。所以我现在可以说,我希望幸知能幸福。而且,我想抱抱幸知的——我自己女儿的孩子。”

现在,神场仿佛听到了香代子当时失去子宫时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心的呐喊。

香代子在等待神场的回复。

神场把目光落在榻榻米上,嘟囔着:“我也希望幸知能幸福。”

“要是绪方的话,也一定会让幸知幸福的。”香代子补充道。

神场摇了摇头。

“不行。”

香代子盯着不说理由、顽固地拒绝绪方的神场。

神场咬紧牙关,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如果不说理由的话,香代子是不会接受的。

神场下定决心后,嘟囔着说:“刑警——警察不行。”

香代子吃惊地后退一步。

“反对两人交往,是因为绪方是警察吗?”

与案件关系密切的警察这一职业,总是与危险相伴。须田如果不是警察,也不会丧命吧。

幸知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神场疼爱幸知的心情,有不输给任何父母的自信。他希望幸知能幸福。即使没有那么大的幸福,也不希望她有很大的痛苦,他衷心希望幸知能抓住普普通通的幸福。

“我对绪方没有不满。但是,我不想让幸知成为刑警的妻子,因为我知道那样会很辛苦。”

香代子叹气说道:“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成为你的妻子。不如说,我以是刑警的妻子为骄傲。我想幸知应该也是一样的。”

——骄傲。

香代子的一句话,刺痛了神场的心。

对于十六年前发生的纯子事件的悔恨再次复苏了。

自己对可能是冤案的事件视而不见,没有作为刑警的骄傲,有的只是对那件事是不是冤案的强烈困惑、没有继续追究的后悔和对软弱的自己的自责。

神场的脑海中浮现出绪方的脸。绪方最后一次联系他是在两天前。是通知爱里菜事件调查进展情况的电话,并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绪方说,搜查总部越来越焦躁,搜查员们也越发疲惫。

神场问:“你没事吧?”

绪方的回答强而有力。

“如果我们前线的搜查员说泄气话,就没办法继续调查了。

为了爱里菜的遗属,我们会全力逮捕嫌犯的。”

绪方说着“我会再联系您的”,挂断了电话。

神场一边想起绪方那斩钉截铁的回答,一边感到不安。

绪方还年轻。对于刑警这份工作,毫不犹豫地向前迈进着。

但是,总有一天,他也会有和自己同样的烦恼,也会在个人道德和组织逻辑的夹缝中,出现无法动弹、对自己的生活方式产生怀疑的时候。那个时候,绪方会怎么办呢?烦恼,痛苦,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中一直彷徨?如果那个时候幸知成了绪方的妻子,会怎么样呢?绪方的烦恼也成为幸知的烦恼。幸知会和绪方一起痛苦。

——我不想让幸知背负那样的痛苦。

“老公。”

好像要说服神场似的,香代子把手放在了神场的膝盖上。

神场像是要甩开那只手似的站起身,钻进了铺好的被子里。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我累了。明天也要早起,你也早点睡吧。”

面对这个无所适从的话题,他觉得今天怕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香代子关好灯,钻进了神场旁边铺着的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