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没听神场的回答,就走了出去。
神场追上去。从后面传来了香代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跟上来的气息。
走在两边都是田地的小路上,二人看到了男人所说的休息处。
应该是当地人做的,结构很简单,只是把边角料组装起来,在屋顶上放上镀锌铁皮,神场想起了驻在所前面的那个公交车站。在没有门和窗户的入口处,悬挂着一块板子,上面用黑字写着“休息处”。
“因为没有遮风的东西,所以估计冬天会很冷。现在这个时期反而通风很好,很舒服。”
男人走进去,坐在了只是在两面墙壁之间搭了块板子的椅子上。神场和香代子面对着男人,坐在椅子上。
男人从背包里拿出塑料瓶,喝了一口,开口说道:“您是说想知道我选择反向巡礼的理由。”
神场点头。
香代子似乎觉得即使阻止也没用,就像放弃了一样垂下眼睛。
男人一边看着神场,一边静静地说:“我杀了人。”
神场屏住了呼吸。香代子也吓了一跳,抬起头。
“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掐死了她。”
男人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去,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样。
“请叫我川濑。我今年五十三岁了。杀害母亲是在十年前。
那年我四十三岁,母亲七十五岁。”
川濑出生于一个地方城市。父亲在当地经营绸缎店,是从大正时代开始经营的老字号。据说当时员工很多,川濑的祖父母也还健在,是个大家庭。
母亲是店里客人的女儿。二人结婚是在父亲四十四岁、母亲三十岁的时候,母亲是初婚,父亲是再婚。
父亲第一次结婚是在二十五岁。之前的妻子在父亲三十五岁时因病去世了。两个人没有孩子。
祖父母一直烦恼着这样下去会断子绝孙,劝儿子再婚。川濑的母亲被选为相亲对象。母亲虽然长得漂亮,但经常感情用事,几次提亲都没能谈妥,三十岁之前一直在娘家帮忙做事。
祖父母虽然很介意母亲的暴躁脾气,但考虑到如果性格不坚强,也不能经营好老字号的店,所以强行促成了婚事。
结婚之初,店里的经营很稳定,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父亲很珍惜第二任妻子,母亲也对父亲很好。
两人结婚后的第二年,川濑出生了。
“我是在家人的祝福中出生的。祖父母对期待已久的继承人的诞生由衷地感到高兴,父亲老年得子,对我真是疼爱得捧在手里怕摔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对于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母亲也非常疼爱。我被所有人爱着。”
川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着。
幸福的生活,从川濑上小学高年级时,开始崩塌了。
随着年轻人越来越远离和服,虽说是老字号,但川濑老家店铺的经营也开始走下坡路了。或者说,老字号这一招牌,可能也让他们的经营判断变得迟钝。
父亲认为必须守护代代相传的店铺,他执着于自古以来的传统花纹和小物件,认为现在年轻人喜欢的设计是歪门邪道。结果,老顾客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新顾客却没有增加,店里的负债也越来越多。在川濑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店铺倒闭了。
祸不单行,那年父亲双目失明。也许是因为操心,也许是每天晚上喝闷酒对身体不好,年轻时的老毛病糖尿病恶化了。五年后,父亲死于多器官衰竭。
“母亲非常沮丧。没有食欲,也没有力气洗澡,一整天都坐在佛龛前发呆。那个时候祖父母也已经去世,母亲卖了房子,我们母子二人租住在公寓里。当时,我用奖学金去了大学,每次回到公寓,首先要做的是确认母亲是不是还活着。即使在上课,也会突然心头感到不安。不知道现在母亲是不是在客厅割腕,或者是不是要跳进电车轨道里,心中很担心。”
母亲开始恢复精神,是在去精神科治疗半年之后。这样下去母亲会自杀的。川濑这样想着,强行带她去精神科接受诊断。
一开始母亲对精神科有抵触,拒绝去医院。多亏睡眠导入剂,失眠得到了缓解,她也慢慢对医生产生了信赖。渐渐地,她能自己一个人去医院了。
去医院两年后,母亲恢复到了可以和川濑一起去短途旅行的程度。
“去东京浅草寺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抽签,我抽到了凶,妈妈是大吉。妈妈看了我的抽签,还开玩笑说是因为我平时的行为不够好。那个时候真的很开心啊。”
川濑谈起母亲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慈爱。神场能深深地感受到川濑发自内心地爱着母亲。
神场觉得不可思议。到目前为止,川濑杀害母亲的动机尚不清楚。这么爱母亲的儿子,为什么要亲手夺走母亲的生命呢?
高兴地讲述着对母亲的回忆的川濑,目光突然蒙上了阴影。
“母亲平稳下来的精神再一次开始混乱,是在我结婚之后。”
大学毕业后的川濑就职于一家和服连锁店,那是一家大型销售店,在全国有几家分店,从高价的定制到廉价的成衣,销售范围十分广泛。
川濑决定在和服店就职的理由是,他从懂事开始,就与和服打交道,对和服有感情。看着和服,他就想起了疼爱自己的祖父母和去世的父亲。
但是,母亲并不满足于此。她把儿子对和服的喜爱理解为儿子想重建以前的店铺。不管川濑怎么说自己并不打算开店,母亲都不听,只是说人的想法会变的。
母亲殷切地希望他早日长大成人,重新悬挂起父辈祖辈的招牌。
母亲单方面的愿望,随着川濑结婚,变得更加强烈了。
川濑的妻子是与他在同一家和服店工作的售货员。与他同年龄,而且脾气好,川濑一眼就爱上了她。两人交往两年后登记结婚。那年川濑二十五岁。
“我们三个人住在公寓里,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对妻子说教。
什么总有一天我们会有自己的店,所以必须要掌握更多的和服知识,什么打扫的方法不好,有时甚至会对妻子拿筷子放筷子提出意见。当然,也提到了孩子的事情。她经常对妻子说,孩子要早点生。孩子越多越好,至少要努力到生下男孩为止。这样看,母亲应该是很后悔只生了一个孩子吧。但是,这与妻子无关。母亲每天晚上都会持续说教,渐渐地妻子无法忍受了。”
即使川濑责备母亲,她的说教也没有停止。无论好坏,母亲的性格都是这样不听人劝,这样强势。
结婚的第五个年头,川濑和妻子离婚了,理由是妻子出轨。
妻子因为与婆婆的相处而烦恼,所以找到职场上司商量,之后两人变得亲密起来。
“那个上司是单身。妻子怀了他的孩子,两个人说要一起生孩子。我什么都没说就分手了。这是我对妻子的赎罪,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离婚后,川濑辞去了公司的工作。虽说同意离婚,但他无法忍受和夺走自己妻子的男人在同一家公司里。
从和服店辞职后,川濑在一家二手车销售店工作。虽然也是负责销售,但不知道如何销售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商品,销售成绩总是垫底。
与妻子离婚、工作也不顺利的川濑在那之后的人生,除了杀了母亲以外,其他都是很普通的故事。
受到职场上司的挖苦和无法达成每月销售定额任务的川濑,在两年后辞去了二手车销售店的工作。他失去了工作的欲望,辗转于各处打工。
因儿子离婚而对未来失去希望的母亲,再次患上精神病,开始去医院看病。
第一次治疗的时候,半年左右就出现了恢复的迹象,但这次并没有那么容易。任何药物都不合适,反而会引起头晕、恶心等不适。母亲的体重明显减轻,有时不得不短期住院。
看不到任何乐趣和希望,只剩呼吸的生活持续了很长时间。
川濑注意到母亲的异常是在离婚五年后。
母亲刚说过的话又会反复说,经常丢东西。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衰老带来的健忘,但后来母亲开始忘记吃饭了,他才发觉不对劲。
给母亲看诊的神经内科医生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当时,母亲六十七岁。川濑问医生,母亲从年龄上是不是病症出现太早的时候,医生解释说,早的人从四十多岁开始就会出现症状。医生的看法是,也许早了些,但也不能说太早。
川濑每日忙于打工和照顾母亲。
目前,医学上还没有能根治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处方药只能帮助患者维持精神和心理功能,同时抑制病情的发展。这还是一种未知的病。
母亲的病情虽然发展缓慢,但确实在日益恶化。她对时间的感觉消失了,忘记了从外出的地方回公寓的路。被附近的派出所巡警保护的情况也增加了。
尽管如此,川濑还是全心全意地护理母亲,帮助她吃饭、洗澡、排泄。他想,这次该轮到自己来照顾母亲了。
但是,苦难并没有停止,不断向川濑袭来。
在开始照顾母亲的四年后,川濑被诊断患有糖尿病。川濑的父亲也患有糖尿病。糖尿病不一定会遗传,但如果亲人有糖尿病,发病的风险就很大。
川濑一边限制饮食和服药,一边继续照顾母亲。
“我想一直照顾母亲,直到母亲或自己死去。我很爱母亲,无论母亲做什么我都会原谅她。但是,十年前,我杀了母亲。然后,在监狱服刑,前些日子刚出来。”
神场的脑海中浮现出川濑的动机——看护疲劳。
现在平均寿命延长了,因看护疲劳,孩子杀害父母的事件正在增加。
背负着自己的疾病和母亲的看护双重痛苦的川濑,其辛苦是非同寻常的吧。
神场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
杀害祖父母、父母等自己或配偶的直系亲属的情况比一般的杀人定罪更重,以前会被判处死刑或无期徒刑。平成七年,刑法进行了修改,这部分被删除了。现在会酌情从轻发落,即使被判刑,根据动机的不同,也有几年就出狱的情况。
如果川濑的话可信,考虑到他与病魔斗争以及长年护理母亲的缘故,刑罚应该会减轻。川濑说他最近刚从监狱里出来,为什么他会服刑近十年呢?
不知是从神场的视线中领悟到了他的想法,还是因为想向谁吐露自己的真心,川濑将视线转向远方,小声地说:“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杀了母亲,而是带着明确的杀意杀害了母亲。”
从事件发生的一年前开始,母亲的病情就恶化了,连排便都很难一个人做到。她甚至不认识川濑是谁,有时也会误认为是自己死去的丈夫。
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的说话方式就变得粗暴了。她极尽骂人之能事,用凶神恶煞一般的姿态责骂川濑,随意生气。即使知道母亲是因为生病才会这样,也会因为她太不讲理而生气。
川濑承受着自己所认识的母亲消失不见了的悲伤、糖尿病带来的痛苦,以及不断遭受的辱骂。
一直忍受着的川濑,绷紧的弦终于断了。有一天,川濑深夜打工回来,像往常一样听着母亲的怒吼。
不知道在对谁怒吼的母亲口中,突然说出一个名字。
——清美。
这是川濑分手的妻子的名字。
母亲说着前妻的名字,大声责骂。
川濑一直听着母亲的叫骂声,脑海中浮现出年轻时妻子的脸。
回想起来,和妻子分手是他人生跌落的开始。如果没有和妻子分手,如今一定儿女双全、事业顺心、钱财无忧。川濑认为肯定是这样的。
自己爱妻子,妻子也爱着自己。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分手呢?
就在这个时候,他对母亲产生了强烈的杀意。妻子出轨是因为母亲。由于母亲不断责备妻子,妻子才选择了别的男人。
一切都是母亲的错。
是母亲毁了自己的人生。母亲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如果没有母亲,如果没有……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骑在母亲身上,掐着她的脖子。
我回过神来,喊了一声妈妈,妈妈,但是她已经断气了。”
休息处里弥漫着沉重的气氛。
打破沉默的是神场。
“你在法庭上供述了对母亲有杀意吗?”
川濑慢慢地点头。
“律师说,如果否定杀人意图,刑罚就会减轻。但是我没有听从律师的意见。”
川濑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似乎在仰望头顶那片被镀锌铁皮屋顶遮挡住的天空。
“我在坐牢期间,一直在思考。我对母亲是爱还是恨?经过思考,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答案。”川濑将视线转向了神场,“虽然不知道杀害母亲时的心情,但我现在确实是爱着母亲的。”
川濑闭上了眼睛。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对着我微笑。我很高兴,然后就想哭。”川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神场,“所以我来巡礼,是为了忏悔灭罪,也是为了继续爱着母亲。”
川濑这样说着,眼中再也没有一丝阴郁。虽然还带着阴影,但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黑暗了。
川濑拿起金刚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说了些无聊的话,让您二人久留了。”
香代子站起来,严肃地低下头行礼。
神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行礼。川濑没有对自己的无礼感到愤怒,而是向自己诉说了内心深处的创伤。他心中只有感谢。
川濑戴上斗笠,回头看向二人,面带微笑。
“本来想早点来巡礼的,但是一直被拘留没有办法。服刑的时候,连扫墓都不能去,很痛苦。不久之后,我开始认为不自由也是赎罪的一种方式。然后,在获得自由后马上开始巡礼。能顺利地结愿,我觉得很感激。”
川濑说的一句话,让神场屏住了呼吸。
——马上开始巡礼。
听了这句话,神场脑海中那个长年的小疙瘩一下子融化了。
神场的猜测变成了确信。
——果然,如果有可能性的话就只有那个了。
虽然情绪高涨,但他内心出奇地冷静。
“那么,二位路上请小心。”
川濑留下这样的话,走出了休息处。
看不见川濑的身影后,神场从怀里拿出手机,跑出了休息处。
香代子惊讶于丈夫突然要打电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神场举起一只手挡住了香代子的话。
“什么都不要问。拜托了!”
从神场认真的表情来看,她应该察觉到这件事不同寻常。
香代子忍住了想说的话,与神场保持着距离。
神场从手机的地址簿呼出号码,按下通话按钮。
电话打通了,手机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哦,神哥啊。好久不见了。巡礼之旅怎么样?夫人还好吗?”
是县警搜查一课课长鹫尾。
神场紧握着手机。
“客套话等下再说,我有事相求。”
从神场紧张的声音中,他大概明白了这件事很紧急,鹫尾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发现了与爱里菜事件的嫌犯有关的线索。”
在手机的另一头,鹫尾吃惊得喘不上气来。
鹫尾问道:“概率是多少?”
“九比一。”
“是找到了目击者,还是抓到了嫌犯?”
神场对着空气摇摇头。
“哪一个都不是。而且,有自信的是一,我觉得九成是错的。”
鹫尾失望地叹了口气。
“神哥,我有点听不明白你的话。”
神场抬起了落在地上的目光。
“虽然只有一成,但却是重大的事情,说不定会牵涉到事件的解决。”
感受到神场是认真的,一度萎靡不振的鹫尾的声音中,再次充满了力量。
“请告诉我吧。”
神场对手机对面的鹫尾深深地点头。
“我希望你把从监狱里出狱的男人的名单列出来,服刑的地区不限。全国都查一下。”
“等一下,神哥。”
鹫尾惊讶地插嘴说:“你知道有多少囚犯在监狱里吗?”
“当然。”
神场平静地点头回答道。
全国的男性服刑者约有五万五千人,再加上一年里有超过两万的入狱者。其中,出狱者一年有近三万人。
神场继续说着。
“我并不是说要把所有出狱的人都列出来。出狱的时间是这半年到一年,最长也就两年左右,服刑期限为十四年至十六年。
说不定再短一点。但是,十六年以上是没有的。”
鹫尾屏住呼吸。他通过神场的断言“十六年以上是没有的”,似乎察觉到了神场要说什么。
“你是认真的吗?”
鹫尾问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神场立即回答。
“我是认真的。”
面对这毫不犹豫的声音,他大概领悟到了神场是认真的。
电话那头传来的喧嚣声不见了,鹫尾好像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
鹫尾压低声音说:“我很清楚神哥对纯子被杀事件抱有悔恨。我也一样。八重樫是不是无罪的这种想法,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但是——”
鹫尾的声音中充满了力量。
“我认为这种怀疑是不能说出口的。之前是,今后也是。”鹫尾继续道,“而且,冤案的可能性本来就很低。如果用刚才神哥提到的比率说的话,八重樫是嫌犯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即使有可能,是冤案的概率也只有百分之一吧。”
神场想象着平时平静的鹫尾的眉间,有深深的皱纹的样子。
不能在这里打退堂鼓。神场在丹田注入了力量。
“如果那百分之一是真实的话,会怎么样呢?”
“不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呢?只要不是抓了个现行,就不能百分之百地断定那家伙是嫌犯。我们不是神,是人。人做的事情,不存在完美这个词,总有一些地方美中不足。正因为如此,我们搜查员必须让怀疑无限接近零。”
鹫尾抬高了声音。
“神哥,你说的是理想。”
“不追求理想,追求什么?!”
也许是被神场的语气压制住了,鹫尾哑口无言。
神场恢复了声音的音调,像说教一样问道:“当背离理想的时候,你知道留在搜查现场的是什么吗?”
鹫尾没有回答。
神场继续说道。
“是怠慢和惰性。然后,这两个产生的是新的犯罪。”
鹫尾用快要消失的声音说:“如果这次调查按照神哥的判断进行的话,警察的威信就会丧失。”
“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神场仰望着天空。一只老鹰在头顶上画着一条弧线,发出像笛子一样尖锐的叫声。那个声音不知为何逼近了神场的心。
神场抬着头,不知向谁喃喃自语。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绝对不能再出现第三个纯子。”
二人之间,沉默蔓延开来。
神场把视线转回去,对鹫尾说:“我已经退休了。虽说隶属于警友会这个亲睦团体,但与警察组织是有界限的。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但是,课长你还在工作。如果被人知道了还在挖掘十六年前的事件,你的立场就会变得尴尬。我不会给课长添麻烦。只要给我介绍一个能拿到名单的人,剩下的事我来做。”
神场向电话那头低头说:“拜托了。”
过了很长时间,鹫尾长叹一口气。
“以前,在抵制兴奋剂的标语上写着‘要戒掉兴奋剂吗?抑或是,戒掉做人?’这样的说法吧。现在的我就像是‘是放弃做刑警?抑或是,放弃做人?’”
神场摇了摇头。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不能给课长你添麻烦——”
鹫尾强有力的声音遮住了神场的话。
“现在的神哥,能做到什么程度呢?”虽然压抑着,但声音里充满了焦躁,“退休后的神哥已经不是刑警了,自己调查是有限度的。”
鹫尾说得对。
这点神场也很清楚。没有法律权限的自己,能调查到什么程度呢?他没有自信。但是,无论花费多少劳力和时间,他都下定决心调查。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做。”
长时间的沉默持续着,就像通话中断了一样。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鹫尾发出了声音。
“我知道了。虽然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我会在这边调查的。”
对于鹫尾的提议,神场慌慌张张地说:“不,我来调查。我说过几次了,不想给课长你添麻烦。”
“神哥,”鹫尾用认真的声音叫着神场的名字,“刚才神哥说,我们不是神。现在,在这里,如果忽略了会有第三个纯子出现的可能性,我就连人都不是了。”
手机对面紧张的气氛有了缓和的迹象。
鹫尾略带戏谑地说道:“如果不能留在组织里的话,到时候我会去给我老婆的老家帮忙。岳父岳母也都老了。如果我说帮忙,二老一定会很高兴的。”
鹫尾妻子的老家经营着一家果树农场。神场收到过他送的草莓、梨、葡萄等当季的东西。
“只是——”鹫尾把声调恢复了原状,“有一个问题。我认为找出符合神哥所说条件的人物是有可能的。我认识一个矫正监,我们是老交情,一直互相帮助,他在全国各地的监狱都当过所长,所以他的人脉很广。拜托这个人的话总会有办法的。问题在于可操作性。”
鹫尾解释说,在日常业务之外,与全国的监狱取得联系,制作符合条件的人物名单,在行动上是很困难的。
“我需要人手帮忙。”鹫尾说。
神场难以回答。
刑警工作有多忙,神场是有切身体会的。确实,这是鹫尾一个人无法完成的。他想要一个帮忙的人。话虽如此,这个事情并不是谁都能依靠的。十六年前在群马县内发生的幼女遇害事件,但凡是警察都知道。即使不详细说明,只要说调查从事件发生到最近为止在监狱服刑的人,也会想到是和纯子事件有关联吧。如果要找人帮忙,必须是口风严密、值得信赖的人。
“我让绪方帮忙,神哥你也没有异议吧。”
鹫尾的提议让神场的身体僵住了。
“绪方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一点作为直属上司的神哥你应该最清楚,憨厚而精明。如果找人帮忙,就只有那家伙了。”
为了不让鹫尾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神场调整了快要混乱的呼吸。
正如鹫尾所说,绪方是合适的人选。如果是他,应该能做好鹫尾所希望的工作。与此同时,他也可能会失去非常重要的东西。
——对警察这一职务的忠诚心。
这是十五年前自己失去的东西。
当迷失了自己在生活中养成的道德观时,绪方会怎么做呢?
会辞去刑警这一职务吗?还是单纯为了生计,杀死自己,在组织中苟存下去吗?无论选择哪一方,绪方都会痛苦的。
绪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浮现在神场的脑海里。在那里,幸知的脸与之重叠在一起。
看到恋人烦恼痛苦的样子,幸知会怎么做呢?
绪方不管是继续做刑警,还是辞职,幸知都会问理由。绪方会怎么回答呢?要么保持沉默,要么把十五年前警察的所有丑闻都说出来。不管怎么说,如果调查继续进行的话,警察在纯子事件中存在问题的事实都会暴露出来。
当然,香代子也会知道。
如果知道自己的丈夫参与了制造冤案的过程,香代子会怎么做呢?丈夫作为刑警,做了有失身份的事,香代子会因此感到失望,离开自己吗?
不,不只是这样。如果纯子事件是冤案的话,神场想把包括退休时拿到的退休金里剩余部分在内的自己名下的所有财产,交给作为杀害纯子的嫌犯而正在接受服刑的八重樫一雄和成为第二受害者的爱里菜的遗属。根据刑事补偿法,国家也会向八重樫支付相应的补偿金。表面上,支付补偿金就能使事情平息。
不那样做,神场自己的罪恶感就不会消失。
虽然神场觉得对完全没有关系的香代子和幸知很抱歉,但他想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大诚意来补偿他们。
不,即使付了钱,罪本身也不会消失。剥夺了无辜的人十六年自由的罪和没能保护一个年幼孩子生命的罪,即使把自己手中的一切都拿出来,也无法弥补。但是,神场强烈地认为必须要尽可能地去赎罪。
——我可能会失去一切。
神场闭上了眼睛。
“神哥,怎么回事?还能听见吗?”鹫尾问。他似乎认为对话中断是因为信号不好。
“啊,没关系。能听见。”
神场睁开眼睛,看着前方。绿油油的稻穗令人眼前一亮。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金刚杖。
现在,在这里,如果不面对十六年前的事件,就没有自己的未来。如果犯了错误,就必须赎罪。否则,自己的人生本身就是一种假象。即使失去了家人、财产乃至一切,那也是对犯了错误的自己的惩罚。
神场对着手机,用很小但很清晰的语调说:“我也觉得绪方是合适的人选。”
鹫尾松了一口气。
神场像是把堵在心里的东西吐出来一样,大口地喘着气。
“那家伙要背负上沉重的东西了。”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鹫尾喃喃地对自己说:“这也是他作为刑警的宿命吧。”
“但是,”鹫尾用祈祷的语调继续说着,“我想他一定会回应我的。”
鹫尾说的“回应我”这句话,似乎百感交集。他对绪方的要求,并不是一句话就能表达出来的简单的东西。
“课长——”
神场用奇怪的声音叫着,鹫尾似乎有些困惑。
“怎么了,那么正式。”
“对不起。”
就像鹫尾在自己面前一样,神场深深地低下了头道歉。
探查十六年前的事件,可能会失去很多东西,鹫尾也一样。
不如说,现役的鹫尾失去的东西会更多。
鹫尾没有对神场的道歉做出任何回答,而是改变了话题。
“纯子事件之后,我一直在做一个梦。纯子会出现在梦里。”
神场大吃一惊。
鹫尾像追寻回忆一样编织着语言。
“我走在一条街上。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我想问路,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是一座鬼城。我想着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条街了吧,抱着这样的恐惧,我突然发现路的深处有人。我终于可以走出这条街了。这样想着,想赶紧跑过去打招呼的时候,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慢慢地回头。那就是——纯子。纯子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不管看多少次,我都觉得那双眼睛很可怕,差点就要喊出声来。每次,我都会在这个地方醒来。”
等神场回过神来,手里握着的金刚杖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惊讶地发现鹫尾与自己一样,经历着同样的噩梦。鹫尾的恐惧,他完全明白。近十五年来,被梦魇缠身的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突然,鹫尾的声音变轻了。
“如果重新调查十六年前的案件,可能会失去很多东西。一方面,我不想失去现在手中的东西;另一方面,一想到再也不用做那个噩梦了,我也很高兴。”
鹫尾用饱含决心的声音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绪方,寻求他的帮助。”
神场的脑海中浮现出绪方那面带亲切笑容的脸。他的脸上起了一层薄雾,渐渐地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突然,他感觉到背后有视线投来,回头看了看。香代子站在稍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她应该是从他说话的样子察觉到内容很严重,一副担心的表情。
——这可能是和香代子的最后一次旅行了。
神场紧紧地闭着嘴唇,为了躲开香代子的视线,他把身体转回原来的方向,站直了身子,对鹫尾说道:“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