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方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等待着叫自己出来的人。
是鹫尾。
他在县警的食堂吃午饭的时候,手机在衬衫的胸袋里振动起来。是鹫尾打来的,用手机打过来的。他人在外面吗?
“是的,我是绪方。”
接了电话后,鹫尾没有开场白就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绪方有点不知所措地回答:“我在食堂吃午饭。”
“吃完饭,到第四会议室来。”
没等绪方回答,电话就挂断了。
鹫尾虽然没有说“快点”,但从他紧迫的声音中,绪方察觉到这是紧急案件。
绪方放下还剩一半儿没吃的炸猪排套餐,匆匆来到第四会议室。
他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二十五分。到会议室已经过了五分钟,但没有其他人进来的迹象。看来只叫了自己一个人。
为什么只有自己被叫来呢?
正当绪方胡思乱想之际,门开了。
是鹫尾。他背着手关上门,走进了房间。
绪方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行礼。
鹫尾大步穿过房间,隔着会议桌坐在绪方的对面。
“对不起,把你叫出来却让你久等了。刚才打了一个很复杂的电话。”
复杂的电话——说了很长时间吧, 鹫尾是不是没吃午饭呢?
绪方正想问的时候,鹫尾用手指示绪方坐在椅子上。错过了提问的时机,绪方闭上嘴坐回椅子上。
鹫尾双手交叉,放在面前,马上进入了正题。
“我叫你来的原因,是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件事情。”
绪方皱起了眉头。
自己是刑警,调查本来就是自己的工作,“请你帮我调查一件事情”这种说法有点奇怪。
大概是从绪方惊讶的表情中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想法,鹫尾说明了情况。
“拜托你的是秘密调查。除了我和你以外,谁都不知道,也不能让别人知道。”鹫尾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修正了自己说的话,“还有一个人知道要调查的内容,是神哥。”
从鹫尾口中说出了神场的名字,绪方大概理解了是关于哪个事件的调查。
是与爱里菜被杀事件有关。
与退休后的神场相关的调查,只有自己还在征求他意见的爱里菜被杀事件。但是,现在搜查总部正在全力搜查的事件中,有什么必须要秘密调查的吗?还是说,是完全不同的事件呢?
“到底要调查什么呢?”绪方问道。
鹫尾用不带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查一下最近从监狱里出来的人。”
绪方不明白他的意图。对于这种模糊的回答,绪方感到困惑。
鹫尾似乎看出了绪方的困惑,继续解释。
鹫尾的命令是,调查这一两年间从全国监狱出狱的人,制作列有姓名、年龄、现住址等条目的名单。
“这是不可能的。”一瞬间绪方叫了起来,“刚才,课长您说这是秘密调查吧。在个人信息保护法实施的今天,即使是警察组织的人,如果没有正式的委托文件,也不可能得到出狱者的信息。而且,我自己一个人调查几万人的庞大出狱人员,是不可能的。不知道要花多少年。”
鹫尾垂下眼睛,用冷静的语调回应。
“我并没有说要调查这一两年出狱的所有人。服刑的时间是十五年左右的男人。就算加上医疗监狱,需要调查的监狱和人也相当有限。”
目前,全国有六十九家刑事机构承担监狱的职责,根据性别、年龄、前科经历、刑期长短来区分。刑期在十年以上、被称为L 级的监狱在全国有二十所。再加上四所医疗监狱,就缩小到二十四所了。
“调查的路子由我来安排。你通过我找的人和那些监狱取得联系,制作名单。就像刚才所说的,是秘密的调查,要在工作时间以外行动。”
绪方向鹫尾探出身子。
“我是刑警。如果是为了破案的话,我任何调查都去做。只要您下命令,哪怕是工作时间外,哪怕是北海道或是冲绳,我都会去调查。但是,请告诉我到底在调查什么事件。课长下令秘密调查的目的是什么呢?”
鹫尾转移了视线。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说“也不是不能说,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就不想说”。
“是爱里菜事件吗?”绪方问道。
鹫尾回答:“猜对了一半。”
一半,也就是说还与另一个事件有关吗?
想到这里,绪方吃了一惊。
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被分配到县警时举行的欢迎会上的事情。
那时,绪方和鹫尾、神场三人一杯杯地喝着酒,从鹫尾、神场二人的样子来看,二人对于纯子事件是带着羞愧的。
杀害小女孩事件,刑期十五年左右,鹫尾和神场耿耿于怀的事件。没错,另一个事件是纯子被杀事件。
绪方一边看着鹫尾一边说道:“另一半的事件是纯子事件吧。”
鹫尾把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用强烈的视线看着绪方。
“是的。”
“为什么?”绪方问道。
“纯子事件,嫌犯被逮捕,案件已经解决了。为什么现在要这样去调查已经解决的事件?”
鹫尾鼓足勇气,沉重地张口说道:“因为纯子事件有可能是冤案。”
——冤案。
绪方对没有预料到的回答感到虚脱。他全身无力,探出的身子回到椅子上。
作为纯子事件的嫌犯被逮捕的八重樫,不是还在服刑中吗?
如果是冤案,那他就是长达十六年之久,冤枉地在监狱里服刑吗?
“那样的话——”绪方颤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他终于勉强挤出了声音。
鹫尾眉头紧锁。
“你说得对,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如果有可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我们警察无论如何都要纠正这个错误。”
鹫尾自言自语似的把十五年前警察内部发生的事,都告诉了绪方。
把一切和盘托出的鹫尾,累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说的,就是这次拜托你调查的理由。”
绪方低着头听着鹫尾的话,为了不让膝盖发颤,用手用力地抓着。
在警察的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冤案。但是,从被起诉的案件数量来看,其数量无限接近于零。
他理解这不是数字的问题。使用国家权力,从事法律工作的人,担负着连一个错误都不能犯的重大责任。一旦犯错,该机构就会失去很多东西。而且,如果这是由于警察组织为了明哲保身引起的话,就会丧失威信。
“怎么样,绪方,能帮我做吗?”
绪方没有马上回答。
如果有一个判断失误,事态就会变得很严重。这么重要的工作,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能胜任吗?而且,如果进一步调查,发现纯子事件是冤案,那么当时没有核实有关八重樫目击信息的县警上层,以及就这样听从县警上层指示的鹫尾和神场,都将被追究责任。
犯了罪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他从孩提时代开始就这么想。每次看刑警电视剧和惩恶扬善的电影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想法在他成为刑警从事实际的犯罪搜查之后,变得更加强烈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如果纯子事件真的是冤案,制造冤案的人们必须被审判。这样想的同时,对是否应重新调查纯子事件,绪方陷入了犹豫。
证明冤案就是揭露自己恋人父亲的罪行。总有一天,会用自己的手掐住可能成为岳父的人的脖子。
不仅仅是神场,现在在自己面前的鹫尾也一样。这次的调查,可能会让这位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上司落马。
“鹫尾课长,您可以吗?”绪方将视线落在地板上,问道。
“什么事?”鹫尾反问。
“重新调查纯子被杀事件。”
知道要重新调查十六年前的事件的,除了自己以外只有鹫尾和神场。如果两个人沉默不语,他们就不会被弹劾。本来是冤案的可能性也极低。这次的调查,对两个人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为什么硬要蹚这摊浑水呢?
鹫尾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远方。
“现在,如果无视十六年前的事件,我就不是个人了,更不要说是警察了。神哥跟我也是同样的想法。”
绪方屏住了呼吸。
鹫尾的声音里,没有丝毫迷茫。
两个人都做好了被千夫所指的思想准备。既然当事人下定了决心,调查的人就没必要再犹豫了。查明是否是冤案,是自己作为警察的职责。绪方十分清楚这件事。
但是。
我同意去调查。——这句话,他怎么也说不出来。
绪方紧闭双眼,眼前浮现出很多人的脸。
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照片的纯子、这次的受害者爱里菜、爱里菜的父母、神场、香代子、幸知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又消失了,消失了又再次出现。
其中,神场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被分配到县警总部后的三年里,自己一直在神场手下工作。正如鹫尾所说,对自己而言,神场是值得尊敬的上司,也是自己作为刑警的榜样,同时也是恋人的父亲。
作为刑警的使命感、作为人的道德观、对警察组织的失望,各种各样的感情,在他心中卷起旋涡。
他呼吸困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后他吐出气来,问道:“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选择了我呢?”
还有其他很多搜查员。为什么要拜托自己呢?如果不知道鹫尾的这番话,就不会有这样的痛苦。
神场也是如此。
鹫尾不知道自己在和幸知交往,所以才拜托自己的吧。但是,被自己女儿的恋人追究过去的错误,神场该有多么痛苦啊。
人在面对错误时,一定会后悔和痛苦。倘若这个人和当事人有一定距离,那么哪怕是面对同一件事,痛苦也会稍微轻一些。
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和幸知的关系告诉鹫尾,让其他的搜查员代替调查呢?
绪方这样想着的时候,鹫尾静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是我说让你调查的,神哥也赞同了。”
绪方吃惊地抬起头来。
“神哥知道我要调查十六年前的事件吗?”
鹫尾点头。
“他说你是合适的人选。”
绪方越发感到莫名其妙。
为什么神场会同意令自己更痛苦的人来做调查呢?
绪方的胸口被揪了一下。苦涩的心情,清晰地呈现在脸上。
鹫尾一直在等着他的回答,过了一会儿,鹫尾慢慢地离开了座位。
“这是关系到警察,不,是关系到国家威信的重要问题。我也很理解你的混乱,会给你一点思考的时间。话虽如此,也给不了那么长时间。事情紧急,在这期间,第三个纯子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如果有了答案,请告诉我。”鹫尾这样说完就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剩下绪方一个人,他在拼命地思考着。
为什么神场说自己是合适的人选呢?
夹在作为刑警的使命和私情之间,绪方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呢?
——事情紧急。
鹫尾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
绪方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给神场打去。
他想问问。他想知道神场的想法。
响到第七声时,电话接通了。
“是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神场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却不知为何让人心里堵得慌。
“神哥——”
虽然打了电话,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绪方只是叫了名字就沉默了。神场大概是察觉到了一切,用吃力的声音问:“你听课长说了吗?”
“听说了。”绪方好不容易才这样回答道。
“是吗?”
神场说了句“请稍等一下”便沉默了。电话里能听到他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是在寺院的院内吧,好像他在朝某个地方走去。
不久,从手机里传来了神场的声音。
“现在,我来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在这里可以安静地说话。”
绪方垂头丧气地问神场:“神哥,课长的话是真的吗?纯子事件可能是冤案。”
神场用清晰的声音回答说:“正如课长说明的那样。”
没有听到回答,神场继续说:“让你有沉重的负担,对不起。
请你忍辱负重,助我们一臂之力。”
“为什么是我呢?”绪方问了和之前问鹫尾一样的问题。
神场立即回答:“你是个优秀的刑警。遇事选择优秀的刑警,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我在和幸知交往着。”私情脱口而出。
内心的吐露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我知道必须调查有可能是冤案的事件。但是对我来说,那可能会让幸知的父亲成为媒体的焦点。我不想做让她的家人痛苦的事。”
“绪方,你是刑警。”神场用告诫的语气说了这句话。
绪方摇了摇头。
“我既是刑警,同时也是个有感情的人。”
神场并没有否定绪方的话,不如说是肯定了。
“对的,刑警也是人,也有感情。我并不是说刑警不能夹杂私情,只是说,私情的方向不对。”
绪方在脑海中重复着神场的话。“私情的方向不对”是什么意思?
神场继续说:“总有一天你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孩子。要是那个孩子和纯子、爱里菜一样被杀,你会怎么办?”
幸知的脸突然浮现在绪方的脑海里。虽然还没有实际感受幸知和自己之间会生孩子,但只要想象一下自己的孩子被无情地夺去生命,就会因愤怒和悲伤而发抖。
“你身为刑警,应该动用私情的地方,不是警察组织和课长,更不是我,而是绝对不能再出现第三个纯子——只有这一点。”
绪方紧握着手机,深深地低下头。
神场是个天生的刑警。他把私情深深地埋在心里,承认自己可能犯下的错误,为了阻止今后可能发生的犯罪,做好了不惜一切的思想准备。
绪方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神场那张严肃而亲切的脸。
在神场的送别会上,鹫尾说的一句话回响在耳边。
——神哥真伟大。
绪方再次同意了鹫尾的话。
神场果然很厉害,自己由衷地尊敬他。
自己一直尊敬的刑警,赌上了人生,想要面对过去。如果自己无视的话,就是辜负了神场的信任。
如果无视的话,自己作为刑警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
绪方睁开眼睛,挺直了背,向着电话那头看不见的神场,端正姿势。
“我明白了。我会调查的。”
手机的另一端,传来了安心的叹息声。
“拜托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中,饱含着各种各样的感情。
绪方挂断电话,走出会议室去找鹫尾。
鹫尾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色难看地浏览着手中的文件。
绪方站在他前面。
鹫尾把目光转向绪方。
绪方直直地凝视着鹫尾的眼睛。
“课长,刚才的案件由我来负责。”
鹫尾凝视着绪方的双眸,紧闭双唇,深深地点头。
“拜托你了。”
神场把手机放进白衣的口袋里,回头看了看。
香代子站在石阶尽头的正殿旁边,头戴斗笠,紧握着金刚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和反向巡礼的男人分别后,神场和香代子去了五十七号札所荣福寺。在正殿前双手合十参拜的时候,神场的手机振动了。
是绪方。
为了不让香代子听到对话,他自己下了石阶。香代子一直在正殿旁边等着神场的电话结束。
神场登上石阶,向香代子道歉。
“对不起,是个紧急电话。”
神场站在正殿前,双手合十参拜。旁边的香代子也合掌参拜。
二人下了石阶,走出院内时,香代子突然停了下来。
神场想着是不是香代子要顺便去洗手间,于是也停下脚步。
香代子带着沉思的表情问神场。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香代子从来没有问过神场的行动和电话内容,因为她理解丈夫的工作是重视保密的。香代子在神场退役后依然没有改变态度,也并不曾问过巡礼时绪方打来的电话内容。
“怎么了,这么突然?”神场问道。
香代子用交织着困惑和不安的表情看着神场。
“你现在的表情很陌生。”
神场的心脏怦怦地跳着。
“一副看起来很悲伤,但似乎迷茫消失了的样子。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你。”
香代子向前迈出一步,逼近神场。
“拜托,请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香代子说她从来没有见过神场现在这样的表情,但神场也从来没有见过香代子如此不安的表情。
这是长年担任刑警妻子的直觉,也许她觉察到了自己可能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神场凝视着香代子。
她的眼角有明显的皱纹,脸颊上浮着几个斑点。看着上了年纪的香代子的脸,神场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一起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时光。
神场直直地盯着香代子的眼睛,回答道:“没关系。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感到不安。别担心。”
神场什么也没说,开始下石阶。
没错。香代子什么都没必要想。即使自己不在了,也有幸知和玛莎在。虽然至今仍不想承认,但绪方可能也会成为香代子的家人。
让香代子辛苦了很长时间,不想让她再受委屈了,希望她能度过安稳的第二人生。如果香代子能安稳地生活,自己孑然一身也没关系。
神场在石阶的中途停下来,回头看去。
香代子一脸不安地跟在后面。
离结愿寺还有三十一个灵场。也许在这次巡礼结束的时候,一切都会有答案。
等着香代子追上来后,神场向前迈出脚,用力地踩在了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