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捕物帐·四方角

君与桥姬与雪女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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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古语有云:“雪女出,早归家。”

雪女,又名雪姬,居住在深山中,外貌和人类一致,拥有令人惊艳的美貌,常引诱男子。

她说道:“来,过来爱我。”

男子走近她,想暖一暖她的手。

雪女靠过去,面似冰雪般剔透,红唇如樱桃般诱人,轻柔地吻上男子的唇,“不要负我。”

“定不负你。”

唇与唇相触,一丝寒气自他背后升起,笼罩了男子。男子自内而外,从骨到皮,冻得结结实实,化作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冰雕……桥 姬

年末时节,寒风凛凛。冬雪冰寒,浸透骨髓。

阿音正因为这场大雪染了风寒,卧床不起。重兵卫只能请人过来悉心照料,阿音的病情才稍有好转,但要痊愈还需不少时日。

这几天整日都下着雪,屋中虽有灯火,也稍显阴暗。

推开门缝一看,外面雪白一片,处处发散着宛如珍宝的光芒,室外确实比屋内敞亮。然而传说雪芒之中藏着妖怪,久视皑皑白雪,会使人致盲。屋内之人只能合上了门,继续烤火。

在这样的雪天,重兵卫和吉冈出了家门,两人身披厚重的蓑衣,内套着棉衣,腰上两柄日本刀也都收拢在棉袋里。

他们脚步匆匆,仿佛一慢下来就会被冻成雪人。

“头儿,究竟还有多远啊?”吉冈问道。

“快了,快了。”重兵卫回答他。

“约莫半个时辰前,你就这么说了,到底还有多远?”吉冈呼出来的白气凝在胡子上,被冻成了冰。

重兵卫压低了斗笠,耐心地说道:“这次真的快到了,你央求着让我带你来,可别连这些苦都吃不了。”

吉冈闻言,不再言语,埋头跟着重兵卫往前走。

他得知重兵卫要去亲戚家参加宴席,便央求着让他充作小厮跟着去。谁料天公不作美,从几天前便下起了鹅毛大雪,偏偏重兵卫对于约定这种事情极其死板,哪怕外面银装素裹,他也准备赴约。

出于恶作剧的心理,重兵卫硬把吉冈带上了。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头儿,你确定就是这里吗?”吉冈问道。

重兵卫点了点头,面前确实是目的地——宇治家,但却没有大摆筵席的样子,府邸紧闭着门,无人进出,一副冷清的样子。

重兵卫走上前叩响了门。

开门的是熟人,府内的下人平次。

“大爷,您怎么来了?”平次看着重兵卫惊道。

“不是你们请我来的吗?”重兵卫说道,“说是要宣布婿养子的事情。”

“啊啊,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平次道,“但由于大雪,这件事已经取消了。”

吉冈抢在重兵卫之前,埋怨道:“什么?因为大雪取消了,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我们应该都通知到了,怎么会忘了大爷呢……”平次连忙请他们进来,“先进来,烤烤火,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重兵卫和吉冈进门,摘下蓑衣,让下人帮忙拍落身上的雪,然后赶紧扑到火边烤火。

吉冈揉搓着双手,“总算暖和过来了。”

两人身体刚暖过来,宇治家的现任家主宇治清高匆忙过来,对重兵卫说道:“真是太对不起了,重兵卫。因为我们的失误,让你白跑了一趟。”

重兵卫是宇治家的远亲,按理来说,作为本家的家主无需对重兵卫如此客气,更不必亲自来道歉。但近年来由于经济原因,本家的威信也逐日降低,再者此番确实是他的过错,让重兵卫冒雪白走一趟。

“今夜就留下来吧。”宇治清高邀请道,“我们俩有多久没见了?”

“掐指算来已经有七八年了吧。”

重兵卫与宇治家虽是亲戚,但关系并没有多密切,故而两者的来往并不多。

“七八年了。”宇治清高笑道,“那我们可要好好聊聊了。”

两人正在寒暄,院内突然传出了一声女性的尖叫。

“来人啊,救命啊,雪子小姐落水了。”下人们奔走求援。

——这么冷的天落水,可是要出人命的呀。

重兵卫和吉冈匆忙往院内跑去,宇治家内院挖有一方池塘,引活水,种莲。池上有一座木桥,雪子小姐正是从桥下掉下去的。

池内结有薄冰,雪子小姐撞破薄冰后入水。身上的衣物因为吸水而变得笨重无比,冰冷的池水又使雪子四肢发僵,一时之间,她竟上不了岸。

三四个下人下水,被冰水一激,也使不出力气,过了好一阵子也没把雪子小姐救上来。

“废物,一群废物。”

宇治清高在一边急得大骂。

重兵卫推了吉冈一把,“你还不下去。”

吉冈三下五除二便脱去了衣服,跃入池内,“头儿,看我的。”

他拉开水中笨手笨脚的下人,径直走到雪子小姐身边,将冻得发僵的雪子小姐拦腰抱起,背在背上,爬上了岸。

池水不深,只到吉冈胸口,但水太冰冷了,若是他动作慢上半分,身体发僵后,也不能如此轻易地将雪子小姐救上岸。

“快把雪子小姐移到暖和的地方,解开湿衣服,用毛毯让全身保温,不可搓揉冻伤部位,可以泡温水,但不可用热水浸泡或是火来取暖。”重兵卫叮嘱道。

他常年在外,熟知各种急救措施,冻伤的人若一下子接触太热的东西,反而会伤上加伤。

下人们簇拥着雪子小姐进屋了,她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了,发丝末端挂着冰晶。雪子小姐虽狼狈至极,但另有一种我见犹怜的风姿,是位不多见的美人。

“你们也快进屋,换衣服,暖和一下。”宇治清高说道。

“头儿,我做得怎么样?”

重兵卫抓起他的手,“这时候还想着庆功!快去换衣服,我请你一顿酒!”

“怎么有血?”重兵卫问道。

“碎冰像刀子一样啊……”

重兵卫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割破点皮肉而已。”

吉冈是精壮的汉子,换下湿衣服,喝了几杯热酒便无事了。

“头儿,这事有些奇怪啊,这么大的雪,雪子小姐怎么会出屋,又怎么会走到桥上落水?”吉冈猜测道,“此事必有蹊跷啊。”

“不可胡说。”

这可是在别人家,他们是客人,不便说主人家的是非。不过,重兵卫也感到事有蹊跷。

不知何时,间宫源三郎来到了他们身边,冷冷说道:“说不定是桥姬作祟?”

间宫家是商贾,宇治家是武士,宇治家所要的婿养子正是间宫家的间宫源次郎。

日本人大多喜欢招女婿而很少收养子。

入赘的女婿称“婿养子”,可以成为岳父的继承人。对婿养子来说,他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要从生父家的户籍中迁出,转入妻子家的户籍,从此冠妻姓并和岳父岳母生活。

虽然代价高,但获得的实惠也不少。

当商家的后代成了武士后,原先拮据的武士家庭实际上也有了资金支持。而商贾也能跻身于上等阶层,商人和高利贷者都热衷于“购买”上层阶级的身份,再以联姻来提高自己的地位。

宇治家还没倒,也多亏了间宫家。间宫家送出的孩子是间宫源次郎,源三郎的哥哥。宇治家为他准备的新娘正是雪子小姐。

宇治健一这时突然出现,道:“话不能乱讲。”

宇治健一是宇治清高的独子,雪子的兄长。

吉冈像是感受不到尴尬的气氛一般,对桥姬来了兴趣,“什么桥姬,是那个故事吗,父亲蒙祸,被当作建桥的生祭,女儿因为愤恨而化为妖魔出现在桥上,加害过桥的路人。”

源三郎瞥了吉冈一眼,“不是那个,而是女子因嫉妒发狂,变成桥姬复仇,看见美女就会把对方拉下水。所以,婚礼的队伍为避开‘桥姬’的诅咒,都只能改变路线。”

“我武家的姑娘又怎么会是桥姬?”宇治健一怒道。

“我什么时候说是你武家的姑娘了?”

顿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两人的争吵又引来了其他人。这次来的是宇治清高和间宫源次郎。

“啊,原来你们在讨论桥姬。”源次郎笑道,“我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呢,说到桥姬就不得不说说宇治川的桥姬了。”

间宫源次郎当即吟了一句《源氏物语》里的诗:“省得桥姬心,热泪青山透。”他说道:“桥姬是女神,是爱人啊。不过更多时候,她也只是陷入苦恋的可怜人,桥姬是宇治川的女神,住吉明神每晚都与她相会,到天亮他要离开时,她就会因过度悲伤而不安,传说桥墩上的露水,便是她的眼泪。还有传说称,以前,宇治川岸边住着一对恩爱的夫妇。丈夫离开家,却再也没有回来。妻子郁郁而终,化作鬼怪站在桥边,继续等待……”

源三郎和健一都被源次郎的博学、善谈镇住了。源次郎只说了几段典故,便化解了一场争吵。

重兵卫颇为欣赏地看着源次郎。

这个源次郎不光博学、善谈,人也长得仪表堂堂:头发黑亮,浓眉大眼,眸子清澈明亮,如一汪泉水,鼻梁挺直,皮肤白皙,嘴唇又生得美,仿佛下一瞬就会因笑而弯起来一般。

宇治清高咳嗽了两下,对健一说道:“别在这里聊天了,去看看你妹妹的情况。”

“雪子?”

“是香子。”宇治清高说道。

宇治香子是宇治清高的另一个女儿,也是健一和雪子的妹妹。

重兵卫发现源次郎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宇治清高刚出门,外面又传来一声哀号,看来宇治家真是个是非之地,重兵卫和吉冈后悔留下来了。

这次的哀号和上次的尖叫不同,哀号中隐隐透出一股死气。

那声音就像是拿碎瓷片刮铁锈,刺耳又可怕……宇治清高脸色一变,拉开了门。

寒风灌入室内,重兵卫和吉冈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他们看到,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挣开两旁的仆人,哀号着想要扑进雪里。重兵卫看到老妇嘴角吐出的白沫,也看到她眼中浑浊的白翳。

“这位是怎么回事,是否要我们帮忙?”重兵卫道。

清高对重兵卫说道:“你们先在这里待一会儿,我们有事。”

说完,他带着源次郎离开了。

“我们也走吧。”重兵卫想了下对吉冈说道。

“头儿,他不是让我们待着吗,再说制服一个老妇人,他们也够了,不需要我们的帮忙。”吉冈问道。

“我们去庭院。”重兵卫说道。

“庭院?”吉冈问道。

“去看看雪子小姐落水的地方,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桥姬。”重兵卫说道。

“头儿,你怎么也信什么桥姬。”吉冈跟着重兵卫出去了。

因为施救的关系,木桥和水池边都是杂乱的脚印。

吉冈过来,说道:“头儿,我问过下人了,他是第一个赶来救人的,他说木桥上只有一行脚印,只是那脚印形状有些奇怪,中间窄,两头大。”

雪子小姐走到桥上,留有足迹,而推她下水的人也该留下脚印,只有一行脚印实在奇怪。而且,雪子小姐又为何要在雪天出门,来这桥上呢?此事疑点重重,叫人放心不下。

重兵卫搜寻一阵,发现了一枚还算完好的怪异脚印。

“吉冈,你过来看看是不是这样?”

吉冈凑过来,看了看那个奇怪的脚印。

重兵卫发问:“你觉得这个脚印是怎么形成的?”

吉冈思索片刻,伸出脚,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脚印,然后以脚底心为中心,左右摆动着脚,将脚印两头扩大,“是不是这样做,使脚印变大,让人认不出脚印原本的特征。”

重兵卫摇了摇头,叹息道:“不像,应该不是这样形成的,你这样怎么解释只有一行脚印?”

“后来者踩着雪子小姐的脚印过来的,也是为了消去痕迹,所以才会这样做。”

重兵卫听完,狠狠打了吉冈一下,“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为什么还想不透脚印呢?”

“头儿,你就别再考验我了。”吉冈哭丧着脸说道。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来人踩着脚印过来,他难道不需要回去吗?来去的方向相反,这脚印当然两头大了。”重兵卫脸色一沉,“脚印的问题不足为道,具体还是要去问问雪子小姐。”

“已经这个时候了,我听下人说,雪子小姐已经缓过来了,正在房内休养。”吉冈说道。

重兵卫听闻,便带着吉冈去看望雪子小姐,真要论起来,重兵卫和清高相差了十岁却是同一辈分的,重兵卫作为长辈去看望雪子小姐,倒也不算失礼。

雪子小姐的屋内比别处更暖和一点,里面弥漫着辛辣而香甜的姜茶味。

吉冈不由得抽了抽鼻子。

雪子小姐如病人一般躺在被褥之中。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尽管问吧。”雪子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看得出来,她还没从落水中彻底恢复过来,日后,怕是少不了生一场病了。

“你为什么要冒雪出门?”重兵卫问道。

“我最喜欢的手镜不见了,我想找回它。”雪子回答道。

“它掉在桥上了吗?”重兵卫问道。

“我想它应该掉在桥上了。”雪子回答说。

“你知道人说谎时的表情会很奇怪吗?”重兵卫说道,“据说那种奇怪的表情,只有万分之一的人能识别,在他们面前可是不能说谎的。”

再者说,重兵卫确实看出雪子小姐在说谎。

“是纸条,有人留了一张纸条。”感受到重兵卫的威压,雪子小姐改了口,“上面说,我的手镜被丢到桥上了。”

“那张纸条还在吗?”重兵卫问道。

“不知道。”雪子小姐回答道,“应该不在了吧。”

“不在了?你知道谁把纸条拿走了?你知道手镜是谁拿的吗?”

重兵卫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雪子小姐转过头:“不知道……我累了,请你们出去吧,有什么问题,我稍后再回答。”

重兵卫和吉冈没有死缠烂打,起身告别,离开了雪子小姐的房间。

雪 女

那个发狂的老妇人,重兵卫是认识的。她应该是宇治光子——宇治清高的姐姐,比宇治清高大了足足五岁,和间宫家关系不浅。

那是一件旧事了,早在多年前,间宫家和宇治家就有联姻的计划,女方便是宇治光子,男方是间宫祥太郎。

重兵卫曾见过光子几面,那时他的长辈指着光子对重兵卫说道:“那就是你光子姐姐,是不是很漂亮啊。”

那个场景好像是婚礼,人太多了,重兵卫没能看清光子姐姐的模样,只觉得前面有一团光在闪耀。后来,他又远远看过一面。他站在庭院中望向室内,看到了暗处的光子。那一次,比起光,光子更像是空谷幽兰,恬静优雅,重兵卫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那么美。

对了,光子年轻时候的样貌和雪子有六成相似。

再后来,重兵卫就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据说间宫祥太郎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祥太郎只是出门在外遭遇了劫匪,有人说祥太郎是和外面的女人私奔了……无论如何,光子失去了丈夫,她和祥太郎的儿子又在三岁时夭折……

间宫家也许心中有愧,不时接济宇治家,但时间一长,他们还是需要血缘的纽带。

德川幕府的《奢侈取缔令》中规定了商人应穿戴什么样的衣服、携带什么样的雨伞、操办婚礼丧礼时花费的限额,等等。

商人和武士不能住在同一个区域。当商人受到武士阶层的羞辱时,法律不会保护商人。

——间宫家需要权力和地位。

丰臣秀吉颁布《缴刀令》,而后德川家康收缴了农民的武器,规定只有武士才能佩刀。武士无须考虑生活来源,大名把征收的谷米按份额分给武士家臣。

武士依靠俸禄生活,俸禄额度由其家族地位的高低决定。这份俸禄并不够,只够维持基本生计,这使得武士无力反叛。

——宇治家需要金钱。

于是两家促成了第二次的联姻,那时,光子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现在光子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呢?

重兵卫根本想不明白。

“去看看老夫人吧。”重兵卫说道。

吉冈点了点头。

这时,光子夫人已经安静下来了,她躺在**睡着了。源次郎和源三郎都在屋内,陪着光子夫人。

光子夫人得病有五六年了,说是邪魅入侵,又说是痰迷心窍,刚开始只是精神恍惚,后来开始不认人、说胡话,时而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时而又失了神智大喊大叫。只有源次郎能让光子夫人安静下来。

这也许和源次郎的相貌有关吧,他生得和祥太郎有七八成相似,光子夫人可能是错把他当作祥太郎了。

源次郎他们正在低声聊天,聊的仍然是有关妖怪的怪谈,不过主题不再是桥姬,而是雪女。

这样的大雪天,确实是聊雪女比较合适。

“有一个云水僧误入深山,在暴风雪中迷了路。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那个女人就是雪女。雪女说,‘大师,我也是旅人,扭伤了脚,救救我。’云水僧本着慈悲为怀的念头就同意了。云水僧搀起了雪女,扶着她向前走。天气实在太冷了,云水僧不自觉地和雪女贴在了一起,但雪女身上发出来的寒气让云水僧越来越冷,他和雪女也越贴越紧,雪女身上的体香飘进云水僧的鼻子里,在他心中起了一丝涟漪。两人走了很长时间都没能走出深山,有雪女在一旁作祟,他又怎么可能走出深山呢。终于,云水僧累了,雪女则劝说道:‘大师,不如丢了包袱,轻装简行。’云水僧听完丢掉了背篓里的一些经书。没多久,云水僧更累了,雪女娇声哭泣道:‘大师,千万不要丢下小女子啊。’云水僧又丢掉了佛像和一些经书。

天色暗了,雪女又说道:‘我们走不出去了,我知道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在山洞将就一晚。’云水僧和雪女进到了山洞,在雪女的劝说下,云水僧又烧了经书生火,彻底失去了佛法的庇佑……”

“然后呢?”

“第二年开春,猎户在山洞中发现了衣衫不整的云水僧尸体,他已被雪女吸干精气。”

“哦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