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托邦01:中国女侦探

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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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舒波

——如今这个时代,大约已经没有人记得“玉家班”了。

乾州,这江畔的温柔之地,在民国那个风雨飘摇的时期,仍旧如同避世桃园般,夜夜笙箫,歌舞不休。诸多的戏班,争奇斗艳,各有绝活。那时,不管是富家子,还是官家人,只要稍有点积蓄权势,都以捧戏子为荣,在这上面一掷千金的,不在少数。有些人捧得久了,与戏子处出点真情实感,男戏子便结个契兄弟,女戏子就收个偏房,这在别处或许不是好事,但在乾州,却是能流传一阵子的美谈。因此,十几年来,乾州的戏班如雨后春笋,一批接着一批地起来,数也数不尽。

玉家班就是其中之一。

在我所找到的资料里,是这样记述这个戏班的。

玉家班的前身叫作“百花杀”,是乾州也少有的全女班,不仅花旦、青衣,甚至连“生”“净”的角色也由女子扮演。在那样的一个旧时,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而现实多少也是如此,比起青楼中纯粹的皮肉生意,或是评弹那样的卖艺不卖身,“百花杀”居于其中。戏班的女孩子不待客,但专拣通俗甚至低俗的戏剧来演——比如纣王和妲己的酒池肉林,就是在戏台上搭上帘子,只让扮演妲己的演员将手脚伸出帘外,**的肢体随着乐声,时而弯折,时而绷紧,演员边唱着**词艳曲,边做出各种惹火的动作。唱到段末,乐声猛停,帘子里蓦地洒出一瓢浓稠的鸡蛋清来,引得满堂起哄,剧情达到**……就是以如此的似是而非(现下或许叫“擦边球”)的表演,百花杀的表演场场爆满,且观众全都是男士。在大姑娘小媳妇提到这个班子都会面红耳赤的时候,男子们总在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吹起意味深长的口哨……“百花杀”在民国二年最为红火,甚至被称为“乾州一景”。但戏班鼎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盛之时,内斗倾轧也分外严重,角儿面和心不和,时有拒演、出走等丑事发生。又加上时事飘摇,角儿或是赎身出门,或是沉迷鸦片,到了约莫民国六年时,班子已是后继无人,除去吹拉弹奏与跑龙套的,能唱的统共只剩下三个女孩子。

这三个女孩子,便是日后“玉家班”的“四美”之三:最年长的君子兰,她的亲妹妹月月红,最小的小姑娘,便是秋海棠。

当时的君子兰不过十六,秋海棠也才十三,女孩美则美矣,却撑不起台面。眼看着盛极一时的百花杀就要树倒猢狲散,一个关键的人物凭空出现,力挽狂澜,稳了大局。

他,便是玉家班后来的班主玉琳琅。

玉琳琅本名玉林郎,本是乾州大族玉家长子。玉家据说是清廷皇室支脉,宣统退位后,家族固守着对皇室的忠诚,不肯出仕,隐居度日。到玉林郎这辈,偌大家业早已坐吃山空,所剩无几。按说以玉家人脉,玉林郎谋一份差使过活,不是难事,但他偏偏自幼娇生惯养,不事正业,平日里只爱票戏,整天与其他少爷一起,与各路戏子厮混。待到玉老爷去世,玉家一贫如洗,就连日常用度都无人接济。眼看一门贵人就要沦落成乞丐,有人趁机登门,要给玉林郎亲妹玉凌霄说媒,嫁给乾州一个老富商做妾。

谁知玉林郎一口拒绝,并且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带着他的亲妹子玉凌霄投入一个戏班名下。

这个戏班,就是臭名昭著的“百花杀”。

皇亲国戚的少爷屈尊成为下九流的戏子,可以想象,这件事在当年的乾州城是多么轰动。民国八年,玉林郎加入百花杀后的第一场演出,台下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这些人当然不是来看戏的,他们是来看笑话的。当夜演的剧目是《游园惊梦》,玉林郎演杜丽娘,君子兰饰柳梦梅,男扮女装、女扮男装,颠颠倒倒,大大方方。在等待开场之时,台下的男子们无不挤眉弄眼,彼此心照不宣,只盼看一场刺激**的好戏。

又一会儿,锣鼓敲响,大幕拉开,伴着略显刺耳的笛音,玉林郎水袖一甩,飘然登场。他一身红衣,如临水照花,扶风摆柳,动作温柔,神情贞淑,竟比真女子还要动人。台下的人都张大了嘴,眼睛片刻不离他身,心中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而后君子兰登场,眉清目秀,飒爽不让须眉,双目一扫,含情脉脉。又一声鼓响,二人亮嗓,对面开唱,霎时间,看戏的人如在梦中,不知哪边是真,哪边是幻,哪边是男子,而哪边又是女子……这一出《游园惊梦》成功非常。即使鼓乐混乱,布景简陋,但两位主演一搭一档,将一套才子佳人戏演得幽怨动人,**气回肠。说起来,那夜台下其实来了不少地痞流氓,专为喝倒彩而来,结果这些粗俗人都看得呆了,整出戏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到演员离场,大幕合上,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和他人一起拍手叫好,手都拍红了。

更不用说懂戏的人了。

“这戏,太有味儿了,从没听过这么好的戏!”

第一次亮相就获得满堂彩,玉林郎成了乾州的传奇。此后他的戏场场爆满。

无论城中贵胄,还是下九流民,只要是听戏的人,都为他痴狂。声名传开,便有其他州县的人,乘车乘船,千里迢迢地前来捧场。戏班当家君子兰见来观戏的女客越来越多,觉得再用“百花杀”的旧名有些不妥,便提议改弦易辙,让玉林郎担任班主。玉林郎不愿理俗务,坚辞不受,但耐不住君子兰苦劝,最终终于让步——

至此,“百花杀”改名“玉家班”。玉林郎挂名班主,君子兰仍掌实权。

正式改名之日,戏班特制斑斓大旗一面,旗上麒麟、狮子俯首低眉,兰花、灵芝傲然盛放,祥瑞之物围绕着白璧一块,璧中以正楷书写一个偌大的“玉”

字。为表决心,戏班于旗下连演三日,以示与过去彻底交割。班中众人跟着玉林郎,唱得分外卖力。乾州的文人墨客早已按捺不住,借此机会,赠了许多诗画,又给班中女角起了号,按年序依次是“君子兰”“月月红”“玉凌霄”“秋海棠”,统称“玉班四美”,再以谐音为名,给玉林郎一个雅号“玉琳琅”。如此一来,改名换姓后的玉家班,在乾州,乃至方圆百里的各县,又一次声名显赫,红极一时。

如果不是后来的“金玉殉情案”,玉琳琅,想来会是不亚于梅老板的一代传奇……

关于民国十一年轰动全国那场“金玉殉情”,当时的小报上是这样描写的——

玉家班红火之后,不少富贵之家便邀请他们去家中唱堂会。唱堂会本就酬金高,有些戏班只要给钱,便来者不拒。玉琳琅却是挑的,他绝不去粗俗的富豪之家做宴席的背景,只有懂戏、认真听戏的,他才会带着一班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人前去,倾力出演。正因如此,他遇见了他一生的劫难和知己,金家大小姐金淇华女士。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淇华女士偶然听了玉琳琅的戏,从此便迷恋上他。不管玉琳琅在何时、何处表演,淇华女士都会前去观看。

不久之后,人们便时常见到淇华女士与玉琳琅共入明月楼饭店,于包厢雅座中共饮。据跑堂说,二人用餐之时,总是低声交谈,不时微笑,眉目传情,颇为投契。

彼时淇华女士已订婚,未婚夫是外县银行家之子,是门当户对的一桩亲事。女士婚前与戏子交往,虽有不妥,但人都道淇华女士是读过女大的知识女性,不至做出傻事。谁知当年中秋,月凉如水,二人于明月楼相会。

夜已过半,跑堂于厢门外问二人是否要添新酒,雅座内寂静无声,无人应答。跑堂惶然,推门而入,只见淇华女士与玉琳琅双双卧倒其中,气息微弱,俨然是殉情之相。跑堂大惊,立刻唤来老板,将二人送至医院。

二人被送至医院,大夫立刻洗胃。所幸两人服的不是烈毒,量也不大,很快就被救醒。

金家虽以留洋开明著称,但这等丑事,还是无法视而不见。金家兄弟得知消息后,立刻将淇华女士从医院中接出,带回家中软禁。他们一面封锁消息,一面与未婚夫家商议,快刀斩乱麻,决定立刻举行婚礼,令淇华女士与未婚夫完婚。

淇华女士拗不过家人,只得同意,五日后出嫁。婚礼当日,夫家以装饰红绸轿车来迎,人们夹道围观,场面说不出的喜庆热闹。然而在淇华女士出门前夜,玉琳琅于玉家班小院再次服毒,这一回,毒药猛烈,刚咽下便起效,挣扎半日,人便去了。玉琳琅离世之日,正是淇华女士出门之时。

同一时间,金家十丈软红,玉班人皆缟素,真如红楼梦里的黛死钗嫁,给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平添了一个悲剧意味的终结……玉琳琅殉情而去,玉家班的戏仿佛失了魂魄,总少了那么点味。痴心的观众们放不下,只盼着“玉班四美”还能多唱唱戏,给他们留个念想。然而三年后的“红颜相妒毒杀案”,却无情地击碎了他们对玉家班最后一丝期望——玉琳琅有一自幼的好友,名叫贺约瑟。此人家境丰厚,容貌英俊,与玉家班交往甚密。玉琳琅去世前,贺约瑟已与君子兰相好,数次提到要为她赎身,娶她做个妾室。这本是美事一桩,偏偏君子兰亲妹,老二月月红看不过眼,总觉得自己比姐姐美、比姐姐红,还比姐姐聪明,这赎身入豪门之事怎么也得先落到自己。正逢玉琳琅身故,君子兰忙于丧葬与班内诸事,忙得不可开交。月月红便趁机与贺约瑟眉来眼去,引得这富商移情别恋,解了与君子兰的婚约,另娉月月红为妾。

然而好景不长。贺约瑟虽不娶君子兰,却也迟迟不让月月红过门,就这么吊着,吊了三载,愣是拖到了民国十五年,把当年红透一时的角儿月月红拖到半红不紫。就算是性格刚烈的月月红,也有些起急,偏在这时,贺约瑟突然不声不响地下聘,明媒正娶一房太太,娶的不是别人,正是玉家班中,那最不声不响的老四秋海棠!像是要故意气月月红一般,娶妻前的小年夜,他还专在明月楼设宴,请来玉家班人叙旧。谁也无法预料,这诛心之计导致了最终悲惨的结果——宴席之上,月月红支开众人,以刀刺死秋海棠,自己也服毒身亡。

如此连遭大变,君子兰打击颇深,很快一病不起,溘然长辞。仅剩下的老三玉凌霄,解散了戏班,遁入空门,不再见人。

玉家班的传奇,就此落下了大幕。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当年红得登峰造极的传奇戏班早已被人淡忘,人们的记忆里,除去两桩红粉凶案,大约只剩下一段苍凉的唱腔,还有几个美丽凄婉的影子。今时今日,依然关注这桩旧事的人大概已经不多,而我,正是这极少人中的一个。

彼时的我,家道中落,孑然一身,靠给乾州几家报馆连载《金粉世家》《啼笑因缘》般的世情小说勉强度日。初时还好,但几大篇写下来,渐觉素材匮乏,思维枯竭。正在搜肠刮肚之时,小时随祖母观看玉家班唱戏的场面突然跃入脑海,于是我立刻决定,下一部小说,便以玉家班为题,最好是还原两桩凶案中的复杂纠葛,以满足读者的好奇心。

题材敲定,我四下探访,遍寻故人,林林总总得知许多。然而此事当年太过轰动,无论报纸报道,还是口耳相传,都充满了主观的揣测,自相矛盾之处颇多。我又是个好刨根问底的人,知道得越是繁杂,越想了解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于是我暂时放下了书写,前往尼庵,求见仅剩的当事人玉凌霄。我开始当然是吃了闭门羹,玉凌霄入空门已近十年,绝没有随随便便见人的道理。我只得托沙弥尼带去我写的小说,恳请她阅读。大约见我态度真诚,她口气有所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松动。当年冬天,她大病一场,差点没挺过去。大约是有了大限将至的预感,来年春天,她同意了与我会面。

她订了会面地点,不在庵中,而在昔日玉家班住着的玉家小院。如此举动,让我觉得其中定有隐情,心中不觉满是兴奋。果不其然,我刚进了门,坐在院中石椅上的老尼姑就起身迎上来,不待寒暄,她就自顾自低声说道:“有些事,我本想带到坟墓里去的,但如今,世界不一样了……看了你的小说,我想着,将大哥大姐的实情流传下去,或许也是好的……”

大约潜心修行,久不同人说话,玉凌霄说起话来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兀自在回忆。机会难得,我也不敢打断,就静静地坐在一边,将当年那场红颜相妒、自相残杀的夜宴细节,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二

距今十年前的民国十五年。小年夜。

这日恰好也是立春。天气不似往年般冰冷刺骨。玉凌霄从黄包车上走下,夜风灌进她的白绒褂子,倒有几分隐隐的暖意。她一步一顿,走到明月楼前。

楼倒是和曾经一样,仍旧是前后两座三层小楼,鸡油黄的屋顶,镶着琉璃瓦,挂着铜风铃。外间却不似几年前那般古色古香了,门前屋后,都搭起了巨大的霓虹灯牌,耳边仿佛响起喧嚣,令人恍惚觉得乾州已远,自己是身在热闹却孤寂的大上海……

玉凌霄正在走神,旁边吱呀一声,停下一辆黑色汽车。车上闪下一个人来,还没走近,就轻声喊道:“三妹妹——”

循声回头。只见那边快步走来个身量颇高的女子,浅灰底银丝斗篷,下面是一身如烟似雾的藕荷旗袍。服色浅淡,衬得她整个人好似淡影,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被灯牌喧闹的光吞没。

女子走近,又低低地喊了声:“三妹妹,你来了。”

那是大姐君子兰。大约是许久未见,她有些拘谨。

虽说玉凌霄也是“玉班四美”,但毕竟是随兄长入的梨园,与自小一起长大的另外三姐妹不免有些生疏。三年前玉琳琅去世,她便以服丧之名搬出玉家小院,自己租了间独门小户另住,只在练戏唱戏时回去应卯。玉家班人对此颇有微词,便与玉凌霄生分了。唯有君子兰知她天性便是如此,并非故意,于是平时总让人偷偷捎去一点东西、几封书信以示探望。这番挂念,玉凌霄还是感激。

想到此处,不由得也轻声回道:“大姐。”

离得近了,看得更是清楚。今日君子兰只是简单地绾个发髻,只在颈上戴了一长串珍珠链,虽说也是上好的南珠,但与过去的花团锦簇相比,多少显得有些寒酸。想起昔年,大姐每次赴宴,哪次不是白玉琥珀簪、纯金镶贝耳坠、红宝石戒指、翡翠银玉镯一应俱全。再看她如今,不只身着朴素,颊间眼旁的脂粉下,尽是暗暗的青色,有掩不住的疲惫与落寞。玉凌霄心中思量,看来,二姐、四妹与那贺约瑟的事,她也是颇为头痛。

正在思虑,君子兰伸手挽她手臂,笑道:“外间冷,进去再说吧。”玉凌霄向来不多话,便点了点头。正欲迈步,君子兰反而迟疑,顿了顿,低声自语道:“今夜,免不了是要闹一场了。”

玉凌霄清楚她是说秋海棠与月月红之事,也不敢贸然接话,只是低了头不语。只听君子兰支吾道“棠儿……红儿……”,她好像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最后只是苦笑摇头:“走吧,三妹妹,一会还请你多担待些。”

二人携手穿过明月楼门,又经过前楼,沿着一条鹅卵石便道,往专设雅座的后楼走去。便道两边种满梅树,左为红梅,右为白梅,花开得正盛,夕阳之下,阵阵香气扑面而来。玉凌霄和君子兰走着,突然间,她眼神轻动,猛地停下脚步。

君子兰牵着她的手被甩脱,不由得一愣:“怎么了?”

玉凌霄微微抬眼,看着远处梅林,许久,才轻笑道:“这里梅花开得可真好。”

君子兰也笑:“三妹还是那么风雅。可要折两枝?”

玉凌霄叹了两声,摇头道:“不必了,大姐先走吧,我在这儿看一会。”说罢,便在道上立住,站着不动。

君子兰停了停,见她确实没有走的意思,便也不强求,自己先行而去。

玉凌霄站在道上数着落梅,梅香过于浓厚,令她有些眩晕。她的眼中,映出梅林深处的景象——

在那白梅树暗处,有一个臃肿的影子,像是一人穿了极其厚重的棉衣,膀大腰圆。

但今日并不冷,玉凌霄方才一看就明白了,那是一男一女两人,纠缠在一起,正避着他人,共温私情。既是私情,玉凌霄也不愿惊扰,就挡住君子兰视线,又将她支开。如今大功告成,玉凌霄也打算到另一侧的红梅林中暂避一避,然而抬头一望,却发现如今天未黑完,落日在空中还有一丝余晖,橙黄色的夕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阳下,二人背光而立,两个剪影时而紧抱,时而亲吻,仿佛一场皮影戏般。

玉凌霄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一多看可不好,那对男女似乎发现这边有人,立刻匆匆分开,一前一后地离去了。有那么一瞬间,玉凌霄看见了他们的脸,顿时有些窘,但又不好出声,只得装作看不见,待到两人身影彻底消失,才迈步而行。她又在便道上磨蹭慢行了一阵,足有十来分钟,这才缓缓地步入后楼,进了大厅。

大厅里已有数人坐在那里。还未进门,玉凌霄已听见一阵笑声,笑声蜿蜒曲折,末了像是有个小小的钩子,勾着你的脖子,酥酥麻麻地,拉着你往声音的来处看。可玉凌霄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二姐月月红。在玉家班还是百花杀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演红娘不看张生,演虞姬不看霸王,一上场,亮个相,就往恩客那边一扭,对着恩客唱,一双眼睛频频地抛着媚眼,抛得勾魂夺魄的。

为这不顾规矩的事,班主玉琳琅说了她一次又一次,甚至吵了好几回,可都没有用,她照“勾”不误。换了别人,玉琳琅早就赶她出门了。可偏偏月月红这又俏又媚的花旦角色,谁也取代不了,到了最后,连玉琳琅也败下阵来,只得由她去……

“哎呀, 三妹妹, 三妹妹终于出关, 让我们这些做姐姐的, 受宠若惊呐——”

月月红的“呐——”拖得很长,像念白般兜兜转转,讽刺之意颇为明显。

玉凌霄本就不喜与人争辩,又想起君子兰嘱托,便也没接月月红的话茬,只是略笑了笑,坐在了一边。

月月红的刺儿落了空,顿时浑身不自在,她向左迈了几步,又径直去往右边的小茶几,从果盘里捻起两个花生,也不吃,就百无聊赖地把皮细细地捏成碎片。

又过了会儿,月月红靠到坐在正中的准新娘秋海棠身上,一会儿捏捏她饱满的肩,一会儿戳戳她丰腴的脸,白嫩如牛奶的手点缀着鲜红的蔻丹,恨不得把秋海棠揉成一团,嘴上却在说着:“四妹,你是没嘴的葫芦吗?看到好久没来的三妹妹,也不说两句?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等会儿啊,她回到她黑漆漆的洞府,又把我们姐妹们忘了……”

秋海棠就在这时开口了:“二姐这话说的,好似三姐是个妖精似的。”

玉凌霄心道不好,老四秋海棠一向木讷,想的比人少一步。这话里意思虽是为自己出头,可也把月月红的嘲讽点了个底儿掉。果不其然,月月红乘胜追击,笑道:“我可没那么说,是棠儿你自己说三妹妹是妖怪哦。”

说罢,她斜睨了玉凌霄一眼,满眼捉弄之意。秋海棠这才知自己造次,肩膀缩了缩,望着玉凌霄,露出有点害怕的神情。玉凌霄倒没觉得被冒犯,只是有点窘,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淡淡地笑了笑。

在后面观看金鱼的君子兰听见状况不对,赶紧快步走来:“在说什么呢?”

月月红牙尖嘴利地接过话茬:“说三妹像是千年的老怪——棠儿,你说的,是吗?”

秋海棠不说话了。她虽木,但到底不傻。她心内清楚,这时只要一开口,肯定又会被月月红抓住话柄,于是索性咬紧牙关,装作不闻。过了会儿,她自左袖中抽出一块褐色小长木片,手指一拨,打了开来。

那是把木折扇,是上好檀香片制成,薄却实,每当扇动,就有一阵淡淡香风拂过。秋海棠打定主意不接话,不管月月红如何聒噪,只低头拿着扇子在手中把玩。她把扇子合上,打开,再合上,时而捋捋鬓发,时而轻敲双膝,一下,又一下,如此回环往复……

月月红在一旁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旁观的玉凌霄觉得奇怪,抬头看她,却见月月红的眼神正随着秋海棠时上时下的右手徘徊。在那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枚钻戒,戒面足有鸽子蛋那么大,成色透亮,闪闪发亮。即将消失的一缕夕照之光正射在上,顿时散出千万点如星如碎的辉光,落在月月红的烟火红裙之上,摇摇晃晃,好似烧着了一般。

玉凌霄注意到,月月红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她重又开口了:“棠儿你——”背后却传来声音打断:“可收敛些吧,月月红。”

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一丝乾州口音挥之不去。玉凌霄转头望去,只见两个男子笑着走进,前头一个身材高大,西装革履。玳瑁金丝眼镜的镜片后,是玩世不恭的眉眼,眉眼之下,却露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情。

玉凌霄赶紧站起,低声脱口道:“贺家哥……贺先生。”

那男子将目光移向她,先是一愣,旋即客气笑道:“玉姑娘,许久不见了。”

来人便是贺约瑟,昔年有名的纨绔公子,如今乾州的年轻富商。他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便以汉字给他起了个洋人名。他与玉琳琅、玉凌霄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当年玉琳琅投奔百花杀,没少受他的支援。那第一出《游园惊梦》,还花的是他的钱——他背着家里拿出的钱。按说他应该算是玉家班的恩人才对,可他没有一刻停止与班中角儿们的纠缠,先追求君子兰,又属意月月红,如今倒是要娶秋海棠,弄得玉家班是非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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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是非之人登场,当然引得月月红一个白眼:“怎么着?轮得到你管?”

“我当然能管。”贺约瑟边冷笑,边正正经经地应和,“这乾州,除了那几处夜总会是那王老头的地盘,其他地方我还是说得上话——红儿,你听好了,今日是我的局,这儿是明月楼,不是那梦巴黎,那个你乱唱两嗓子也瞎捧着的梦巴黎。”

“梦巴黎?”一旁沉默不语的君子兰突然开腔,“约瑟,你刚说什么,梦巴黎?”

不等回话,她立刻转向月月红,脸色沉了下来:“说了多少次,你唱歌无所谓,但要去干净地方,别去那……那乱糟糟的夜总会!”

月月红一副娇悍的神情立刻没了,像小孩偷糖吃被抓住一般,满脸通红,低声道:“姐,我、我没……”

她话音还未落下,贺约瑟身边的年轻男子已喊了起来:“哪里没有!我昨夜还去听来着!”

月月红急得跺脚:“金淇卫,你瞎扯什么!”

金淇卫也反唇相讥:“你明明唱了,唱了《夜来香》,唱了《花好月圆》。”

他捏着嗓子唱起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这么唱的,是不是?这首唱完了,王老板还差人送来好几个大花篮,你那时还要跟他跳……”

月月红急得打断:“胡说!我没有!”

两人一言一语,如小孩子般争了起来。

玉凌霄在旁冷眼旁观。那年轻男子名叫金淇卫,便是当年与大哥殉情的金淇华小姐的小弟。他是金家外室所生,又是幼子,没有继承家业的资本,也没有继承的压力。他有南洋人的血统,天生一身蜜色的肌肤与健壮的身姿,一双黑中带蓝的眼中,永远有种孩子般的迷茫又天真的神情。这让他颇受年长女子们的宠爱。这一宠,把他彻底宠坏了。他没有工作,只一味跟着各路女子调情,这更助长了他稚嫩的心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说话、做事只图眼前的一时痛快,令人又恨又爱。就像此时,他只是一味地想在嘴上占上风,完全没有觉察旁人的窘迫,偏偏月月红也是个不服输的,两人争来争去,虽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话,可就是停不下来。

一旁的君子兰插不上话,只得向贺约瑟投去求助的目光。贺约瑟却浑不在意,如同看着小猫小狗玩耍般,微笑着看他们吵闹。

这斗嘴眼看没个完。此时,外间又走进一个人,他先将混乱的大厅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贺约瑟身上,旁若无人地问道:“都准备好了,贺老板,上座?”

贺约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盯着月月红因为生气而抖动的一身红裙,又看看坐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秋海棠,咂咂嘴,玩味和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

那后来人立刻觉察了他心中所想,赔笑道:“先上桌嘛。边喝酒,边赏美人,岂不更好?”

贺约瑟想了想,这才点头道:“好”,那人没有二话,抬起头,深吸口气,对着大厅大喊一声。

“客官,请——上——座!”

这一声中气十足,愣是把月月红和金淇卫的争吵打断。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来人身上。这人也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但因为又瘦又小,背还有些佝偻,不仅没有一点洋派头,反而像个滑稽戏演员。

月月红柳眉倒竖,正欲发作。那人却微微一笑,双手往后一背,仿佛凭空从无一物的空气之中,拿出了一个大托盘。他将托盘在手里上下翻动,对着月月红笑得谄媚:“怎么?贵人多忘事,连你的老相识都不认得了?”

玉凌霄皱了皱眉。

“你——”月月红的怒气立马没了,高声喊道,“你!你是——”

“槐根!”

玉凌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被叫作槐根的男人却没发现,只是对着月月红笑道:“今非昔比了。来,叫我李大掌柜的。”他一边逗着月月红,一边空出一手,敞开西服,探手入怀,从西服内里口袋掏出什么东西。

就像刚才凭空拿出的托盘一般,他从里面掏出的是一杯酒。酒不是装在明月楼惯有的青花瓷碗里,而是装在透亮的玻璃高脚杯里。第一杯酒是石榴红颜色,上面有一层白色粉末;第二杯颜色橙黄,杯边插着花;第三杯则是蓝色,上层海蓝,下层深蓝,酒味儿比前两杯更加浓厚。

玉凌霄知道,这是西洋传来的鸡尾酒。

槐根边掏着酒,边夸张地自言自语:“这是‘红粉佳人’,喏,好,这是‘阳光少女’,是橘子汁儿,不带酒精的,还有这杯蓝的,小心点哈,别洒了哈,‘蓝色妖姬’……”众人的目光都被他牢牢吸引住,就连最木讷的秋海棠也不例外。

玉凌霄看着,看着,渐渐地忆起前情来。这“李大掌柜”原名李槐,小名槐根,原来是乾州乡下的箍桶匠,家里兄弟太多,没资本另起炉灶,便丢了本行,跑到明月楼当了跑堂小伙计。他当跑堂时很是勤快,每日上上下下忙个不停,端茶倒水没有一刻闲的。可即便如此,老板也嫌他没眼色,没少打骂他。那时玉家班是明月楼的常客,时常帮他说话。槐根也和玉家班交好,“玉老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板”“大姐”地叫个不停。可惜好景不长,那一夜,正是勤勉的槐根撞破了金淇华和玉琳琅的殉情之事,虽说救下了两人,却被老板嫌弃不吉利,让他立刻卷铺盖走人。玉家班那时正忙着玉琳琅的出殡,直到半年后才知晓这事。那时槐根早已没了音讯,只有跑船的说,他好像流落到了大上海,在大世界娱乐城拜师,做了个变戏法的,听说过得还不错。

路途遥远,也不知真假。谁也没想到,三年后的槐根竟是衣锦还乡。他在上海做魔术师积攒下一大笔钱,回到乾州就盘下了经营不善的明月楼,装饰一新,翻身做了个掌柜的。

“玉姑娘,发什么愣呢?尝一杯,尝一杯吧。”

槐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玉凌霄一个激灵,从旧日回忆中醒过神来。她看见月月红已经拿起了一杯蓝色的鸡尾酒,微微犹豫了一下,她将手伸向了橙色的橘子汁。饮下一口,酸涩的味道在喉中氤氲开来,玉凌霄被呛到,咳了两声,眼中呛出泪来。她强装镇定,抬头道:“大姐,四妹妹,你们也喝。”

秋海棠看了贺约瑟一眼,又露出瑟缩的神情,摇了摇头。君子兰也有些犹豫,似乎不想在餐前就这样喝酒。迟疑片刻,她还是翘起手指,姿态优雅地拿了那杯红酒,将淡粉的唇凑近杯沿——这时,冷不防地,金淇卫喊了声:“兰儿姐。”

君子兰立刻放下了杯子:“怎么?”

金淇卫像条小狗,摇头摆尾地晃了过来,撒娇道:“兰儿姐这个酒好看,我也想尝一口。”

君子兰像是松了口气,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想喝,给你便是了。贺老板和李大掌柜做的东,还缺一杯酒吗?”边这么说着,边把手中的“红粉佳人”递给了金淇卫。

金淇卫接过,摇了摇,连带红色酒水上面那层白色粉末一阵摇晃,人高马大的他微微一笑,炫耀般地高举那娇小的女士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而,下一刻,他把酒全部喷了出来。

他喷酒的声音很大,也很粗鲁,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君子兰赶紧上前,想要拍他的背,金淇卫摆摆手拒绝了,口中抱怨道:“苦得要命!哪里好喝!什么红粉佳人?我看是苦瓜脸寡妇!”

旁边的秋海棠一听,顿时煞白了脸。虽说不正式,但毕竟是订婚宴,这话听着实在是不吉利。可金淇卫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转身把手一折,剩下的大半杯酒全都倒进了金鱼缸。他口中不停地抱怨“难喝、难喝”,槐根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大好看,但做掌柜的不便发作,只能忍着,脸上强挂着一丝干笑。一时间,大厅里无人说话了,尴尬的气氛像酒的后劲儿,涌了上来,只有月月红在旁,倚着椅背,笑得不怀好意。

还是君子兰先解了围,她看向贺约瑟,柔声道:“不如上楼入座吧?耽搁得久了,菜都凉了。”

贺约瑟对她笑笑:“就这么办吧。”

君子兰便笑道:“那大家就上去吧,边吃边聊。”她话音落下,秋海棠已站起,合起扇子,踏着大步先上楼去了。君子兰又招呼几声,不时以眼神询问贺约瑟,那模样活脱脱的就像君子兰才是今晚的女主人。这殷勤里到底是不是有一丝未了的余情?谁也说不清。

玉凌霄跟在众人身后,缓步上楼。此刻的她,心头另有一些情绪萦绕。她想着方才喝酒的场面,总觉得有那么些怪,可怪在何处,却也说不出来。她边这样想着,边沿着明月楼的楼梯拾级而上,上到过半,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便转过身,折回了一楼大堂。

玉家班的人常说,玉凌霄玉姑娘的眼睛有“毒”,有些事情,她一看就知道不对。这一回,她那双“毒”眼又应验了。她返回大厅时,正见槐根站在玻璃鱼缸前,肩膀微微颤抖,单看背影就觉得情况不对。

玉凌霄正要上前询问,槐根听见了脚步声,先回过了头,见是她,不由得喊了声:“玉姑娘。”他声音发颤,而玉凌霄也很快看清——鱼缸里,片刻前还是活泼游动的金鱼,如今全都浮在水面,双眼突出,肚皮翻白。鱼缸里的清水,还有一丝淡淡未褪去的红色。

毫无疑问,刚才那杯“红粉佳人”里,有人放进了毒药!

玉凌霄没有说话,她走到桌前,看着众人喝剩下的杯子。杯子一共有五个,槐根一向是有心的,这一回也不例外。虽说拿出来的都是西洋高脚酒杯,但其中两个深些大些,而另三个浅些小些,很明显地男女有别。贺约瑟和金淇卫都是饱经酒场的人,当然不会贸然去喝女士的高脚杯。那么剩下的三杯,“红粉佳人”“阳光少女”和“蓝色妖姬”,就是玉班四美来分了。

乾州规矩,说好亲却未过门的女子,不能在未婚夫面前饮酒。秋海棠老实得很,就算贺约瑟叫她喝,她大约也不会喝。而玉凌霄向来不胜酒力,以前都是兄长玉琳琅帮她挡酒,如果让她挑,肯定会挑那杯橘子汁,至于月月红——“她有风眩,就是洋大夫说的那个,血压高。”

槐根好像知道玉凌霄的心思,走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病,不能吃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太咸。那‘红粉佳人’里为了调味儿,要在酒上面放上好多的盐。红儿混歌场酒场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她当然不会喝的。”

听他一说,玉凌霄恍然大悟,难怪二姐抢先一步,选了那杯“蓝色妖姬”。

但这么一来,那一杯被下了毒的“红粉佳人”,必然会落到大姐君子兰手里。

若不是金淇卫一时兴起,横插一杠,如今大姐大约……大约已和缸中金鱼一样了。

想到此处,玉凌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而想到更深处,寒意更是随着玉凌霄的脊背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她转头看一眼槐根,槐根也在低声喃喃:“红儿好强,那毛病估计知道的人不多。况且这酒是为了魔术准备的,你们来之前就放在楼里。我早有嘱咐,今夜是贺老板的局,由我招待,烧菜的和跑腿的都不许进来。这楼里,只有咱们几个……只有咱们几个!”说着说着,他突然激动起来,伸手抓住了玉凌霄的手腕,“人都说玉姑娘知书达理,水晶玻璃心肝,这明月楼已出过一次事,可不能再……”话未说完,玉凌霄浑身一动,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槐根知道提起玉琳琅旧事,冒犯了她,手悬在空中,人有些尴尬,可还在不依不饶地哀求道:“玉家班的恩恩怨怨,姑娘是知道的。我一双眼睛,总有顾不到的地方。我也不让玉姑娘做什么,就请你帮我看着点,有什么不对,告诉我就是了,好吗?姑娘,求你了,求你了,就帮我这一回吧,权当是——权当是为了大姐。”

为了大姐。

四个字铿锵有力,玉凌霄的手垂了下去。

片刻后,玉凌霄上到了三楼,高处不胜寒,风都有些凉了。

明月楼的雅座设在楼上,装饰得极其雅致。它曾经是乾州一等一的本帮菜馆,醉蟹、清蒸黄鱼、百叶包,还有草头圈子、糟鹅掌并鸡火干丝一类,只有在这里才能吃到大上海的原汁原味。但今非昔比,世道混乱,有好几拨厨师逃难回了乾州,也开了餐馆,做上了本帮风味。明月楼没了垄断的优势,自然也没落了。平日里,偌大的厅堂,往往只有几个念味的老客坐着,零零落落,平添了几分凄清的味道。

槐根,或者说李大掌柜,当然是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在翻新明月楼时颇下了一番功夫。先是在厅堂里立了一圈屏风。那屏风四扇一组,都是红木做底,杭绸做面。第一扇是水墨兰花,上书四个大字“赏花归去”;第二扇是骏马奔腾,蹄下是大朵牡丹,旁题竖字“马如飞”;第三扇是抱着酒坛醉卧的水墨士人,头上垂下几丝凌霄花,题字“酒力微醒”;最后则是山水落日,近处一丛海棠,下写“时已暮”。

玉凌霄读过书,知道这屏风连在一起,便是苏东坡苏学士的回文诗——赏花归去马如飞

去马如飞酒力微

酒力微醒时已暮

醒时已暮赏花归

头尾相连,回环往复,又暗藏了四美称号,令人拍案叫绝。而屏风又把原先宽阔的厅堂隔成了个“回”字,地方没变,但看起来紧凑许多,就算只摆三四张桌子,也不会显得空旷,反而显得大气。

今日是特为招待玉家班一行,所以堂中只摆了一张黑色实木大圆桌,铺了猩红洒金绒布。槐根还别出心裁,在圆桌对面搭了个微型戏台,上有布景,也有大幕。一切是如此精致又华贵,玉凌霄看着,也在心中惊叹,都说槐根去大上海见了大世面,如今看来也是如此……思绪一转,她突然想起刚才看见的,梅林之中,月月红迈着她那特有的风情步子,扭着腰肢,走近槐根,娇笑着扑进他的怀里……

“三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玉凌霄抬头,看见了秋海棠。

她站在玉凌霄不远处,脸憋得通红,手里依旧不停地摆弄着扇子,憋了许久,才勉强说出一句“三姐吃饭吧。”

玉凌霄顿时明白过来,她是想学君子兰那样,殷勤地招待客人。可她那木讷又羞怯的模样,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学生!

想到此处,就连淡漠的玉凌霄都多了几分同情,她正想安慰几句,抬头却见秋海棠领口扣了枚小小的胸针,是一个珐琅白带浅蓝的鸽子。玉凌霄不由得皱眉,这鸽子还是大哥在世时给她买的,那时秋海棠还是个小小姑娘,戴着刚好。可如今,这胸针不仅和她的身份不搭,还凭空戳破了那身上好料子的孔雀绿旗袍!玉凌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事若是被贺家女眷看见了,大约要在背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后嘀咕她恃宠而骄暴殄天物。戏子入贵门,本身就惹人眼红,四妹也不小心些,反倒给人落下话柄……

她心中做念,但今日大喜,也不好说人。秋海棠大约注意到她目光中的严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都泄了,也不敢说话,只是拉着她,匆匆在桌旁坐下。

槐根走了上来,开始忙前忙后,亲自布菜。按说这应该是跑堂干的活计,但一来他心里有事,二来他也存了巴结贺约瑟和金淇卫的心,一切都亲自动手,把众人伺候得服服帖帖。

玉凌霄入了座,便冷眼打量起座上的人,谁——是谁想要对大姐不利?

她的眼光首先落到对面月月红身上,月月红为人跋扈,但终究还是怕大姐,听刚才的话,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巴结王老板,走夜总会唱歌,做红顶歌星一路,大姐是她这条路途上唯一的障碍,或许关节就在此处?然后是金淇卫,刚才那一杯酒,看来他又像对大姐使出他撒娇卖乖那一套,可大姐似乎不太领情,莫非是因爱生恨?还有秋海棠,这孩子看着老实,心事一点不少,说不定看大姐太过娴熟,因此产生了要命的嫉妒。最后还有贺约瑟,他虽说离了大姐,但两人的交往从没断过,难说是不是有什么旧时把柄,被君子兰握住……玉凌霄看着,想着,在场人之间仿佛抽出了根根丝线,连在一起,错综复杂。君子兰见她发呆,不由得侧身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三妹妹。”她脖子上那串浑圆的珍珠项链触到玉凌霄的手肘,一阵冰凉。玉凌霄浑身一动,这才如梦方醒。

此时菜已布好,仍旧是明月楼的几道招牌菜,造型精巧,如同绣花,一丝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热气涌上来,玉凌霄绷紧了背,她盯着君子兰手中的筷子,看她要伸向哪个菜。然而,君子兰却不急着动手,她只是坐着,手拿青花瓷茶杯,轻轻地抿着清茶。而在桌的另一边,贺约瑟早夹了一条清蒸鱼,放在自己面前的盘中,也不吃,只是细细地翻检,一根一根地剔掉鱼骨,连小刺都不放过。在他左侧,月月红一手擎着酒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的动作。

好一会儿,贺约瑟终于把鱼刺剔完,拨出一大块雪白鱼肉,月月红却突然伸手,抓住了贺约瑟的一边衣袖,喝道:“别吃!”

事出突然,贺约瑟也是一愣,问道:“怎么?”

月月红望他一眼,如水的媚眼中竟有几分深情,只听她轻声说道:“那是黄鱼——你不是嫌腥,从不吃的吗?”

她这么一说,贺约瑟也顿了顿。不过片刻后,暧昧的笑容爬上他的嘴角:“谁说我要吃?”然后他夹起那块鱼肉,筷子一偏:“来,棠儿,张嘴。”

话音落下,右手边的秋海棠像得令一般,乖巧地偏过脸来,“啊呜”一声,猫儿似的把筷子上的鱼肉吃了,对着贺约瑟粲然一笑。这般明显的挑衅,让月月红的脸色难看起来。贺约瑟却转过身,将手中的筷子塞到她手里,笑道:“我是不吃鱼,难为你记得——要不,你夹些别的,喂我吃吧。”

“美得你。”月月红将手一甩,把筷子甩到一旁,一手又顺势拿起酒杯,对着贺约瑟微举了一举,也不等对方举杯,她兀自灌下了一大口。这口下去,淡淡的红晕浮上她的脸庞,她虚虚地对着贺约瑟眨了眨眼,风情万种的模样,让人也不知她是生气还是娇嗔。

贺约瑟哈哈一笑,对她举起杯子。二人对着喝了起来,这一切都在秋海棠的眼皮底下。她微微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大约是怕月月红再阴阳怪气,她也只能低了头不看,只一心拣面前的一盘豆腐百叶包吃。

君子兰就在此时放下茶杯,用略高的声音问道:“三妹妹是许久不见,近来过得可好?”

玉凌霄也听出了她的救场之意,便老实答道:“还好吧,靠替人抄抄写写,还能勉强过活。”

君子兰笑道:“唱戏的功夫没落下吧?以前,巡警高队长就喜欢你那一折‘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说就算是你大哥玉琳琅也比不上。”

正在喝酒的月月红一声冷笑:“高队长那个警痞,大老粗,懂个屁的戏!”

君子兰只是叹道:“唉,日子过得真快。姐妹们初次登场,转眼过去十来年了……”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就连月月红也不吭气了。

偏偏金淇卫呆头呆脑地接道:“哎哎,十年前那场戏,你们不是唱过,就是见过的,就我没见过也没听过——兰儿姐,一会儿你唱一折,给我开开眼好不好?”

君子兰皱了皱眉,低声道:“老了,当年的盛景,也回不来了。”然后她不等金淇卫接话,又转了话题:“淇卫,你姐姐可好?”

金淇卫一愣:“姐姐?金淇华?哎,还不是那样儿,一个阔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里写文章,不过是和人打口水仗。”

这点玉凌霄倒是有所听闻,金淇华在乾州报刊上以笔名刊载评论,言辞和观点都犀利,常引得其他文人撰长文回复,一来二去,倒是有股舌战群雄的热闹。

那边月月红又是一声冷笑:“所以说啊,当年她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喜欢上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大哥那个土包子。”

槐根正在为众人倒酒,听到她这么说,不由得嘟囔道:“怎么能这么说玉老板?”

月月红反唇相讥:“怎么不土?唱来唱去就那么几出,《游园惊梦》《天女散花》《贵妃醉酒》《西施浣纱》,最后终于想搞个新戏,结果要搞什么——还是《游园惊梦》!那时都流行看电影听摩登戏,谁还看这古人老戏!还不如像以前那样,演纣王妲己呢。”她一气说完,转向秋海棠:“棠儿,你说,他是不是土包子?”

秋海棠一口百叶包还在嘴里,筷子上还夹着半个。玉凌霄听出月月红话中有指桑骂槐之意,不由得暗暗替秋海棠着急。谁知秋海棠愣了半晌,把嘴里的菜咽了,才慢悠悠地憋出一句:“当年,他们还是互相喜欢的吧。”

文不对题,月月红又自讨了个没趣,她环视一周,转向了立在一旁的掌柜:“哎,槐根,你是去过大上海的人。你说,是上海的戏好,还是我们玉家班的戏好?”

槐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当然是大上海……”

他话还没说完,贺约瑟缓缓地出了声:“玉家班的好。”

贵客既那么说,槐根自然是顺着他,连声笑道:“是是是,大上海的戏好,玉老板人好——贺老板,你说是不是?”

贺约瑟不接话,只是抽出一根雪茄点燃,烟气和热气交织,挡住他的脸,他用玩味的语调说道:“玉琳琅人好——说的对,他是个妙人儿。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痴,戏痴,人活在戏里,都疯魔了。”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环绕一周,最后落在了君子兰身上,他不易觉察地叹了一声:“他是戏疯子,只顾着自己演,别人不好跟。只有兰儿。兰儿,这与玉琳琅对唱,是谁都比不上你的……”

“哪里,哪里。”君子兰立刻自谦道,“我这唱生戏的,只是个陪衬,意境不比三妹,论功夫不比棠儿。”

玉凌霄敏感地觉察到,她没提月月红。不过看君子兰神色,她倒不是有意忽略,而是如同家长不愿夸自己孩子那样,不多提自家人罢了。她这话引得贺约瑟的眼神转向了秋海棠,秋海棠还在吃着百叶包子。因为怕烫,她小口小口地啄着,倒有种娇憨的可爱。贺约瑟笑了,这一回他笑得倜傥暧昧:“也是,棠儿她,她的功夫好。”

这话有点调戏的意味了,玉凌霄听不惯,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槐根却一步向前,走到贺约瑟与秋海棠之间,一边为两人添酒,一边吹捧道:“不是我说,贺老板,少奶奶也是难得的人才,当年可是花旦、青衣、刀马旦,样样皆能——”

月月红低声道:“也样样不精。”

槐根只装作没听见:“……还有啊,以前玉家班的膳食也是由她准备。”

月月红低低声道:“也就当个煮饭婆。”

槐根不搭腔,一气说下去:“这就是那什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有里子,也有面子。贺老板你呢,也是一表人才,乾州才俊,你们两人,般配!般配得很哪!”他这一番吹捧有些生硬,但贺约瑟却是听得满面春风,很是受用。

秋海棠看到有人站在她这边,也眉头舒展。对面的金淇卫见状,立刻也凑上了热闹,举杯高声道:“原来嫂子是这等厉害人物,真是真人不露相。贺老板,本来就让我羡慕不已,如今又有了贤内助,更是羡煞小弟了!来,敬大哥大嫂一杯!”

夸奖都是对着贺约瑟而去,但一来二去,秋海棠反而变成了宴席的中心。

男人们都围着她,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赞美的话。秋海棠静静听着,面上有了笑意,腰杆也挺直了,倒真有点贺家少奶奶的味道了。而另一边,月月红被冷落了。她坐在一旁,不停地喝酒,脸色越发难看。

玉凌霄心道不好,正欲跟君子兰提醒,偏在这时,贺约瑟没心没肺地说了一句:“别说了,棠儿她,确实跟有些女人不一样……”

“你说跟谁不一样?!”

只听“砰”的一声,一双纤细的手重重拍了桌子。月月红站了起来,怒目而立,对着贺约瑟说:“都是下九流的戏子,她哪一点比我们好了?”

槐根见状不对,赶紧上前拉她:“红儿你别,这个场合……”

也不知是破罐子破摔,还是酒劲儿上来了,月月红咄咄逼人:“是啊,这场合……这场合贺大老板就要结婚了,我一个被抛弃的,这样子,不体面。”槐根还想说话,却被月月红横蛮地挥手止住:“姓贺的,趁姐妹们都在这里,你给我听好——我月月红从来没图过你什么,没图过你的钱,没图过你的家世,前些年我待你可是一片真心。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贺约瑟脱口而出,应道:“我知道。”

月月红猛地坐下,冷笑道:“就凭这一点,我要你一句实话,不过分吧?”

贺约瑟毫不在意,做个“请”的手势:“你讲。”

月月红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贺约瑟,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在这里给我说句实话,老老实实彻彻底底地说清楚,我月月红,到底哪一点比不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上她——”

月月红伸手一指,当然指向的是旁边的方向。

“比不上她,秋海棠!”

君子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玉凌霄在旁,暗自心惊。她一双眼睛偷偷暼着,月月红满脸怒容,槐根在她背后欲哭无泪。金淇卫有点不知所措,却掩不住眼中的兴奋。而旋涡的中心,贺约瑟还在悠闲地抽着雪茄,秋海棠笑容僵住,呆若木鸡,只是望着手中的茶杯,茶杯里有一汪浓浓的清茶,映着她不安的面容。

气氛仿佛突然凝滞了,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雪茄上的一星火暗了又亮,亮了又暗。贺约瑟悠闲地吸完了雪茄,低头看着红色桌布上一摊轻飘飘的灰烬,摇了摇头:“说不出。”

众人皆是一愣。秋海棠的脸色变了一变。

贺约瑟也不抬头,只是把桌上的灰掸了掸,说道:“棠儿比你好的地方,我说不出,但是——”他拖长了语调,也不说话,又过了许久,才带着笑意问道:“要我明白说吗?”月月红觉察到什么,正想说个“不”字,可贺约瑟已经说话了:“但有时候,男人就是喜欢她,胜过喜欢你——我也不例外。”

这时月月红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衬着红裙,更是白得可怕。

君子兰赶紧站了起来,珍珠在她藕荷色的旗袍上映出一圈柔光。她走到月月红身后,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口里低声喊道:“妹子、妹子!”

月月红就在她的呼唤声中回过头来,像是委屈的孩子般,喊了声:“姐。”

说着便低下头去。君子兰以为她要哭,赶紧拍拍她的背,月月红夸张地呜咽一声,声音又高起来:“姐——姐你知道的,当年为了他,我拒绝了多少人,拒绝了多少从良的机会啊!好吧,我本就是戏子,无情无义的戏子,这不算什么……”

她边哭喊,眼角一缕余光却不住地看贺约瑟。此时,贺约瑟面上那一层戏弄的表情如潮水般渐渐退去,下面的威严和怒气正像礁石那样露出来。这哭声已经没有用了。月月红立刻察觉,把头低了,拭去眼泪。

身旁的贺约瑟刚冷下脸说了声:“你哭什么。”月月红就恰到好处突然抬头,转了娇嗔:“更早的时候啊,为了你,我跟大哥吵了多少架,大哥恨我,到最后都没原谅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这狠心短命的——你啊!”

百炼钢化绕指柔,她刚刚哭得梨花带雨,又突然使出这一身柔媚,没几个男人能挡得住。转瞬间,她的目光已化为千万根手指,在贺约瑟身上拂了一回。

贺约瑟的怒气顷刻间消散,戏弄和玩笑的潮水又涌上来,盖住了他冰冷的底色。他笑着,喃喃地低声说道:“我赔礼道歉还不行吗?”

月月红见自己得逞,索性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太阳穴那里戳了一下。她没很用力,贺约瑟倒很享受,也很配合,他夸张地往旁边一倒,正好重重地撞了一下秋海棠的手肘。后者撇了撇嘴,放下筷子,似乎要发作,但一抬头便遇上月月红挑衅的目光,又犹豫了。

无声的争斗持续了片刻,还是秋海棠先败下阵来,她悻悻地低了头去,一言不发。但谁都可以看见,一直面无表情的她,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嫌恶。

这该怎么办才好?玉凌霄只觉得难堪。环顾四周,其他人也不知月月红与贺约瑟两人是在争吵还是在调情,一时也无话。唯有金淇卫,跟赶集看热闹似的,一双眼睛暼暼这边,又看看那里。

沉静更长了月月红的气势,方才那份冲动的不甘,突然化成满腔如枪似剑的柔情。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用两根手指颇有节奏地敲着贺约瑟的手臂,口里笑道:“大哥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男人都不喜欢我……”

君子兰大约见有些过了,赶紧拉她。月月红却甩开她的手,抬抬下巴,让她回座位去。君子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退了一步站在一旁。那边月月红越发千娇百媚:“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也有——”

贺约瑟不接她话,任她摇晃。倒是槐根焦急地问道:“有什么?”

月月红却不答,只是看着酒杯,笑得慵懒而恍惚:“你们男人呢,都一样,跟大哥一样,不喜欢我,却偏偏离不开我……”

贺约瑟打断她:“你先把刚才的话说完,你也有什么?”

“有喜欢他更甚于喜欢你的男人,贺约瑟,你就等着瞧吧。”

月月红说着,又是伸手,夸张地在贺约瑟鼻尖一点。贺约瑟,这今夜订婚的男子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而是拿起酒杯,又将自己的酒杯塞进了月月红手里。月月红一愣,笑得妩媚,接过酒杯,仰起白鹅般的长脖颈,一口把他喝剩下的残酒饮了。

起初看月月红哭诉不忘察言观色,玉凌霄还有几分同情,可如今这样,好好的宴席,几乎要变成争风吃醋的欢场了。再看秋海棠,一张脸沉得几乎都带上了紫色,玉凌霄越发觉得难堪,却又不好打断。君子兰也明白过来,赶紧抬头示意槐根。槐根会意,拿过酒瓶,帮众人倒起酒,口中连声说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大家不要再提那伤心事。”

他脚底抹油,走得飞快,吆喝个不停:“来来来,喝酒,喝酒,我给你们倒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上,大姐也坐吧,这是我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葡萄酒,难得难得,多喝两杯……”

尴尬的场面被他的殷勤打断,君子兰又问了些有的没的,大家的注意力被移开了,这才勉强稳住席面。每个人面前的杯子喝空了,然后又一次蓄满。月月红重新拿起了酒杯,玉凌霄和君子兰都紧张地盯着。不过或许是劲儿过了,这一回她没再挑逗贺约瑟,只是轻轻举了举杯,说了句“大家喝”,就不再说话。在场的人见她安静下来,都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不声不响的秋海棠举起酒杯,轻轻地吭了一句:“二姐。”

月月红还在兴头上,不把她放在眼里:“啥事儿?”

秋海棠冷冷地道:“二姐,你刚才问,你哪里比不上我。”

君子兰意识到不妙:“四妹妹你……”

“有件事,你还是比不过我的。”秋海棠木着脸,“我能给他生孩子——你,不能了。”

“哗啦”一声,刚刚缓和的气氛被绞了个粉碎。自己的私密之事被当众戳破,月月红气得发抖,手一倾,那满满的葡萄酒就泼了出去。秋海棠本能地一缩,但终究慢了,红酒泼了她一身一脸,红彤彤的水滴,从她的下巴、发梢簌簌滑落。那领子上的小鸽子也染上了红。

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玉凌霄站在一旁,握着杯子,动弹不得,现在这场面,就算神仙下凡都救不回来。就连月月红泼出酒后也吓了一跳,她一对凤眼四下张望,像是要拖个人出来为她说句话,但君子兰也好,贺约瑟也好,谁都不出声,就连槐根也退到了后面去。

月月红看着,她绝望了,把手中的空酒杯往桌上一掼,扭身就走。

她走出好远槐根才醒转,跟了上去,喊道:“红儿你别走,这到底是贺老板的局……”

月月红头也不回,怒喝道:“谁说我要走?”

“那你……”

“老娘要去上茅厕!”

“茅厕,啊、啊,盥洗室在那边……”

“我才没怕!回来接着喝!在哪儿?快说!”

“那边那个小口……”

槐根拉住她,手忙脚乱地指着,又低声给她嘱咐了句什么。月月红冷哼一声,迈着风情万种的步伐,消失在屏风的尽头。

玉凌霄这时才发觉,围成一圈的屏风有两个开口,一个大些,就是大家刚才从楼梯上来的地方。而在它的斜右方,则有一个小口,应该就是槐根说的盥洗室。这么走神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饭桌之上,已是一片狼藉。

君子兰扶着额头,低声叹息;金淇卫置身事外,还拿着筷子拣桌上剩的好菜吃;槐根拿了软布,急急忙忙地去帮秋海棠擦旗袍上的酒;秋海棠还是木木的,任槐根折腾,动也不动,仿佛刚才惊天动地的话语,不是从她嘴里说出的。

最让人惊讶的,是贺约瑟。他平静地坐着,眼神飘向远方,既没有看月月红离去的方向,也没看他身边的娇妻秋海棠。这态度让玉凌霄有点心寒,她放下酒杯,思索如何应对这冰冷的尴尬。可还没过多久,贺约瑟突然开口了:“槐根,开吧。”

槐根正帮秋海棠掸旗袍,听他一说,不由得愣了,抬头问道:“现在?”

贺约瑟点了点头。

槐根仍旧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说现在,贺老板……现在?”

贺约瑟有点不耐烦:“对,就现在。”

槐根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满的神情,可他到底不敢忤逆贵客,于是放下抹布,一路小跑地往那戏台边去了。

戏台左边,是一朵盛开的金色喇叭花—— 一台最新的唱片留声机。

槐根弯下腰,插上电,又寻出一张黑漆漆的大圆片,放在留声机底座的小方盒上,移了唱针。不一会儿,戏班熟悉的笛声悠悠响起,接下来是二胡,再然后,吹拉弹唱,一并儿齐了。

配乐声严丝合缝,就连乾州数一数二的琴师和鼓师都奏不出这么好的乐,听起来是那么美妙。玉凌霄听着,心中不禁有些痴了,她虽不喜欢唱戏,此刻却有一丝戏瘾,馋虫似的,让她想走到那戏台上,吊起眉眼,吊起嗓子,唱一首蜿蜒曲折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她像在做一个梦。槐根得意的笑声从梦里传来:“这可是京城有名的班子录的,厉害吧!”大哥玉琳琅的念白传来,不,不是大哥,声音虽像,但细微处的韵味却是大大的不同。那是贺约瑟,他不知何时走上了台,摆了个有些生涩却潇洒的姿势,一个勉强柔媚的身段。他唱起来了,刻意去模仿玉琳琅,但却谜托邦·中国女侦探

没有大哥那种精雕细琢几尽完美的韧劲儿,形像,神却不像……一阵激烈的掌声传来,接着是一声“好!”。玉凌霄浑身一震,直吓得跌出了梦境。

以前听戏可有规矩,叫“好”声必须踩在唱词的空白点子上,这样才能既不碍着台上人唱戏,又能显得台下人是老戏迷,听得进,品得到。现在这一声,根本没在点子上,纯粹是乱咋呼,不用想,便是草包金淇卫了。想到此处,就连平日里温厚的玉凌霄都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可金淇卫完全不在乎似的,仍旧一个劲儿地叫着:“好!贺老板!唱得好!”